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乃慕氏的私事,相沉玉与他们关系虽近,但到底是外人,不好多评价什么,便转了话题:“我已传信各宗宗主,令他们务必彻查宗门上下,以免有魔物混迹。……只是眼下恐怕各宗也腾不出人手来西洲城。”
“情理之中。”慕家主颔首,显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如今鹤月君身死,藏雪君又不见踪影,沈城主乃当世大宗师之一,倘若能得他助力,确实对慕家是件好事。不过我看今日,蘅来对沈城主无异,此事便作罢。”
慕蘅来打断他大哥的话,“……此事容我再想想。”
“我前去与沈怀之再商议商议,看一看……能不能有两全其美的结果。”
他素来跳脱,此刻神情却少见的寡淡沉静,相沉玉与慕家主两人见此不由得微默。
魔界十二门卷土重来,其势比一开始想的还要庞大,加上仙门内部如今隐约有自顾不暇之态,西洲城作为魔界与仙门的防线,实际上的处境比目前看到的还要凶险。
相沉玉压下心中情绪,又道:“沈怀之实力强横,他本人虽有心亲近我们,但倘若能争取,魔界十二门之人必然不会轻易放弃。”沈怀之行事亦邪亦正,真答应与魔界结盟……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
相沉玉的猜测没有错,而且无比准确。
从沈怀之离开北荒,来到中原,一路上便有各种魔物伪装接近他,打着想要和他结盟的幌子。
这是第十八个。
沈怀之厌烦地想。
实在无趣,又藏头露尾,还是慕三公子有意思。
面容全部罩在纯黑衣袍下的来客刻意压低了声音,有种奇异的诡谲阴冷。
“……沈城主当真不考虑和我们合作吗?慕三公子对沈城主无意,哪怕沈城主捧出一片真心也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如此令人惋惜,我与沈城主感同身受,这样讨好又有什么意思……只要沈城主与我们合作,拿下西洲轻而易举,届时慕三公子不就是沈城主的囊中之物?”
“……”
沈怀之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
仿佛是动心的模样。
半晌,他往后一靠,“啧”了声:“我听阁下话音中怨气不小,是不是也曾对什么人求而不得,才能说出今日这一番感同身受的肺腑之言?”
黑袍人:“………”
“这与沈城主无关。”
“原来还真有。”沈怀之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想不到杀人如麻的魔界十二门中居然还能出情种?”
他话不轻不重,偏偏噙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讽意。
“看起来,沈城主是无心和我们合作了。”
黑袍人冷冷地道。
“那也不是。”沈怀之笑意未变,“只是阁下提供的方法,不太对啊,这分明是叫慕三恨我的方法,于我何益?与阁下合作,那不是叫我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又不傻。
倘若真是强抢,哪里用得上魔界十二门帮忙。早在当初,不放人便是了。
见对方沉默,沈怀之又好心地提了个建议:“我听说藏雪君也有个求之不得的心上人,不若你们去同他提提这合作,兴许藏雪君为爱痴狂,一时脑子不清醒便答应了。”
黑袍人:“………”
“沈城主既然无意,也不必说此等话来折辱我。”
沈怀之觉得冤枉,他可没有折辱别人的喜好:“阁下何必为我一句话便恼羞成怒,总不至于是因为藏雪君抢了你的心上人,阁下才听不得这种话?”
“………”
黑袍人周身的气息更加沉冷。
本是随口一说的沈怀之见此不由得眯起眼。
看来还真说对了啊。
第48章 蓬山去06
但想想藏雪君那位心上人, 沈怀之眸底兴味渐浓。
似乎和对方扯得上关系的,都是仙门里名动一方的人物。
那他面前这位不知面貌魔界十二门的得力干将,身份也耐人寻味啊。
沈怀之心底有了几分猜测, 未宣之于口,笑盈盈地整了整衣裳,前去见慕三公子。
………
谢归慈没想到他的剑掉落之地, 居然是一道数十丈宽的大裂缝,深不见底, 隐约有稀薄灵气浮动。
“此处灵气并不流动, 而是单独聚拢于一侧。……这灵气应当不属北荒地界。”薛照微淡声道。
“大约是秘境。”谢归慈望着深不见底的缝隙,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支离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北荒不受天道管辖, 因而滋生出来的自成一方世界的秘境也多。灵气大约是从秘境中泄露出来的。”
“我当初……”谢归慈犹豫了一瞬, 不太确定地开口, “也许进过这个秘境。”秘境多奇诡,若是在秘境中出了差错, 丢了记忆,也并非没有可能。
薛照微定定地望着他, 半晌挪开视线, “秘境入口,是在这深渊之下?”
“按灵气泄露的浓度来说, 应当是。”细密眼睫无声垂落, 卷起一片雪花,很快便融化,只留下一道湿淋淋的水痕, 看起来被眼泪打湿似的。
他抬眼望着薛照微, 轻声询问:“你……是在外面等我, 还是同我一同入秘境?”
“一起。”
“……也好。”谢归慈颔首,“走吧。”
*
*
一片漆黑。
谢归慈面不改色地朝前走,深渊之下确实就是秘境的入口,但自从进了这古怪秘境之后,他便没有再感觉到薛照微的气息。
而且……他在这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天道的气息。
北荒乃天道之外,不受天道约束与管辖,按理说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不该与天道有半分关系。但谢归慈因为曾修习过窥探天命的法术,多年来又一直在设法避开天道,因而对天道气息格外敏感,绝不可能错认。
他的记忆……若涉及天道插手,那事情便更扑朔迷离起来。
谢归慈心下微微一沉,但此处无法回头,只能继续往前走。
下一刻,双眼猝然睁开。
天光大亮。
谢归慈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雕花象牙床上,四周打着珍珠帘栊,不远处香炉点着半支没有燃完的甜梦香。
各种摆设古玩孤本入眼,俱是凡间富贵人家陈设的模样。
有人走了进来,隔着一道屏风:“公子醒了吗?”
谢归慈揉了揉额心,先低低应了声,才留神思考起自己眼下的情况。
——是幻象织构的秘境。
但这幻象比他和薛照微遇到的那狐妖织出的秘境要更为危险。
是天道的手笔。谢归慈几乎可以肯定。
他和薛照微从进入秘境时开始,便跌入了幻象中,成为幻象中的某个人物。倘若他们不能及时从这幻象里走出去,就会逐渐被同化,最后彻底成为幻象中的一部分。
麻烦是他和薛照微还分开了,眼下也不知他情况如何。
幻境始于人心。
除却构造幻境之人本身的意愿,每一个幻境都和误入其中的人的心思有关,是心底某一面执念的投射。越是强大的幻境,也会越真实越完整,几乎和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差别。也因此,很多道心不坚定的修士,一旦落入幻境,分不清真假,便等于落入了死局。
要想破除幻境,便要勘破心魔。
这是一切幻境的基本定律。
但他当初误入过这幻术秘境,既然活着出来便说明他过了自己的心魔,那这一次,针对的或许是薛照微。
种种思绪飞快一闪而过,当下之急,还是先弄清楚自己在这里的身份。
他猜这身份大约是凡世富贵人家的公子之类的。谢归慈思忖着,将屏风外的人叫了进来,从伺候自己的侍女口中不动声色套出许多关于他的消息来。
他的身份,同他设想的有些出入。
他眼下并不是什么王孙公子,出身寻常,听侍女的意思,他是有个好情人,才得以享受普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泼天富贵。
剩下的就是两人间一见钟情、互许终身这样老套如过时话本的情节。
谢归慈对这说法不置可否,但却对那所谓情人的身份升起几分兴趣来。
——也许会是薛照微。
他提出了要见所谓的“情人”的要求,侍女脸上浮现出几分诧异,似乎对他的要求感到了惊讶,但她还是听从了谢归慈的吩咐。
而这个时候,谢归慈也从身边其他人吞吞吐吐的话语中拼凑出了“真相”。
在这个世界里,他确实有一位未婚妻,只是他和未婚妻并未修成正果——因为他被抢了。
这是一个颇为复杂又有几分熟悉的故事。
这个世界是一个类似凡间的乱世,皇权旁落,各地的州牧纷纷自立门户,也出现了许多权倾一方的诸侯。
“谢归慈”是个没落士族的公子,却意外结了一桩好姻缘,未婚妻乃是一方诸侯的女儿。两人据说感情也不错,不日便要完婚,但“谢归慈”北上前去见未婚妻的时候,路过并州府,遇上了占据并州的陈王,结果被瞧上了。陈王几次示好,奈何“谢归慈”不为所动,表示自己已经身有婚约,软硬不吃,非要继续北上与未婚妻完婚。陈王便将人抢了,留在并州府。
——便是如今的情况了。
这是他被截留在并州府的第二个月。
陈王正在筹备婚事。
谢归慈心道,幻境里的这发展,委实和他在现世中的经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按这样来说,薛照微的身份十之八.九便是这位诸侯。
至于那位未婚妻,听侍女说是位女子后,谢归慈便未深想,只当做幻境编织出来完善世界逻辑的虚假人物。
果然,他的猜测没有错。
在见到那位“陈王”有一张和薛照微一模一样的脸时,谢归慈便立即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想。只是他不太明白,这幻境为何会编织出如此……有些荒谬又有些哭笑不得的经历来。
幻境的逻辑来自误入此中之人,藏雪君清雅端正,便是织出来的幻境……也委实不该是这样。
而且,薛照微明显没有现世的记忆。
谢归慈观察片刻,得出结论,他心底的忧虑不觉加深。
“记忆”是于人而言,是锚点。失去记忆的人往往犹如无根的浮萍,在幻境中更容易迷失自己。
——但天道没理由想要薛照微死。藏雪君薛照微,年少成名,剑指天下仙门,是天道也为之偏爱的真正天之骄子,前路光明,天道不会让他死在一个幻境里。
谢归慈一时难以明辨天道的真实用意。
薛照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他脸上细微地神色变换收入眼中。良久淡淡开口道:“你要见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归慈这才回神,不动声色地说:“我想出门。这里太闷了。”
“你想出去可以不必问我,这是你的权利。”薛照微声调仍旧淡而轻,若是谢归慈仍对他不了解半点毫分,必然要以为这是他对人厌烦的态度,但实则薛照微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爱或恨,都是谢归慈自己的权利,总是他独自一人转辗反侧,也舍不得让谢归慈为难分毫。
所以幻境之中的婢女说,是薛照微强抢了他,谢归慈并不相信。倘若薛照微有此心,那在现世他早便可以这样做。
但他没有。
因为他是薛照微,所以他不会那么做。
无关仙门风度、端雅自持的品性,谢归慈想,只是薛照微舍不得这么对他而已。
第49章 蓬山去07
这番猜测并无实质的证据, 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揣测。谢归慈素来谨慎,当初为避开天道施予的情劫,曾仔细筹划几乎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 但如今面对这样似乎是全凭直觉的猜想,他却不觉轻率。
对薛照微的某种信任早已根植在了潜意识之中,纵然失去了记忆, 而本能还在。
在那段遗落的记忆里,他必定真心爱过薛照微, 且到了一种地步。
谢归慈想及此处, 不由得轻轻勾了勾唇角,见薛照微有转身离开的意欲,他伸手, 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不想一个人出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放轻了声调, 尾音像是春日停栖在桃花枝头的蝶翼, 有种奇异的柔软。
“……好。”
薛照微垂眼看着他拉住自己衣袖的那一截指节,细腻温润, 似名贵的玉石。注意到薛照微盯得太久,谢归慈指尖不自觉地瑟缩了下, 旋即松开他的衣袖。
柔软顺滑的衣料重新垂下来。
薛照微眼底闪过一丝可惜。
下一刻, 谢归慈将手伸出,指尖微屈, 虚虚落在空中, 落在他眼前,好似在等人握住。
“……”谢归慈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薛照微为何还不牵着他。
薛照微平静地将谢归慈温热的手拢在手心, 好似拢住了一只蝴蝶, 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你想去哪里?”
谢归慈压根不清楚这方幻境里有什么,先前一番说辞只是为了暂且把薛照微留在眼底下。现下搞不清什么情况,薛照微又彻底把自己当做了这幻境中的人,为以防万一,谢归慈觉得他们还是不要分开得好。
于是他便随口说:“我想去外面走一走。”
幻境里的街道与谢归慈曾经见过的凡间市井颇为相似,倒像是幻境见过他的记忆,然后仿造着捏了个差不多的出来。
不过这也实属正常,幻境中的一草一木构建都来自于现实的记忆,不可能凭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