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桉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议,低头无声地笑了。
边际远离汴京,五城一片狼藉、百废待兴,说句荒山野岭也不过分,去那里和被贬蛮夷没什么区别。
想将边际重建回几年前的模样,没个三五年压根做不到。
留在汴京享受荣华富贵,还是去边际体验民生疾苦,多好选啊。
“臣愿意。”度支郎中的一句话惊了半个朝堂。
百里桉朝声源处看去,正好撞上了度支郎中的视线。
百里毅朗声一笑,“高爱卿自告奋勇,朕甚感欣慰,允了。”
“只是微臣能力不足,恐治理不佳,辜负皇上的信赖。”高远躬身道,“听闻璟王殿下曾在边际呆过一阵子,又深谙御人之道,不知殿下可愿指点微臣一二?”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度支郎中高远是当今淑妃娘娘的表弟,朝堂上不少人或多或少会给个薄面。当年百里桉还是太子的时候,两人成日里针锋相对。高远恨不得百里桉明天就下马,而百里桉毫不在意他的针对,毕竟每一次都是他把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听风执说,他被废的第二天晚上,外面放了好久的烟火,听得他一肚子火。
百里桉最开始还以为是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官员合伙在他家门口放烟花庆祝,后面才知道原来那一天是上元节。
他当枢密使后,两边少不了要见面商议。只要一碰面,两个人的那张脸活像是要给对方上坟,说话时免不了阴阳怪气几句,可惜最后都是百里桉大获全胜。
百里桉看着高远那副嘴脸就想讥讽几句,得亏是在大殿上,不然现在俩人已经你一句我十句地吵起来了。
狗屁的御人之道。
百里桉心下冷笑一声,还真是孜孜不倦。
他问道:“度支郎中的意思是要本王一同去边际?”
“微臣也是想为大夏的江山尽一份力,还望殿下莫要嫌微臣愚钝。”
这话说的让人怪难接的。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愚钝,那就别去了。”百里桉慢慢悠悠地说,“若是本王一个人去,整顿好边际约莫需要三年,可若是带上你,我还要多费一份心教导你。你若是愚钝至极,那本王便要再多费点时间,三年后的边际怕还是如今这般。”
高远:“……”
隐约听见零星笑声,百里桉怕再说下去这早朝得变成他二人唇枪舌战的地方了。
百里毅沉声警示:“璟王。”
“儿臣失言。”倒是半点看不出他的歉意,百里桉又道,“只是这边际的重建乃是重中之重,岂可儿戏?儿臣自知才疏学浅、诠才末学。再有,父皇也知道的,儿臣自三年前大病一场后,身体一直没调理好,实在是难担大任。”
百里毅:“……”
看来百里桉今日是非要刺几个人了。
百里桉扭头对上江未言的眼睛,道,“不知江小侯爷可有意愿?边际五城是小侯爷打下来的,由你去守,于情于理。”
“百里桉!”百里毅拍案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降温了好冷>_<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陛下息怒。”大殿众人倏然跪下俯首。
唯有百里桉,依旧站在那里,剑拔弩张地与他对峙。
“父皇何必如此震怒?儿臣可是说错了什么?难道边际五城不是江小侯爷保住的?难道江小侯爷没资格去守?”
“你……”
“还是父皇体恤小侯爷?边际条件艰苦,确实不是好去处。”
百里毅怒声道:“你知道便好。”
“这云绥可是膏腴之地,小侯爷也许久没回云绥了,不如……”
百里毅气得跌回龙椅上,手捂着胸口重重地喘着气,“退朝!”
众人诚惶诚恐地离开。
百里析见百里桉没有挪步的打算,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道:“哥哥,走了。”
“你先回去。”
“哥哥……”
“听话。”
“是。”
待其他人都退下后,百里毅瞪着百里桉,道:“你是不是忘了朕说过什么?”
“儿臣没忘。”
“既然今日说到这些,那给朕记住……”百里毅道,“你若是再忤逆朕的意思,他必死无疑。”
江未言出殿后并没有离开,站在门后听着。
他?这个“他”是指自己吗?
江未言一愣,有点错愕地看向百里桉。
后者攥着拳头,脊背绷得很紧。如果从旁边看,还能看到他因为紧咬着牙关,下颌连着脖颈的筋脉凸起得十分明显。
他不知道百里桉和百里毅做了什么交易,直觉告诉他,这个交易与他有关。
百里桉不可能不在乎江未言的性命,他这么做不过是在赌。
赌百里毅的底线在哪里。
百里毅嗤笑道:“你对他如此情真意切,屡次忤逆朕,不知他对你是否如此?”
“父皇若是想用儿臣要挟他,可以尽早放弃这个念头了。”百里桉哑声道,“我对他好是因为江老侯爷和江夫人于我有恩,所以我在乎他的性命。而我之于他,不过可有可无,我身上也没什么能让他谋求的。他成为主帅不是因为我,他坐上枢密副使这个位置也不是因为我,他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拼出来的,有我或者没有我,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有没有影响,朕要他自己说。”百里毅起身,道,“朕会另择府尹,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璟王府。”
百里毅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前殿。
百里桉在原地站着,良久后才转过身准备离开,却突然愣住了。
“江未言?”
江未言站在大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百里桉快步走过去,扯住他的衣袖把他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殿下……”
百里桉松开手,“你刚刚听到了多少?”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江未言道,“皇上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答应了他什么?因为我吗?”
百里桉抿着嘴,寻思着要如何糊弄过去,“……”
“不给个解释吗?哥哥?”
“我,不是……”他一向能言善辩,却突然不知道怎么说。
江未言皱着眉,沉声道:“你说的要让我回家,就是去和皇上硬碰硬?如果你不是他的儿子,哥哥你现在已经下大狱了。”
“我有分寸。”
“皇上是不是想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
反正他都听到了,百里桉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是。”
“那些话你听过就算了。”他又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在乎我。”
“我在乎。”江未言紧咬牙关,他想到百里桉在大殿上同皇上说的那段话,“你对我很重要,我绝对不会让你出事。”
百里桉心下一动,抬手拂去江未言身上的落花,“这件事暂且搁下,你先回去吧,我去辅导小析的课业。”
***
百里桉从东宫出来后,本想直接出宫回府,却在拐角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左转是出宫的方向,他看向右边,脚步迟疑地往前挪了几步。百里桉的掌心冒了一层汗,没走几步又转过身,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都快走出这条路了,百里桉又停了下来,半晌后转身往回走。
自从慈元殿走火、皇后过世,这边就鲜少有人经过,宛如冷宫。百里桉颤抖着手推开红漆脱落后斑驳的门,良久后才抬脚迈了进去。
他一步一踱地往后院走,双脚似有千斤重,不然他怎会走得这么慢……
后院烧得一片狼藉,唯有那棵梨花树安然无恙,只是几年来没人打理,开得不那么好看。
他慢慢走进后院。
三年来的风吹雨打,其实已经闻不到任何烧焦味了,可他还是觉得越靠近那股味道就越浓郁,让人觉得窒息。
百里桉扶住了一旁的梨花树才堪堪稳住身形。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三年前的事还历历在目。
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亲眼看着大火吞噬掉慈元殿,却无能为力。
太难受了,快喘不上气了,脑袋好痛、眼睛好痛、心脏好痛。
浑身都好痛。
他逃也似的离开慈元殿,宫里人多,百里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无异,只是脸色惨白到让人想把他关太医院里。
风执已经在宫外等了很久了,见百里桉出来,马上迎了上去,“主子,脸色怎么这么差?晨间又受寒了吗?”
“没事,回府吧。”
江未言站在璟王府前,看着马车缓缓驰来。
风执率先跳下马车,道:“主子,咱到了。”
车舆里静悄悄一片,也不见百里桉下来,风执又喊了一声,“主子?”
“怎么了?”江未言上前几步,抬手撩开帷裳,只见百里桉闭着眼睛靠在窗边,脸色有点红。
江未言走进车舆里,轻轻碰了碰百里桉的脸,“桉?”
百里桉昏头昏脑地转醒,整个视野都是模糊的,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只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卸下周身的疲惫,向前倒去,脑袋搁在江未言肩窝,含糊道:“你怎么在这儿?”
“刚刚送我娘出汴京,顺便等你回来。”江未言的手贴着他的后脖颈,“先回府,你没察觉自己在发热吗?”
“是吗?”百里桉的声音很虚弱,说完又睡了过去。
江未言将他抱起,走下马车,一边往府里走,一边对风执和风翊吩咐道:“风翊快去请师叔,风执去接盆水来。”
风执、风翊:“是。”
江未言把百里桉放在床上,扯过一旁的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的。他把手覆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微凉的手掌与滚烫的额头碰撞,击碎了藏在百里桉心里的一块疙瘩。
他感受到手掌下的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了。
他将手拿开后百里桉漂亮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发出像猫一样的哼唧声。
江未言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他只好把手贴回去,再次感受百里桉的眉心缓缓舒展的过程。
“小孩子。”他轻声笑道。
在未来的几个时辰里,江未言一直守在他的床前。除了忧心,更重要的是百里桉总是踢被子,隔一段时间就要给他盖一次被子,生怕走开了他就把整张被子都掀开丢到地上。
“被子盖好,多大的人了还踹被子。”数不清第几次给他盖被子了,见着天色也不早了,江未言索性直接脱了外袍躺到百里桉旁边,把人裹进被子里后抱住,嘀咕道,“看你这回还怎么踹被子。”
深夜寂静,房中点了淡雅的沉香,江未言抱着软乎的百里桉,慢慢睡了过去。
百里桉感觉自己飘飘浮浮的,脑海里闪过好多画面……
“母后,你要去哪儿?”
“桉儿乖,母后要离开一会儿,你乖乖听父皇的话,别和你父皇闹脾气,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梨花要开了,母后说好要陪我一起看的。”
“桉儿,只要你想,母后都在。”
他看着穆静妍离他越来越远,不管他怎么往前跑都追不上。
“母后,你早点回来……”
画面一转,他被罚跪在毓庆宫外,积雪厚重,他的双腿几乎全陷在雪里,快没了知觉。突然有人来跟他说了什么,百里桉一愣,什么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地往慈元殿跑,身上的伤口全都裂开了。他跌坐在地上,殷红的鲜血落在纯白的雪地里,显得尤为刺眼。
面前的大火把他的脸都映红了,他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痛了,心脏的痛压得他快死了。
他挣扎着要往里跑,失控地喊道:“不……母后!放开我,你们放开,母后在里面,她在里面!”
“不会的,不可能的,你们骗我,母后怎么可能没了,你们骗我,骗我……”
江未言半梦半醒间听到百里桉在喃喃着什么,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先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咕哝道:“终于没那么烫了。”
忽然听到几声很小的哭泣声,江未言猛地睁开眼,把百里桉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百里桉像是困在梦魇里,脸湿了一片,分不清到底是冷汗还是眼泪。
“桉,没事了,不怕。”江未言给他擦着脸,随后把人抱在怀里,手掌轻轻地给他拍背,想把困着百里桉的梦魇全部拍散,“我在这儿,没事了。”
他一声一声地哄着怀里的人,等他平静下来。
“江未言?”百里桉的声音还带着刚醒过来的迷糊劲儿。
江未言把人松开点,用手给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我在。”
百里桉似是在回神,他盯着江未言看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我好像没和你说过。”
“嗯?”
“三年前父皇命我南下剿匪,我和母后约好了会在她生辰前赶回到京城。剿匪并不顺利,我和轻骑中了埋伏,花了十来天才将那一窝山匪的老巢给端了,每个人身上都是伤口,我这里……”百里桉指着自己心口上方不过五寸的地方,“也中了一箭。”
江未言把手覆在他手上,又吻了下他的嘴角,“还痛吗?”
百里桉顿了片刻,摇摇头道:“不痛了。”
他用着很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大夫说让我们休息几日再启程回京,我数着日子,已经没有时间给我停留了。我比轻骑早了几日出发,快马加鞭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