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池处本该放置整面镜子的位置,是空的。
他们终究还是把所有的镜子都拆掉了。
“出什么事了吗?”也许是注意到她正站在洗手池前发呆,姬歌走了过来。
卫梓溪转头的瞬间,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她笑着对姬歌说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赔我那一树桃花啊?”
又被提起桃花的事,姬歌表情一僵,低头似乎准备搪塞过去。
卫梓溪过去牵起他的手,继续道:“我们现在就去看桃花好不好?”
“现在?现在不是桃花的季节啊!”
“我可以给你时间准备!不管怎么准备都行!我们去河边,去看桃花。”
“但是……”
“现在!”卫梓溪坚定强调,不容拒绝,“就现在。”
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额外的深意,姬歌心情复杂,但最终还是不忍拒绝,“好,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就转身去了某个房间。
卫梓溪站在门外,听见姬歌似乎跟某个少年在交谈什么。
他向那个少年拜托了一件事,少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
少年与其同伴的男人离开之后约半个小时,姬歌才重新来找卫梓溪。
大概是布置好了一切,他将她带到附近的一条小河边。
那河道旁生着杂草,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更不用说什么桃树了。
但姬歌就这么带着她一直往河边走,笔直地前往向某个看不见的事物。
直到某一步,她忽而踏进了一个冰凉的空间。
随后再迈入其中,她就看见了一株粗壮的桃花树,以及漫天散落的粉色花瓣。
就好像这里存在着一个结界。
只有进入了这个结界的人,才能看到这落英缤纷的浪漫画面。
“好看吗?”姬歌的声音传了进来。
卫梓溪看过去,见男人憔悴的脸似乎也被桃花的颜色染镀,看起来更有气色了些。
“好看。”她回应,“这就是爱神的本事吗?”
听见卫梓溪提到「爱神」,姬歌愣了一下。
她笑笑,明白姬歌是不知道她夸的是他,还是某位不知名的小仙君。
但她没有说。
她假装不知道早已看穿姬歌已是凡体的事实。
她也假装不知道,自己早已记起了一切。
两人坐在河边,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直到一只小鸟不小心闯进这结界中,被突然的温差惊吓,颤颤悠悠飞出,直接跌落在小河的水面上。
卫梓溪下意识伸手去捞那只小鸟……
随即,她透过水面的倒影,看到了自己那张苍老可怖的脸。
那张,与青春、少女毫无关系的……
像极了童话故事中邪恶老巫婆的,衰驰的容颜。
卫梓溪还是救起了那只小鸟。
那只小鸟在岸边甩干水渍,啄理好羽翼,就重新飞走了。
它还有全新的人生在等着它。
可坐在这河边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了。
她和他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只是这次不同于之前的气氛,两人之间,多了些悲哀的默契。
一个知道她已经清醒;
一个知道他故意隐瞒。
但两人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好像只要不说,这件事就不曾发生过。
而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深堑,也不会存在。
一直到,日薄西山。
血橙色的夕阳给天地万物都镀上了血染的颜色。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嘴角——
她那嘴唇发白,却有一痕血色溢出的嘴角。
本说着什么,姬歌脸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可察觉到身边人的少女音逐渐沙哑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到了她逐渐支撑不住的颓态,以及嘴角暴露其虚弱状态的血痕。
“梓溪!你怎么了!”姬歌目眦尽裂,将她搂进自己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企图给她一点支撑。
可她看起来太虚弱了。不仅虚弱,此时的她脆弱得好像,快要承受不住一片花瓣坠落的重量。
“你……”卫梓溪笑着,抬起一只手,摸上了姬歌的脸侧,“你也老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道清了一切。
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我自己的情况。
我们都别再,有所隐瞒。
“是……”姬歌仓皇回答,“我现在是凡体,所以才看起来这么老……”
“哈哈……”卫梓溪吃力地笑着,“那也比我年轻。”
她还在开着玩笑,仿佛这样就能安慰眼前的男人。
姬歌知道她的目的,但此时此刻,他无比心慌,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我带你回家!我们先看看你的身体怎么了,好不好?”
“不用了。”卫梓溪按住他慌张的手,“我知道我的情况。”
“什么情况?”
“我也差不多算得上是凡体了……”
“什么?!”姬歌大惊失色,“不可能的!你不是灰判官吗?”
“是。但你大概也知道了,我把寿数转给了你。之后,我就剩这具空壳子。留在书院里,还能维系我的躯壳;离开了那书院,等待我的,就只剩魂飞魄散。”
“呃……”姬歌一言不发,甚至表情也麻木了。
可卫梓溪就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本搀扶在她肩头的手,体温迅速地流失下去。
她能感受到,他有多么恐慌、多么紧张、多么害怕……
她很心疼,可她无能为力。
“不会的……”姬歌失魂落魄,像个只会机械摆头的傀儡,抗拒着现实,“不会的……”
可再怎么强装镇定,再怎么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过,他还是意识到了残酷的现实。
否则他为何会不住地掉眼泪,以至于湿了她花白的鬓发呢?
“我送你回去!”姬歌猛然搂紧卫梓溪,准备就地把她抱起,“我送你回冥界!你忘了我就忘了我,只要你活着就好!大不了我们永不相见!”
“可是姬歌,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卫梓溪的声音愈发虚弱,可她还是坚定地要说出来。
姬歌本想罔顾她的意愿,就这么强行把她带回去。
可一想到这也许是他能听到的,她所说的最后一番话。他就贪心,他就忍不住驻足,想要多听一听。
见姬歌暂时冷静,卫梓溪浅笑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主动拥抱着他。
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梦呓般喃喃地说着:
“我很高兴,你能把我抢出来。把我从那样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拉出来。这两天的经历,让我真实感觉到,我是一个完整的人,不管是昨天的梦幻,还是今天的真实。”
“梓溪……”
“你听我说,姬歌。我很后悔,很后悔当初进了冥界。可我想了想,不管多少次,我都还是会走向那样的结局,因为,我要救你。救你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
“偶尔我也会想,如果我可以有选择,至少宁愿被挫骨扬灰,也不愿那般苟活、那般死一样地活着。所以,你能带我出来,给我这两天的美梦,我真的很满足了。”
“不要!不要走!求你!求你……”
“姬歌啊……别送我回冥界,这是我在求你。”她的声音痛苦起来,不知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身体,“连冥王都想逃离那里,所以求你,别送我回那炼狱。”
“可是我该怎么办?那我该……”
“今天我醒来时,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如果我真想回去,我不会等到现在,等这个魂飞魄散的结局。我是故意的,你明白吗?”
“那我陪你一起!我陪你……”
“不行哦!”
卫梓溪轻轻推开他,直起上身。
他看向她,这一眼,让他混身血液倒流——
这世间真有回光返照。
此刻的她,是真实又短暂地,重回了她少女时期的状态。
那般如桃花般明艳美丽,却又如夏蝉般准瞬即逝……
耀眼的青春。
她纤细的手指按上他的嘴唇,最后俏丽又虚疲地一笑,“你要一个人活下去,这是你的惩罚。罚你把我在冥界吃的孤独之苦,独自在人界多尝好几倍。”
“呃……”
“我罚你余生都想着我,想起我就心痛,想起我就落泪……”
“呃……”
“我罚你……”
她说着一切独属于少女该有的恃宠而娇的蛮横话,但却在最后这句时,罚不出来了。
她感觉得到,自己时辰已到。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上去。
像飞蛾扑向梦里的烛火。
她用少女最美丽的薄唇,吻上了他颤抖的嘴角。
而后,像被火吞噬的飞蛾。
像被鸟翼惊裂的河面。
她碎开。
碎成漫天参杂在桃花瓣中的星光。
他跪在地上。
拥抱着一怀的空空如也。
第71章
宋亲卿记得,师兄出门时分明与卫梓溪一起,可回来时,却只剩一个人。
进门的时候,师兄像是丢了魂。连他上前主动搭话,师兄都没有听见。
看师兄这个状态,结合易蘅给过的,关于灰判官禁术后遗症的可能性……
宋亲卿能猜测到,师兄和卫梓溪,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很担心师兄的状态,但也明白,师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显然是想独自静一静。
宋亲卿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可要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点不在乎,也是在为难他。
于是,他只能一个人在门外反复徘徊,等着姬歌或许会给出什么信号,他就可以及时给予关照。
也许是在门外踱步的声响被门内的人听见。不多时,宋亲卿看见门下塞出来一张小纸条。
他弯腰捡起,发现那是师兄的笔迹,上面写着一行字:
“她最后给出的线索是,冥王也想逃离那炼狱。”
冥王也想逃离那炼狱?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但凭宋亲卿对冥王的了解,从这句话中什么也分析不出来。
他只能去找更了解冥王的易蘅商量。
宋亲卿离开之前,还是很不放心。他隔着门对师兄喊话:“如果师兄有需要,我一直都在的。听见了吗?”
门内没有传出回应,宋亲卿等了片刻,只得作罢。
入夜时分,易蘅不知道去了哪里。
宋亲卿在屋中找了一圈,没看到人,只能去院子里寻找。
把草坪也绕尽了,他还是没看到人影。
正疑惑着,宋亲卿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窸窣的动静。
宋亲卿回身抬头,见易蘅端坐在屋顶瓦面。
男人支起一条长腿撑着手臂,正好整以暇看着他。
就好像在欣赏一只找不到主人,正急得团团转的小动物。
宋亲卿皱眉,“你怎么不出声?”
“对啊,我怎么不出声啊?”易蘅抿嘴笑,“我是不是很坏?”
这人故意这么说,反而让他没了脾气。
宋亲卿摇晃着手中的字条,说:“我有信息要跟你共享。”
易蘅也不下来,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道:“你上来陪我坐会儿。”
宋亲卿御风上去,刚踏上屋檐,就感觉本悠闲坐着的男人直起了身。
很快,一只手扶上他的腰,另一手托着他的肩肘,支撑着他稳稳坐好后,男人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适应计划确实很有效啊!最近你碰我的时候都自然了很多。”宋亲卿忍不住感慨。
易蘅故意说:“但最近好像有点反弹。”
“怎么了?”
“可能是因为你近期重心不在我这,老关心别人,我又不适应了吧。”
听到对方这么说,宋亲卿就明白这人是在故意揶揄他。
他知道最近自己的重心过多放在了师兄身上,可这也不怪他。
毕竟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对待这个人,才算最合适。
不知怎么回应,宋亲卿只能把手中的纸条递给易蘅看。
易蘅也不多拿他取笑,结果纸条一看,脸上悠哉的意味便烟消云散。
看到男人沉下脸,宋亲卿谨慎地问:“你是怎么想的?”
“原来这才是那老头的目的。”易蘅眸色渐深。
“目的?”
“他想离开冥界,可他被困在那个位置上。如果他真的想功成身退,或者说他仅仅只是玩厌了权威……总之无论如何,他需要有人来顶替他的位置。”
“这个人……”宋亲卿意识到,“只能是你啊?”
“是的。”易蘅点头,“只能是继承了其血脉,能承受此等负担的,我。”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又会发生这一切呢?为什么师兄和卫梓溪会遭遇这一切?”
“你往前推。”易蘅引导他。
师兄与卫梓溪的悲剧,是由于冥王需要天赋超群的卫梓溪来成为灰判官,来代替原本的庄颜。
而当时的庄颜,被无辜陷害「篡改一凡人的寿数」,随后才被罢免官职,被卫梓溪替代。
可是宋亲卿回顾到这里,就卡住了。
这件事陷入了一个短暂的循环,两件事环环相扣,不知道任意环节的意义何在。
听完宋亲卿的思路,易蘅只提醒一点,“你搞错一个顺序了。”
“是什么?”
“冥王不是为了罢免庄颜,才修改凡人的寿数。最初就是为了修改那个寿数,才宁愿大动周章换掉庄颜,顺手摧毁姬歌与卫梓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