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只剩下他站在金瞳少年的面前，他是个人类。洛双明想，但是他想要做妖。
他们两个竟然诡异的成了一件事的对立面。多么可笑啊。
“是你骗那群人追过来的？”洛双明问道。
金瞳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反问他：“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洛双明蹲了下来，把金瞳少年扶了起来，他伸手拍掉了少年衣服上的灰尘，也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反问道：“你就那么想死吗？”
金瞳少年：“……”
洛双明叹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递到少年的手上：“……我也没有多少钱，就这点了，反正我平常真要饿了可以自己去打猎，你拿着钱……”他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乏味。
金瞳少年：“……”
他呆呆的望着手里的银子，突然流下了眼泪，接着他猛地一下子把银子往地上砸去，一边流泪一边吼道：“你怎么不早点来！你要是早点来，我娘就不会死了！”
洛双明嗓音有些艰涩：“……对不起。”
金瞳少年哭到蹲坐在地上：“……你说什么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用。”他一下又匆匆忙忙地把银子捡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捡，掺杂着泥土把银子递到洛双明的面前：“你拿走，我不要你的银子。”
接着他挤出一个特别难看的笑容：“我要你银子干嘛……”
洛双明突然感觉自己的心里面像是被人拿刀子搅弄，他说：“好歹先拿着，饿了可以买点吃的……”
“我长这样。”金瞳少年指着自己的眼睛：“谁敢卖东西给我？”
洛双明：“……”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对不起。”
金瞳少年又忍不住想哭，他哽咽了一下，强忍着哭腔道：“你别这样，我从小到大，被人打骂惯了，没人对我好过……都习惯了，你这样我反倒受不住，我娘都没这样对我……你，你这人太好……可是这个世界容不下你这样的人……就像刚刚那样，你说得没错，是我怂恿那些人过来找你的，我想借你的手杀了他们。”
洛双明：“……”
他不说话，金瞳少年反倒好受了一些，他缓缓道：“所以我不值得你救，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你去救……你别去管了行不行，你这样的人要是真的死了……我就真的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洛双明摇头。
他说：“……这一次是我来迟了，下一次我会来早一点。”
金瞳少年突然怔住。
洛双明把少年捧在手心里的银子合上，推了回去：“好好活着，我走了！”
金瞳少年往前追了几步：“站住！你给我站住！”
他哭着道：“我不要你救！你才要给我TM好好活着！！”
这是他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人，他还不及表达自己的感谢，反倒还欺骗利用，他一边恼恨自己，一边又对那骑马的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年担忧。
他忽然想，要是他们早一点遇到，他们一定能够成为最好的朋友，他会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在手心里递给他。
是妖也没有关系。
洛双明不敢多停留，直到骏马跑了一定距离，才慢慢放下脚步，他想，他又来迟了一步。
下回要尽量快一点，快一点……
要是当时，有个人能够提前站出来就好了……
每一个夜晚，想起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洛双明总是情不自禁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不管是谁，他会感激他一辈子。
但是没有。
洛双明躺在荒郊的田野上，枕着石头，抬头看着满天的星辰，他想，所以他想要做那个人。
那个他一直在回忆里面不断幻想的能够在当时悲剧发生前那一刻站出来的人，他只用一个指头就把邱明打倒在地，对着地上趴伏着像是蚯蚓一般的邱明，他屹立在他爹娘的前方，像一座高山，不屑地吐出一个字：“滚——”
每到想象起这样的场景，洛双明都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翻了个身：“爹，娘，下一次我会早点来的。”
第43章 壳没了的第四十三天
洛双明离开安宁的小镇后，一路往最乱的地方走，随着人类跟妖族在边境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一路上也见到越来越多的难民，他们从已经沦陷了的地方向着目前还算安宁的地方迁徙……这一路他见过太多太多凄惨的事，人吃人，父食子，妻拋女……他甚至有时候会想，也许发生在他身上的悲惨事并不足以为人道栽。
因为有太多太多比他还要惨烈的事情发生在这片土地之上……他有爹疼有娘爱，他在还未遇到邱明的前面十几年还算过着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而此时在他眼前上演的，很多很多人其实一出生，就已经没了爹娘了。
他能做什么呢？他抱着那已经哭得没力气的婴儿，一路上见人就问：“是你丢的孩子吗？”
“是你吗？”
“你有丢孩子吗？”
所有人都在冲他摇头，于是洛双明望着哭累了昏昏欲睡的婴儿道：“……怎么会有爹娘这么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呢？”
“算了，也许他们一时顾不上，你先跟着我吧，我带你找爹娘。”
小婴儿是洛双明喂羊奶活下去的，他拿着布兜把婴儿兜住，背在怀中，腰间捆着鞭子，遇到坏人就打跑，遇到可怜人就搭上一把手，有人问他：“年轻人，你叫什么，等我们安顿下来，会想办法报答你的。”
洛双明就羞涩的笑了笑：“……别别别，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因为他骑着骏马，又带着孩子，独他一份，路上的人又都知道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有人就忍不住劝他：“孩子啊，看你年纪也不大，做点什么不好呢？这世上不平事那么多，你帮得完吗？要我说，世道如此，大家都想往安宁的地方跑，谁会顾及你呢。你倒不如也跟我们走吧，别再往前了。”
前面有什么呢？
洛双明这样问。
“前面有妖啊。”那个人说。
洛双明就笑了：“那我更应该去了。”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去杀妖的！”少年意气风发，脸上笑容是那么的夺目。
他把养了许久的孩子交到这名同样好心的老人手里：“老丈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安宁的地方我就不去了，我已经待得够久了，只是这孩子，不应该陪我去送死，你好好心，就带着他走吧。”
那老人接过孩子，叹了口气：“少年人啊……明知是送死，你为何还固执呢？”
“老丈人，你话说得没错，这世上的不平事太多了，我平不完，但是如果连我都不去，那还有谁去平呢？”洛双明翻身跃马：“所以这世上妖那么多，总要有人去杀！驾！——”
“走了！——莫问归期，不用相送——”
……
“你是妖，我也是妖，你为何要杀我呢？”这是洛双明遇到的第一个妖，当时这只妖正捉住一个人类准备享用，被洛双明救了下来，与这妖厮杀过后，这只妖不敌，被洛双明用鞭子捆住，于是就望向洛双明，不解地问道。
“我杀你，跟你是人是妖没有关系。”洛双明早已活出自己的规则：“我杀你，是因为你该死！”
说完，他伸手从地上捡起妖的刀砍下了他的头颅，他面无表情的抹掉脸上的血迹：“杀人者人恒杀之，从不存在谁不能杀……当日尔等拿妖吃人天经地义来杀我爹娘，今日我也可以杀人者人恒杀之来杀你！”
那个被救下的人类瑟瑟发抖，望向洛双明不敢动弹。
洛双明淡淡扫了他一眼：“我救你，你要记住，今日我可以救你，明日我也可以再杀你，走吧，记得做一个好人。”
等那人类走后，洛双明看着自己的双手，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杀妖，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受到报仇的快感，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空空落落的，像是好像失去了什么。
“杀人者人恒杀之，哪一天我要是被人随便找个理由杀了……”他不由得喃喃自语：“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并不能动摇他的信念。
他走在这乱世，逐渐成了一个怪胎。
人他要救。妖，他也要救。
人，他杀。妖，他也杀。
……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儿？”正要吃人的妖愤怒的朝着洛双明吼道：“你当初从人类手上救下我！现在又要因为我吃人类而杀我！你既然要杀我那干脆就不要救我！”
洛双明站在那妖的面前：“我救你，是因为那些人类跟你无冤无仇，却偏偏要拿你开刀，我杀你，是因为你明明可以找当时欺负你的人报仇，可你偏偏对无辜的人下手。”
“你们都问我为什么……”洛双明抬头：“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当日我救下你时，你答应我什么？”
那妖抬头看向洛双明，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苦笑道：“……你这家伙……你这样在这个世道是活不下去的……”
“活不下去就活不下去。”洛双明举起手中的刀：“只要在我还活着的一天……你就得死！”
话未落，刀先落。
洛双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弯腰，覆盖住妖的眼睛：“抱歉，我为了自己的坚持，不得不杀你，下辈子既然做不到就别对人撒谎了……”
希望下辈子，你不用再面对我这样的怪人。
其实越到后头，洛双明就越不明白，难道邱明说得真的是对的吗？
妖吃人，人吃妖，真的就是天经地义吗？
可是为什么他这一路看到的，妖在吃人，人也在吃人……这也是天经地义？这又是哪门子的天经地义？！
……
洛双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围住。
事实上他被围住过很多次，但是这一次比较例外。
“妖！”那是全副武装的将士们，领前的那位将军挥着方天画戟，斜指着他道：“你杀我军儿郎之时，可有想今日我会前来找你？！”
洛双明当时在镇上生活的时候，听闻过许多边境将士的英雄事迹……
那时候，他还小，最喜欢挂在他爹的脖子上，催促着他爹：“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他爹就说：“那故事太多了，想你爹当年也当过几年小兵，我们那个将军，那可是个传奇人物，当年率领众位好儿郎冲入妖族阵营，杀他个八进八出！妖族闻风丧胆……”
这时候，他娘就会瞪他一眼：“你跟明仔说什么呢，要是他晚上做噩梦了怎么办！”
他爹就把洛双明抱起来，拿胡子蹭他的脸：“不说啰不说啰……睡觉吧。”
洛双明耍着脾气：“不要不要，爹，我想听……我以后也要当将军，去边境杀妖！”他挥着手在空中比划：“我要当将军，当大将军！”
那是他娘难得严肃的时候，她甚至声音都有些尖利：“明仔！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她身躯有些发颤：“收回去！把你刚刚的话说回去！”
他爹就劝：“好啦好啦，童言无忌，明仔说得玩的……”
那时候洛双明什么都不懂，他被他娘难得的严肃给吓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先吓得直抽泣。
可是他娘却半点没有为他的哭泣心软，反倒一直瞪着他：“收回去！还想不想当将军了！？”
于是洛双明抽抽啼啼的抹着眼睛：“……我不当将军，娘……我不当了……”
他娘这才放松下来，把他抱在怀里哄道：“明仔以后要读书，当状元！将军有什么好的……整天打打杀杀的……”
将军不是不好……而是洛双明永远都当不了将军，他娘不想洛双明到最后走到与同族相残的境地，于是早早的把洛双明的将军梦给摁死在萌芽里。
此时洛双明看着面前对他挥剑相向的将士们，过往的温馨幕幕从脑海中掠过，时过境迁，幼年时的童年戏语反倒成了他此时最痛苦的根源。
他绷着脸，站得笔直，把鞭子从腰上解下来，咬着牙道：“……他该杀！”
“我那下属他为民除害……他为百姓杀妖又有何错！”将军指着洛双明：“你这妖族，竟还执迷不悟，我念你过往救过我人族的份上，倒是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他为百姓杀妖……固然没错！”洛双明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个男人：“但是他杀那杀人的妖，为何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屠尽百来妖族，又有多少是真的该杀？他固然是你们眼中所谓的英雄……”他说出来每一字每一句都艰难无比，却又掷地有声：“但是真正的英雄不会对妇孺下手！”
“那些妖族崽子真要长大了也是百姓的祸害！！”
“可我爹娘就从没有这么想过！！！”洛双明红着眼睛瞪向那位将军：“我爹，当年只不过是个小兵，参军几年，没混到什么军衔，但是在我眼里，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我娘不过一妇人！但也教明白我做人的道理！我虽是妖……但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活得，更像个人！！”
“你爹当年就不该救下你这混账！！”将军竟也吼道：“你这好坏不分的混账！你爹娘身为人族养了你，你竟然不顾养恩，反倒把屠刀对向人类，你可曾对得起你爹娘……果然妖族就是妖族！你该死！！”
洛双明：“……”他有那么一刻失神，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呢，也许他真的就该死吧？
那一刻，他看着朝他挥来的屠刀，就真的想不管不顾了，他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大家仍旧按照自己的想法我行我素……到最后仍旧是他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