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慈与薛照微走在街道上,宽大衣袖下十指交扣。薛照微将他的手拢得很紧,像是怕一不小心就让人跑了似的。
谢归慈隐约有所觉,他好像模模糊糊碰到了这幻境的缘由,却只如风筝的线,一下子没抓住便飘远了,再也看不见。
他不动声色地问:“成婚不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薛照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似的,“我会准备好一切。”
顿了顿,他又道:“说起来我真的非常高兴,我没有想到你会愿意答应我……”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神情无端勾出几分寥落。
谢归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为什么不答应呢?毕竟我们之间,本就有婚约,成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薛照微像是有些意外:“你真的这么想吗?”
此时天边的云忽然聚拢了起来,暗淡无光,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吹得四周的屋舍瓦檐、草木枝干猎猎作响。
是大雨的前兆。
幻境中的天色说变就变,不讲半点道理。谢归慈心底那一丝犹豫也被这阵忽如其来的风吹散了,薛照微的问话便也如风散去。
他们回到府邸。
谢归慈还在想方才的事情。
对薛照微的问题,谢归慈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是”或者“否”的回答。现世他定下的两段婚约缘由起始都非情之所钟,因而谢归慈可以不将这两段婚约放在心上。
但倘若论起要叩问道心的成婚,谢归慈无法等闲视之。
他若要成婚,该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两心相知。纵然不是薛照微……谢归慈念及此处不觉轻笑。不是薛照微,也不可能是旁人了。
他已经见过世间一等一的,哪里会肯将就分毫。
可若要与薛照微成婚,他又觉得还是差了那么一分。
那阵风,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踟蹰不定,才为他解了围。
说来他也是同“成婚”这两个字有些孽缘,好不容易劝说凤凰放弃了逼迫他成婚的打算,结果不慎跌入幻境,又是一桩婚事。
且还是与同一个人的婚事。
谢归慈慢慢地想着,这个幻境破局的关键大抵便是“婚事”了。幻境同薛照微心底的执念投射有关,也许完成这桩婚事,就能结束幻境。
——那便顺其自然吧。
幻境里的时间比现世流逝要快得多,从谢归慈进入幻境之中,到婚事准备完毕,也好似只是一弹指的时间。他这些时日与薛照微算是形影不离,也终于从薛照微的口中打探出了幻境中真正的前因后果。
果然如他所料,不存在什么强抢,婚事是谢归慈自己亲口答应的。算是彼此心有好感的一桩姻缘。
至于另一位所谓的和谢归慈订亲的诸侯女,薛照微闭口不谈,谢归慈觉得不过虚影,也不必深究。
只要顺理成章地成了婚,结成一段美满姻缘,想必薛照微因这个幻境而引出来的执念也就消散了。
谢归慈想想,认为薛照微生出这么一个幻境出来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薛照微对他之心早已摆得分明,可他始终都有所顾忌。
薛照微想要一桩他心甘情愿答应的婚事,也无可厚非。
如此也能解释为何当时薛照微问出那个问题时,被一阵狂风骤雨打断。
他看出来了谢归慈的犹豫。
所以想要骗过薛照微,让薛照微觉得他是心甘情愿成婚的,委实不是件易事。
做出合理的猜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谢归慈都没有表露半点不情愿的意思,甚至连那些以为他是被抢来的婢女奴仆都开始认为他是已经接受了薛照微,接受了这桩婚事。
他慢慢地尝试打破和薛照微之间疏离的界限,就好像他真正的喜欢上了对方般地去尝试相处。
他在刻意地制造“亲密”的关系。
他们每天会一起吃饭——但这个设定有时会被忘却,毕竟早已辟谷多年的他们并不需要一日三餐按时进食,偶尔切磋剑术,也会一起游湖泛舟,甚至在某个盛大的人间节日里一起放了一盏写下心愿的河灯。在皎洁的月色下,他们也会相拥入眠,青丝在枕榻间纠缠。
亲密至此,没有人怀疑他们不是一对佳偶。
然而,在婚典举行的当天,直到整个仪式结束,他也没有听到幻境碎裂的声音。
——难道他弄错了吗?
但从理智的分析来说,一切在婚典结束的那一刻就该随之彻底结束。
难道是他表现的还不够心甘情愿?
然而婚典已经结束,想要找到另外一个打破幻境的契机十分困难。薛照微也没有想起来现世记忆的征兆。
谢归慈隐约地开始感到头疼了。
但薛照微仿佛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依旧和婚前的任何一天一样,和谢归慈相处着。他不动声色纵容着谢归慈的一切,在谢归慈挑剔某一道食物时不会让它有第二次出现在谢归慈面前的机会,亲自打理关于谢归慈的一切,在每日的早晨,他会温柔地将两人缠绕在一起的头发解开。在幻境中的冬日降临之前,谢归慈的生辰上,他放了满城烟火来庆祝。
他瞧上去依旧如高山雪般冷淡,却在对谢归慈的时候,使不动声色的温柔成了常态。
谢归慈头一次产生了荒谬无比的念头,假如当年他窥见自己天命情劫时,看见的人是薛照微,也许他会选择顺应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念头一升起,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容不得他再逃避。甚至越是抗拒,就越是清晰。
最后谢归慈打开房门,避开睡梦中的薛照微,在月色下沉默地站了一晚。银白月光落满他的肩头,如水般吞噬他的长发。
曙光微熹的时候,他才终于回神,转过身想要进屋去,却一眼望见了如挺拔松柏站在门口的薛照微。
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
漫长的时间里,只要谢归慈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天际忽然开始飘下第一朵雪花。
谢归慈走近他,薛照微伸手,将一顶晶莹剔透的冰雪雕刻而成的花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每一片花瓣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是薛照微在灵蛇族族地雕刻出来的那一顶,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工的。
为什么会突然给他戴上这顶花冠?灵蛇族的风俗里赠花的意义,薛照微应该清楚?为什么要送这个?和穆图兰雅当时送给他的花环有关吗?他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
各种各样的繁杂念头顷刻间冲击着他的脑海,却又在片刻之后都被压下去,另外一个荒谬无比、令他不可置信的念头升起,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如果有薛照微,即使被困在这幻境囚笼中,直到羽化,仿佛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
而在这念头升起的一刹那间,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清晰“咔嚓”的破碎声。
幻境结束了。
周围的世界开始扭曲,光怪陆离,碎成无数片,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唯有薛照微始终平静,宛如结冰的湖面。
他们遥遥相望,谢归慈看见了那枚不知何时套在了薛照微尾指上,犹如一抹绯红流光的凤凰骨戒指。
而破碎的虚空幻境中无数光点徒然凝结,编织出了一枚与薛照微手上那一枚一模一样的凤凰骨戒指。
谢归慈忽然想起,他当初做的,仿佛就是一对戒指。
流光闪过,戒指稳稳落入他手中。谢归慈将它轻轻拢在手心,好似握住了过往遗失的一切记忆。
吉光片羽,纷至沓来。
漫长的流离后,终究归于掌心。
也终究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第50章 千帐灯01
雪原上朔风呼啸, 雪片纷纷扬扬,很快落满薛照微的衣襟。
谢归慈将戒指小心收好,朝薛照微走过去。薛照微的神情仍旧有些怔忪, 似是未从幻境中彻底脱身。
难怪说幻境如美梦,万千人愿意长梦不醒。
谢归慈看着他,抿了下唇角, 不知道此刻第一句该开口说句什么。
于是他喊了他的名字。
“薛照微。”
像是要确定什么。
“我在。”他的声音依旧坚定,暗镌温柔。
让谢归慈忽然莫名的安心下来。
再走近一分, 薛照微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动作轻柔又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谢归慈没有挣扎地将脸贴在他肩头,大雪落下时冷而冰, 但薛照微的身上却温暖干燥。
风雪之地, 两人寂静相拥。
良久后, 谢归慈才轻声开口说:“我在想,我或许一直以来都搞错了一些事情。”
“没有关系, 只要还来得及改正。”薛照微低声道。他其实是不会安慰人的,便连宽慰的话都说的如此平淡无趣, 可对谢归慈来说已经足够。
幻境破碎的那一刻, 他终于想明白,这幻境既然拉了他们两人进来, 又岂会是只考验谢归慈一人。
在婚典上, 属于薛照微的那份执念映射出的种种便已经结束,剩下的,都是由他自己而生的执念。
他在叩问自己——你对薛照微所做的一切当真只是出自一个为了走出幻境的谎言吗?你当真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吗?
你又真的敢在“情”字面前坦然认输吗?
所以当谢归慈终于愿意直视那些被他所恐惧着的感情时, 幻境才轰然破碎。
谢归慈无声笑了笑, 终于伸手环住了薛照微的脖颈, 几乎是亲密无间的相贴着,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在幻境里,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婚典之后。”薛照微顿了顿,答道。
谢归慈对这个答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婚典后薛照微的心愿已经满足,剩下的困境,是属于谢归慈自己的。
“我居然完全没有发现。”谢归慈低声轻笑,旋即又觉得恍然。他为什么会没有发现薛照微恢复记忆?因为无论有没有那些记忆,薛照微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坚定如初。何曾像他,徘徊不定。
薛照微只是安静地拥着他,谢归慈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却前所未有的安心,良久开口道:“我们回中原吧。”
“你的记忆,拿回来了吗?”薛照微声音里藏着几不可察的担忧。
“有没有它,都不重要了。”谢归慈说道,“因为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归慈感到薛照微身体一僵,片刻后拢住他的力道微微收紧,他放轻了声音,对薛照微说出自己的决定。
“当日你上渡越山向我求婚,可我并非真心应答,你也不是真心求娶,如此婚约便作罢。”
薛照微这一次良久才回答,声音冷涩:“……好。”
谢归慈像是没有察觉到继续说:“我曾刻下两枚凤凰骨戒指,许给我欲定下一生之人。”
薛照微另一只手手指搭上凤凰骨戒指的边缘,只等谢归慈下一句话说出,他便将这枚不属于他的戒指归还——
谢归慈却忽的尾音一转,带了点轻而淡、不易察觉的的笑意:“虽说是阴差阳错,但我的戒指既然已落到了藏雪君手中,藏雪君便该按我定下的规矩,许我一生。”
“………”
薛照微抬眼,摩挲戒指的动作一滞,像是下一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归慈眼尾含笑,与他对视,漆黑的眼睛深处有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期待。
薛照微握紧了手,宛如许下什么郑重的诺言,声音短促有力。
“好。”
谢归慈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其实心底还是有着些许担心,担心薛照微会拒绝他。
但好在没有。
他将手心摊开,露出那枚周身隐约泛着绯红流光的凤凰骨戒指。与薛照微手指上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不需要再多说,薛照微取过戒指将它轻轻套在谢归慈的尾指上,下一刻,谢归慈的尾指微屈,勾住了薛照微的。
他垂眼微笑着,“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什么要编造出江灯年的身份。”
薛照微抬眼望着他。
“不会有影响吗?”
江灯年的身份是谢归慈最大的秘密,谢归慈从未将它主动告知任何人——至于凤凰得知,那是因为谢归慈的手段没有瞒过那只从上古中诞生、在天道影响下长大的神兽。
这个秘密对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大概是不会了。”谢归慈轻声叹了口气,在心底犹疑了一下措辞才继续道:“在我刚入渡越山的那几年,我对渡越山的典籍秘法十分感兴趣,几乎渡越山上的藏书,无论是不是禁书,我都读过。”
而在这些书中,有一本非常特殊。它灰扑扑地藏在角落里,谢归慈一时好奇,按照书上教导的方式学习了所谓的窥命之术——不过这秘术是残缺的,谢归慈学的是那部分是如何窥伺己身的命运。
他那时候太无知无畏,并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宿命,往往没有什么用处,反倒更可能是一场灾难。
总之,他看见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劫难——情劫。因情而起,他将会为一人将生死抛之度外。
在吉光片羽的画面里,他望见了自己的死相。
因情劫而死,那便是他的宿命。但谢归慈并不甘心,于是他想出来了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于是便有了江灯年的出现。他将江灯年与谢归慈感情深厚的谎言传遍仙门百家,最后让“江灯年”这个假身份因“情”而死,届时消息传遍天下。
——一个所有人都相信了的谎言,想来足以骗过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