“尝尝。”谢燃说。
第7章
程成其实特别委屈。
试想一下,你走在街上,莫名其妙被人抓了,陌生人还硬塞给你一碗看上去就不对胃口的菜强迫你吃,那得是多痛苦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不吃又不行,这一个人一只鬼,两双眼睛都盯着他,虽说目光中并没有任何威胁之意,仍然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伸手抓起了筷子。
亡魂在人界是虚无的,他们触及不到房屋、树木、花草……甚至连地面都碰不到,看上去是在走路,实际上全是在飘。
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出“被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所抛弃”的孤独感。
孤独感会把人逼疯。
程成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筷子刚抓到手里,触感竟然让他愣了一下。
有点陌生,又有点难以名状的感动。
他夹了一块子菜叶放到嘴里咀嚼。
先是油和菜味,接着口腔里扩散开一股古怪的苦味,刚成年的男孩子还没来得及让自己的心智一起变成“成熟”的“大人”,情绪全写在脸上,刚嚼了两下,眉眼已经和鼻子挤成了一团,整张脸就是一副大写的“嫌弃”。
“这什么东西,这么难吃?”和话音不同的是,景暄看上去有点跃跃欲试。
“程成,你吃过这个吗?”谢燃的目光仍是落在程成脸上。
他摇摇头。
“这是莴苣叶,卖莴苣的老板说没什么人要,送我的。”谢燃的语气总是冷冰冰的,这让他说出来的话有一种奇异的陈述感,叫人不自觉地信服于他,“那老板说,你妈经常去要这些叶子,因为便宜。但她早上为了跟我道歉,特地拿了辣椒油和糍粑过来,这些东西怎么也值几斤莴苣的钱。”
程成把那口菜咽了下去。
谢燃平静地与他对视:“你妈对我挺客气的。”
“可能因为我们俩的身形有点像吧。”程成干巴巴地说着,把筷子放下了,“她对谁都客气,不过家里穷,一般不送人那么贵的东西——辣椒油做起来挺费材料的。”他有点出神,“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景暄插嘴道:“亡魂不会做梦。”
“……那我看见的是什么?”
“幻觉,或是谁的回忆,都有可能。”景暄说,“反正不是梦。”
程成一怔:“那我看见的有可能全是真的?”
景暄挑了下眉:“谁知道。”
“……”
程成如遭重击地沉默了。
“你看见什么了?”谢燃淡声问道。
“我看见……有一次我和我妈吵完架,她在房间里偷偷哭,一边哭一边帮我补衣服。”他表情怔忡,“那天体育课组织打篮球,隔壁班有几个特别野蛮的人,靠身体冲撞赢了我们班,我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最后被体育老师拦住了。但那天我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我妈那里瞒不过去,我就跟她说了实话,她听完以后既没安慰,也没说那几个人不对,只说让我别再打篮球了。我气不过,顶了她几句。其实本来不至于和她吵起来,但是前一天我看见她……”
说到这儿,程成抬头看了谢燃一眼,那个年轻人还是同一个表情,仿佛听见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震惊。
不得不说,谢燃的这种不变的淡定很好地安抚了心神不定的程成,他忽然释然了——有些他一直认为是“不可外扬”的“家丑”的事,也许在别人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说了下去:“我爸我妈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离婚的,我一直希望他们还能重新在一起,谁知道不到一年,我妈突然领了个叔叔回来……虽然她一直说只是朋友,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能看不出那叔叔对我妈有意思吗?可她这么说,我也就勉强相信了,谁知道,在打篮球的前一天晚上,我作业做到一半,想出去上厕所,忽然听见我妈送那叔叔出门,叔叔还要给她钱……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多……”
他咬了下嘴唇,面上忽然有些不甘,“我妈从小教育我说,‘人可以穷,但要有志气’,结果呢?她自己还不是出卖了自己!”
谢燃:“你怀疑你母亲卖……?”
他没说完,程成已是满脸羞愤,一双眼睛通红,似乎谢燃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落下泪来。
谢燃抿了下嘴,拾起了自己的筷子:“这是你家的事,外人没有权利发言。”
面条这东西放不住,再不吃该泡胀了,谢燃用筷子搅拌了下那碗面,放了点辣椒油进去,垂着眸子边吃边说:“你怨气上过身,我不能放你出去乱跑,你先在这住着,如果能找到愿意领你去鬼界的鬼族,就跟着去投胎吧。”
“你不能帮我么?”
“我不是道士,我只卖画。”谢燃冷淡地说,“如果你愿意用魂飞魄散的代价换自己重新做一天人,那我倒是可以帮你。”
程成愣住了。
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死亡都是太遥远的事情,“魂飞魄散”什么的太恐怖也太不真实了点。
“嘁,”景暄嗤笑一声,“少听你谢叔叔吓人,做人有什么好的?小鬼,要不你跟着我,哥哥教你快乐做鬼。”
“……叔叔?!”
程成震惊地看向谢燃——面前这个少年,分明看上去至多二十一二的模样,为什么是‘叔叔’啊?
他到底几岁了?!
一簇小火苗飞速从谢燃头发上飞出,直砸景暄面门,谢燃冷声道:“我是叔叔?你是哥哥?你脸还挺大啊,前辈。”
景暄大笑三声,缩进天花板里躲开那簇火焰,复又钻出来:“哥哥开个玩笑,小雀儿那么当真做什么。”
谢燃没说话,又一簇火苗咻咻飞出——
那些苍蓝色的火焰在程成眼中恐怖无比,他吓得连退了三步,刚刚才凝练起来的躯体眼见着又有淡化的架势。此处“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就是遭殃的命,程成哆哆嗦嗦地说:“两位大哥,我能出、先出去吗……”
谢燃反手砸来一簇火苗,那火苗在程成惊惧的目光中贴在了他的眉心。
“带着这个,别走太远。”谢燃说。
“好好好。”程成哪敢不听,带着那团火屁滚尿流地飘了出去。
他一走,室内又只剩下两个不知几岁的“老家伙”。
景暄“啧”了一声:“怎么脾气这么大?不就开个玩笑吗,反正你的火也烧不到我,还不如省点力气。”
谢燃瞪着他不吭声,漆黑的发丝上朵朵小火苗欢快地跳动着。
“说真的,那碗菜真那么难吃?”
谢燃白了他一眼,手中的筷子伸向了莴苣叶:“我怎么知道,我又没——”
一口菜放进口中,谢燃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而后眉头便蹙了起来。
看他那样子,大概在纠结吞下去还是吐出来。
景暄若有所思:“看来真的很难吃。”
“还行。”谢燃勉强吞了下去,“我不喜欢。”
他刚说完,就见眼前一花,景暄再次化成了一团黑雾,风一样地从那碗莴苣叶上掠过。
而后那只碗就又空了。
谢燃:“……”
室内安静了几分钟,好半天景暄才重新冒出头来,摇头晃脑地点评道:“滋味清苦,略带清香,尚可。”
“……”谢燃一张脸憋得泛白。
半晌,他轻叹口气:“你真要吃,就下来好好吃,不要总这样偷吃别人东西,很不礼貌。”
“啊,是这样吗?我不太懂人间的礼仪。”
黑雾画了道弧线,落在地上,逐渐凝成一道高大的人形。
景暄在雾气散尽后笑着开了口:“我下来了,能让我尝尝别的吗?”
他身材高大,穿着衬衣、西裤,和一身长风衣,配合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细边眼镜,活脱脱一个刚从隔壁大学走出来的年轻教授。
谢燃被他这副特别“人类”的装扮吓了一跳。
大多数的鬼族不喜欢和人同流合污,即使到了人间,也不太会模仿人族的装扮。这个不知岁数的老鬼却另辟蹊径,将人类模仿了个十成十。
若不是身体透明,看上去倒真像个人。
景暄自说自话地在桌边坐下,一双狭长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菜看。
桌上统共还有一碗凉拌莴笋丝,和一碗谢燃吃了一半的腰花鸡蛋面。
谢燃:“不行。”
“……”景暄有点失望。
“你真想吃的话,”谢燃抿了下唇,偏了偏头,“我们做个交易?”
“嗯?”景暄看了他一眼,“……你不会要我去跟踪那个小鬼吧?”
谢燃不吭声。
景暄:“你要我一个鬼族去……给一个刚死的小鬼当保镖?!”
谢燃:“给你买豆花。”
“……”景暄顿了顿,“给个理由?那小鬼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你这么维护?”
“没什么理由。”谢燃垂下眼,夹了片腰花放进嘴里嚼着,“景暄,你有母亲么?”
“……你说呢?”
鬼族天生地长,从阴气汇聚之地诞生,无父无母,独来独往。
谢燃闭了下眼,依稀从眼皮遮蔽出的黑暗幕布中,看到些许悠远的景象。
“但是我有。”他说。
景暄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从谢燃饱满的额头看到圆润的唇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久,他勾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小雀儿,想让我办事,一碗豆花怎么够?”
“你想要什么?”谢燃侧过头。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景暄那道颀长的身影倾身靠近,透明冰凉的大掌准确地包裹住他纤细苍白的手,手把手地从他筷子尖上叼下了一块炒得鲜嫩的腰花。
鼻尖里闻到一股来自鬼界的冷香,肌肤相贴的触感顺着手臂直窜头顶——
谢燃猛地甩开筷子,后退一步,震惊地看着他。
可怜的坐凳因为他的动作被踢倒,“哐当”一声响。
“至少再加片肉——”
景暄笑着,整团黑雾风一般地刮了出去。
“……”
谢燃愣了好一会儿,才扶起椅子,给自己重新找了双干净的筷子。
那个老鬼……闻起来也太好吃了点。
第8章
香味勾起食欲,可怜的胃发出饥肠辘辘的叫唤。
谢燃闷头吃完了碗里已经开始发胀的腰花面,还有那碗加了辣油的莴笋丝。
辛辣的佐料终于让他拥有了一点饱腹的感觉,谢燃收拾了桌子,默默进小厨房洗碗。
他这间小画室,做活人生意,也做死人生意。
给活人卖肖像、风景画,赚点钱够平时开销;给死人卖愿望,用来维持……生命。
亡魂和鬼族不同,如果没能遇到领路人,踏上修行的道路,大多数亡魂只能庸庸碌碌地等待投胎或是消散。这些亡魂没什么太大的能力,但有许多生前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有些人执念较深,就会求到谢燃这里来。
以自身精血为引,加上亡魂本人身上的一部分作为材料,谢燃可以制作出一种特殊的颜料,用来画特殊的人像画,从这幅画上摘下一张假人皮,披在亡魂身上,能让他们短暂地成为一个人,去做自己想完成却没完成的事情。
亡魂若是不完整,基本也离消散不远了,所以这些入了画的亡魂不会再有去投胎的机会。
谢燃会在交易完成后将这些意识消散的“亡魂尸体”——其实就是个阴气团——留下来,吸收里面的阴气维持生命。
交易透明,公平自愿,童叟无欺。
……正是因为太透明了,也不屑用“坑蒙拐骗”的手段招揽生意,以至于谢燃的生意总是不好。
肚子饿的时候,他喜欢吃辣的东西,辣椒不能果腹,但可以帮助他缓解饥饿的感觉。
话又说回来……
死人生意好久没开张了啊……
谢燃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在家的时候就不用这么饿,可惜他回不去。
张伯还老说他太瘦,没东西吃可不是得瘦么?
他洗了碗,在客厅中支起一块画板,开始干活。
前阵子店里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向他订了幅风景画。
这种开在高教区的画室,大多数上门的客人都是来买自画像的,但那个客人比较特殊。
首先那身西装看上去质地很好,这让男人更像市中心高楼大厦里的“成功人士”,而不是房价更低廉的高教区的居民,谢燃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边来的。
其次,对方什么参考图都没给,唯一的要求是让谢燃画一幅他觉得“好看”的风景,说是要挂在客厅里。
而且他直接留了一笔定金。
这年头,要求少、给钱痛快的好顾客,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因此谢燃这几天都在画他要的图。
画画的时间过得静谧且短暂,待回过神,日头已经偏西了。
附近的初中放了学,工作的人开始下班,商业街重新变得热闹,谢燃听见画室门口又有女孩子们嬉笑讨论的声音,大概还在讨论“未成年画室”的传说,那些声音会在门口停留半晌,随后离开。
一切喧嚣来了又走,景暄和程成还没有回来。
他画得兴起,懒得动惮,去厨房里舀了两大勺辣椒油当晚饭吃,又坐回去接着画画。
嘀嗒嘀嗒。
墙上的挂钟永不停步,等谢燃再抬起头,竟然已是夜半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