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撑着头,微微侧身,眼眸无波看着他,和平时一样不说话也不搭话,冷冷淡淡。
尽管这样,窗外的雨还是越下越小,已经将近完全停了。
陈亦辞头一次觉得神明心情能通过天气反应实在是很有用,他放松了许多:
“对了神明,你生来就是神明吗?”
他补充解释道:
“嗯……我的意思是,你有名字吗?”
陈亦辞眼巴巴望着他,等他回答。
发丝微微被风卷起,神明维持着姿势半分不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陈亦辞有点气馁,但还是继续询问:
“你从出生就在这吗?”
神明垂下眼,目光落到地上散落的樱花花瓣上,回答陈亦辞的是空气中的静默。
陈亦辞有九分泄气,但还有一分不死心:
“那……这个国度从一开始就是你创建吗?”
还是沉默。
陈亦辞懊恼自己话有点多了,他低头去收拾饭盒。
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一个清透如冰的声音。
“左逐。”
陈亦辞猛然抬头,愣了两秒才眨巴眨巴眼,一下子窜了起来:
“好听!我能以后都这么叫你吗?”
左逐看着他微微点了个幅度不大的头。
陈亦辞在口里默念,越念越觉得好听:
“左逐,左逐……”
他像想起了什么,问左逐道:
“是被追逐的意思吧。”
被众人供奉和追逐的神明,是这个意思吗?
闻言,左逐抬起头,盯着陈亦辞看。
他似乎头一次听见这种解释,突然笑了下。
陈亦辞第一次看见左逐脸上有除了面无表情外的其他表情,这表情还是笑意,一时有点看呆。
就在他扬起嘴角的瞬间,从他身边蔓延开几道冰霜,很快殃及了整个大殿,原本飘落的花瓣被覆盖成危险割人的冰刀。
瞬间,刚才还无雨无云的天空下起纷纷扬扬的寒冷大雪。
左逐望着自己结冰的发尾,缓缓开口:
“驱逐。”
陈亦辞发愣,艰难的动了动蜷缩的手指,不被风雪侵袭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冷意和懊悔。
他看着越飘越大的雪,突然,他仿佛想起什么般,忙从包里掏出了几层纸巾。
他小心打开层层包裹的纸巾,露出里面的几颗奶糖,奶糖来的时候融化掉,现在冰天雪地里又硬了回去,但已经完全变了形,看起来奇形怪状的。
他剥开糖纸把糖递给左逐:
“你快,吃这个,吃这个心情就会变好了。”
左逐把糖含在舌尖,感受到丝丝甜味在舌尖蔓延开。
陈亦辞解释道:
“这是奶糖,我吃过最甜的东西,每次我心情不好吃糖都会变好,很有用的。”
他边说,边从兜里把自己仅剩的几颗对他来说珍贵稀有的奶糖都掏了出来,一把倒在左逐手心,认真道:
“我把最甜的东西都给你,你多吃点心情就好了。”
随着廉价的奶味在舌尖融化,风雪渐渐小了下来。
陈亦辞看着正在融化的冰雪,高兴的又给左逐剥了颗糖,又说起那天唱歌的乌龙。
“你说的没错,我真的跑得很严重,已经完全听不出原来的调子了,你能想象吗,很简单的一首歌,被我跑得惨不忍睹。”
陈亦辞语速有点快,脸上带着笑意:
“他们还说什么原创天才,其实我根本不是,我就真的是跑调而已。”
他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圈圈,想起当时的节目现场,觉得好笑又好玩:
“是真没想到会跑成这样。”
也许是当时气氛渲染,也许是大家觉得新奇。
他想起那天在梦里听到神明的歌声,对比起自己被火烧得沙哑的声音,有些感慨:
“不过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能唱出这么好听的歌,虽然是系统故障出的bug。”
神明垂着眸子,安安静静看着他。
他啪嗒一声折断树枝,几不可闻语气低落了下去,小声道:
“我本来想再唱一遍给你听的。”
“突然想起自己再也唱不出来了,下次跑调又会跑得很难听。”
好嗓音是一次性的倒无所谓,就是左逐听不到这首歌,他觉得有点可惜。
空气一下子沉寂安静下来。
左逐微微慵懒抬眼,盯着陈亦辞。
片刻后,他轻轻抬手——
被风吹起的风铃贝壳,清脆叮咛,在大殿内响起。
陈亦辞蹲在地上惊讶抬头。
无数纷飞的花瓣从左逐身边飞旋而起,伴随着熟悉的旋律在空气中流动跳跃。
贝壳叮铃铃的清脆铃音、雨点拍打敲击出规律的声音、伴着冰粒落地的伴奏,铺出的旋律是再熟悉不过。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没有词,只有贝壳、雨滴和冰粒组成的简单自然旋律。
旋律和他那日唱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陈亦辞睁大双眸,还没来得及震惊于神明知晓这首歌,就被清冷如冰屑的声音和旋律吸引住了。
天空开始缓缓落冰粒。
冰粒仿佛漫天繁星,从夜空被敲落人间。
缓缓,缓缓而下。
随着最后一声旋律落下,大殿已是一片雪白。
第7章
天空一片雨后的湛蓝,像是被冲刷过,云朵悠闲的飘在天空,又肥又大。
大殿里的桌子上散落着几张白色糖纸,上面用笔画了几个长着:0脸的简笔小人。
看得出画的人画画技术很差,最简单的线条都歪歪斜斜的,显得原本应该可爱的小人看起来蠢蠢的,嘴角拉出一条斜线,跟中风一样。
陈亦辞的离开带走了仅剩的几分热闹,大殿里恢复了空旷寂静。
从柱子后面走出一位穿白袍的老者,端上沏好的茶水。
他随手想把桌上的糖纸丢掉,余光扫到左逐随手把玩着其中一张,盯着上面的画看得认真。
老者停下丢糖纸的动作,笑着拿起其中一张糖纸,在阳光下自习端详,想夸却找不到下手点,只好硬夸道:
“这画风……还真是特别啊。”
老者想到了什么,乐呵呵告诉左逐:
“大人,我听说上次他在艺术节上唱歌,把屋顶唱垮了,大家都笑了好久,没听过的都好奇说想听呢,他在国度里可出名了。”
因为国度里常年恶劣的环境,以及神明坏心情连带着,会影响周围人心情恐惧压抑,很久没有这么欢乐的事出现了,他听着都笑了很久。
老者收起渐深的笑意,跟着左逐的视线,望向陈亦辞离开的方向,沉思片刻才开口:
“几万年来,他是第一个不受大人心情影响、能抵御大人能力的人。”
在这个国度里,所有人几乎都有艺术天赋点,唱歌跳舞、绘画书法或者文学影视……
这种天赋所有人都天生自带、理所应当。
陈亦辞是第一个艺术天赋为负值的人。
老者完全收起笑容,看着左逐身后浓重的雾气,面色复杂道:
“不过,这种能力还能持续多久呢?”
陈亦辞本身不具有任何艺术天赋,又是一个穿越的外来者,穿越到艺术国度里,没有天赋和先天条件导致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不被这里接纳。
但穿越不受控,如此长期以往,久而久之,如果他一直呆在这里,会对他的身体产生不可逆的伤害。
其实,在陈亦辞之前也有很多穿越者,但都因为和这个世界不相融,最后被世界吞没。
左逐把玩着手中剩下的几颗糖果,指尖冰凉。
老者收回目光,半晌后,心情复杂看向左逐,突然话题一转,像是在暗示什么:
“不过没想到的是,他这次唱的歌居然很好听。”
老者目光凝重的看着左逐,说完后一动不动沉默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回答。
左逐发丝垂下来遮住脸,看不清表情。
在静默许久后,把玩糖纸的人抬眼懒懒起身,头也不回,旋即拂袖离去。
老者的目光追随着神明的离去,静默无言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担忧。
*
陈亦辞这两天一直在两个世界里互穿,现实中倒也没有耽搁比赛进度。
说起来互穿其实还挺方便,他每次穿越都会带不少粮食和种子到这个世界来。
这会他正洗着带来的番茄,准备做个番茄蛋汤时,突然蓝晓玲如旋风般冲出来,冲着他道:
“儿子,收衣服!!!要下雨了!!”
陈亦辞连忙扒着窗户看向窗外。
天色越来越阴沉,乌云遮蔽了天空,轰隆隆的雷鸣让人心惊胆战。
他立马跑去收衣服,担忧的望向天空。
为什么突然又心情不好了?
陈亦辞担心着大殿里的左逐,一时动作就慢了些。
国度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变化莫测的天气,他妈动作迅速,划拉一声把床单被罩收了,刚准备转头催促陈亦辞快点,突然愣住。
和他一起发愣的,还有端着茶杯的爷爷,和带着画板匆匆赶回屋檐下的哥哥。
只见瓢泼大雨里,陈亦辞呆呆的站在雨里,动作缓慢的收衣服,而本应湿透的衣服却一滴雨水都没有沾。
两个小时后——
三个人围着陈亦辞,像是开堂会审一样,逼迫他从实招来。
陈亦辞简单的把自己发现的能力说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总之就是一些不起眼的能力,比如我身边的花花草草不会被雨淋湿,不会被冰雹砸到……”
爷爷陈最叹气,到供奉神明的祠堂前拜了几拜,这才道:
“能抵御神明的所有buff,这可不是什么不起眼的能力。”
看着陈亦辞疑惑的眼神,陈为止给他解释:
“神明有很多buff,心情不好会影响天气、众人的心情,还会影响我们发挥水平和能力,而你没办法感知到他的情绪,自然也不受他buff的影响。”
蓝晓玲若有所思,也跟着拜了几拜,才开口:
“怪不得你不觉得他可怕。”
陈亦辞无奈,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是真的不可怕这个事实。
他妈把香分给两人,叫兄弟俩过来烧香,面容严肃对陈亦辞道:
“即使这样,你也离他远点,神明的能力是很恐怖的,你一个……失去了艺术天赋的人,就更抵御不了了。”
说到艺术天赋时,她妈语气弱了下来,仿佛是怕这句话伤到了陈亦辞。
陈亦辞捕捉到信息,插完香急忙开口问:
“恐怖?”
陈为止上了香,又虔诚的闭眼默诵着什么,这才给他解释:
“他当初用自己身上的天赋和神力建立这个国度,也曾经用一己之力毁灭过国度。”
“而他毁灭国度的原因,只是觉得无聊。”
陈亦辞张张嘴,总觉得着其中有什么误会,却也解释不了,他垂下头,语气不自觉放轻道:
“也许……他不是疯狂,也不是无聊。”
“他只是孤独。”
他抬头看向三人,问道:
“既然这种恶劣的天气反复无常是因为他心情不好,那他为什么心情恶劣?”
陈为止摇头,抬眼望向台上的白色塑像:
“与其说心情恶劣,不如说是——”
他放下茶:
“有心理问题。”
陈亦辞瞪大眼:
“心理问题?”
陈为止不回答,另外问了个问题:
“你知道,神明的能力是怎么来的吗?”
*
碾碎的花瓣被吹散在风中,随风飞逝。
就在这时,粉末突然成了冰屑,寒风四起,哐当一声,花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砸到了地上。
天气突然又莫名变得恶劣起来。
老者瞳孔微缩,却没有管被砸碎的花瓶和其他东西,而是担忧的去扶坐在殿中的神明:
“大人,您还好吗?”
左逐扬起头,长发被风吹得很凌乱,摆摆手让老者离开。
精致的眼尾有一丝泛红,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指尖微微有些泛白,往日掌控一切的神明此刻显现出一种精致的脆弱。
轻风轻轻掀开神明的衣服,露出锁骨,锁骨往下隐约有一点红色的疤痕。
还没有停歇,紧接着,一阵夹杂着猛烈荒沙的狂风,毫不留情的刮开他轻薄的纱衫,露出后背。
从脊椎处横亘之下一条骇人的、溃烂的疤痕,鲜红的血肉从里翻出来,直至没入腰线。
狰狞的伤口周围还有许多小伤口,净白细腻的皮肤被一道道横亘的伤口剥开,满是鲜血和淋漓。
血珠不断渗进衣服,把白色的衣衫染成了深红色。
左逐却仿佛浑然未觉般,任由粗粝的砂砾和冰雪划过翻开的骨肉。
老者心疼的走上前,轻轻拿出小瓶子,给神明擦拭着伤口,但没有任何效果,伤口依然往外渗着血,左逐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顺着下颌线流淌下来。
带着隐忍痛苦的声音轻轻响起:
“这个世界存在多久了?”
老者仔细回想,缓缓道:
“两万三千三十五年。”
“两万三千三十五年。”
左逐眼里有一点自己没意识到的落寞。
两万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
神明的孩童时期,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有过孩童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