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薛照微肯定的回答,谢归慈撑着额头失声笑起来,他师父还真是认真想要把他们两人凑成一对,不过强扭的瓜不甜,何必要弄得最后难以收场?
心中虽如此想,谢归慈也回答了薛照微:“我师父本体是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你已经知道,她并非在凤凰一族中长大,而是由山川河流、草木花鸟抚育,或者可以说,她是被天道养大的。”
当然天道未必多亲近这个“女儿”,做女儿的也不见得敬重老父亲,
“因为这层缘故,凡人的字眼根本无法成为她的名字。”谢归慈笑吟吟地说。
薛照微敛起眉梢。
谢归慈落下最后一句话:“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名字。”
“但是前辈说有?”
谢归慈笑容更深,几乎要控制不住唇边弯起的弧度:“她骗你的。”
凤凰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薛照微有合适的理由来见他而已。
薛照微:“…………”
藏雪君显然也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
谢归慈手指抵在唇边,自然转移了话题:“你不是想问我失忆的事情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确实应该是忘记了一些东西。”
薛照微看着他。
………独独忘记了我吗?某种晦涩而复杂的情绪沉沉浮浮,顷刻被薛照微压到心底最深处。
“原来是这样。”
“但是我想要么是不太重要的事情——”
薛照微闻言冷硬的下颌弧线动了动,才听他补充完后半句,“要么对我而言太重要了,即使在生死之间,我也想要把它妥善保存起来。”
下坠的心猛然停止,又激烈地上升。
谢归慈撑着下颌,笑吟吟地开口:“其实我也分不清是哪一种。也许失忆是一些不可抗的因素造成的,和我自己无关。”
心跳声缓和下来。
“那什么样的记忆对你而言会是最重要的?”薛照微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提到这个问题,谢归慈蹙了下眉梢,很快松开:“其实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某段记忆。如果不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自然地挪开了话题,“不过如果我永远想不起来,那么那些可能很重要的记忆,也不会那么重要了。”
“……是么?”
薛照微的声线有些艰涩,但因为他惯常的冷淡少语,谢归慈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其中异常,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归慈终于隐约意识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正要开口,青鸟和彩雀敲门走了进来,她们一人捧着一个装满书页的漆木盘。
“我们打听到人间的婚礼上都要热热闹闹地唱大戏,所以我们准备了一些戏剧请少主和薛公子挑选。”
彩雀补充:“两位早点选出合适的戏,我也好早点组织人手排练。还好明莺能够唱戏,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谢归慈并不想选这些,他按了按额角,却见薛照微的目光已经扫了过去,落在青鸟捧着的一簇书的最上方,半旧的封皮上用小楷写着《梁祝》。
这出大戏,在天镜城时沈怀之还砸重金从人间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不过唱的是里头最不应景的那回《化蝶》。
他扯了扯嘴角,“藏雪君对着出戏感兴趣吗?”
“曾听友人提及过。”薛照微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谢归慈,“他说《梁祝》中有一回《十八相送》,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听一听。”
“这一出确实在人间颇有名气。”谢归慈颔首。
彩雀笑嘻嘻插话:“我知道,这一出讲的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和梁山伯的告别,告别之时,祝英台还说要将家中的九妹许配给梁山伯。”
“但是梁山伯不知道,英台就是祝家九妹。她许婚的,就是她自己啊。”
……他许婚的,就是他自己啊。
声音如雷击劈下,劈开先前一直混沌的思绪,薛照微闭了闭眼睛。
当初江灯年说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了什么变故,托他一定要照顾好定下婚约的谢归慈。
后来江灯年又特意和他提了《梁祝》里的那一出。他当时没有细想,只一口答应,却一直未曾真正去听过这出戏。
…………
……原来从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是色授魂与,早已托付终身。
可恨他却愚钝至此,竟然时至今日借旁人之口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赶榜完成!虽然不是足数的一万字,但是已经很多了(小声bb)。】
第42章 红莲夜07
谢归慈回首, 见薛照微神情恍惚、仿如突然间大彻大悟地站在原地,衣袖下双手紧握成拳;他脸部的线条紧绷,极力隐忍着什么, 目光里出现谢归慈的脸,他才终于稍稍回神,死死地盯着谢归慈。
——濒临绝境之人终于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谢归慈并不懂得他眼神中诸多晦涩复杂的含义, 但薛照微太过露骨的目光还是难免让他心下微微一悸,心脏飞快的抽动了一下。
藏雪君的性情矩度让他永远保持旁人难以企及的冷静自持, 就算是最初相见时, 薛照微想要拔剑杀他,都没有这么失控。
令谢归慈心头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他便开口问道:“藏雪君听了这个故事好像感触颇深?”
“是。”他望着谢归慈的脸, 像是要透过他去望见那些被埋葬在沙与雪之下无声的过往, 声线轻淡如一地月色, “……曾有人对我提及过,可惜我却愚钝, 没有听懂。”
薛照微和“愚钝”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假如说他都是愚钝不堪之辈, 只怕天底下再没有一个算得上有悟性的了。他自谦太过了——谢归慈心道, 不过一个故事而已,遑论什么听不听得懂?直到雪色与月色再度铺开在荒凉的极北苦寒之地, 谢归慈再度想起今时今日的场景, 才明白薛照微轻描淡写的遗恨与无奈自责。
可惜此刻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笑了笑对青鸟说:“你们先去做自己的事情,选好后我会告诉你们。”
敷衍的打发。
薛照微手指抵着那册《梁祝》唱词的边缘, 指腹因为用力而显得没有血色, “就这一出。”
谢归慈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但是也没有反驳薛照微的话,他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
青鸟和彩雀对视了一眼,捧着其他的书册转身离开。
于是殿内顷刻又归于沉寂。
半晌,薛照微声音艰涩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主动找回失去的那段记忆?”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心情远没有神情展露的的那般平静。
其实他害怕得到否定的回答。
他害怕谢归慈选择彻底遗忘和抛弃过去——其实只忘记他一个人,对谢归慈的生活根本没有分毫的影响。他记得他的朋友、他的师父和世上其他的一切。
……只是唯独不记得他了而已。
他的问题让谢归慈难得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即微微一笑:“其实这件事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能找回来也很好,不过若是不记得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
——他说话惯常是这样,总不够十分的坦诚。有些事情,或许他自己心里都没有答案。
“……”听完他说的话,薛照微的神情没有放松,反而更紧绷了。漆黑的眼瞳被半垂的眼睫遮挡住,掩住其中翻涌深沉的情绪。
……谢归慈的状态有一点不对劲。
他没有来得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只好将一切死死按在心底,嗓音轻而冷:“没关系。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只要他还在就好了。
薛照微想。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至于稍有分神的谢归慈没有听清楚:“什么?”
薛照微已然回复了平静:“凤凰前辈今日问你我是否需要请中原的师友亲朋前来观礼。”
“……用不着吧。”谢归慈抽了抽嘴角,反正在他心底这门亲事完全他师父心血来潮乱点鸳鸯谱,他和薛照微两个人都不愿意,肯定到最后是成不了的。
薛照微颔首:“我知晓了。”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也终于从谢归慈白釉瓷般的脸上挪开半寸,令谢归慈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他也不是畏惧薛照微,只不过对上对方的视线,总有种没来由的心悸感。
指尖搭上胸膛,那颗跳动的心脏加快了,激烈得几乎要破开皮肉涌出来。
谢归慈闭了闭眼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你把要修复的剑送到我这里来吧?”他轻声说,“我今日有些累,就不多留藏雪君了。”
用词依旧疏离而克制。
薛照微的记忆有一瞬间突然回到久远之前,在谢归慈还顶着鹤月君江灯年的身份时,他也时常会喊“藏雪君”。
只是声调戏谑含笑,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撩拨,与今时今日的疏离冷淡,截然不同。
分明他与他不该这样生疏。
他眸光晦涩,情绪在谢归慈看不见的角落里翻涌,最终化为出口时轻描淡写的一个“好”字。
…………
他离开后,谢归慈才终于喘了口气,揉着自己的额角。他总感觉薛照微碰见了什么事导致他变成了这副和从前不大一样的性格,让他更难以招架了。
谢归慈可以从容应对渡越山弟子们的暗讽讥嘲,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读不懂的薛照微。
但他这口气喘得太早,还没有过两个时辰,薛照微便握着剑再次出现在了谢归慈的视野里,同时出现的还有他师父——凤凰今日是人族男身的形态,比做女子时高了半截,见了谢归慈便开口:“他住的地方不小心被我用凤凰火烧没了,眼下没有地方去。”
谢归慈面无表情,也可以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又不是只有一座宫殿。”
凤凰喜好华美宽敞的琅轩,因此在建造之初便有无数宽阔华贵的宫殿落成。烧了一间,换一间就是。
“青鸟她们收拾房间麻烦,反正你这里也宽敞,你二人又马上要成婚,不如干脆提早住到一块。”凤凰笑吟吟地说着,也不给谢归慈拒绝的机会:“人我领过来了,至于怎么安排随你自己。”
话音一落,转身就走,剩下谢归慈和薛照微四目相对。
……总不可能真把薛照微关在门外。谢归慈揉了揉眉心,垂眼叹气:“你先进来吧。”
“失火是怎么一回事?”谢归慈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取剑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剑气暴动,凤凰前辈以为出事,才用了凤凰火。”薛照微解释道。
这样说来还真是一场意外了。他不动声色地想,旋即自然从薛照微手中接过这柄通体布满细细密密裂纹的佩剑。
“那你先暂时住在我这边的偏殿……这柄剑的损毁比我想得要严重。”他细细打量过剑身,“若想修复如初几乎是不可能了,不知藏雪君是否介意将它重新锻造?如此道还能挽救一二。”
“可。”
薛照微颔首。
本也是谢归慈自己的东西,别说重新锻造,就算是谢归慈说要毁掉这把剑,也完全有这个资格。
“好。我会尽力修复它。”
“无事,不急。”
薛照微嗓音轻淡。
谢归慈想了想,还是又对薛照微提起:“你也能看出来我师父想要促成这桩婚事,我虽不知你如何想,但老实说我并不希望轻率将我一生和其他人绑定,所以我应当不日就会离开。”
既然劝不动,那他走。
薛照微眼眸动了动,垂眼望着他,忽而问:“你不愿意和我成婚,是因为你还记着鹤月君么?”
谢归慈一愣,没想到薛照微会这么说,但是这确实是送上门来的现成的好理由,果断调整好表情,顺着他的说辞:“你这样想……也的确……”
他故意说得含糊不清,任凭旁人猜测。若是薛照微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确实很容易将人糊弄过去。
末了,谢归慈抬眼,问薛照微:“其实我很还是很好奇藏雪君答应留下来成亲的理由。像你我早已订婚,成亲也理所当然之类的话就不用说了,我们都心知肚明当日订婚是如何一回事。”
——完全就是薛照微拿剑抵着他脖子,逼着他答应的。
听见他的问题,薛照微笑了一声,很轻的一个笑容,像是风雪过后的雪原,无声、安静,甚至有罕见的温柔。
“你想知道我真正的理由?”
谢归慈乍见还不习惯这样的他,半晌才神识回笼,点了点头。
下一刻,薛照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因为我倾慕你。”
能让他心甘情愿留下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有力,令谢归慈错愕抬眼,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视野被面前的青年尽数占据。
是一个近到危险的距离。
——
情人再近一分就能拥吻,生仇死敌再近一分就能把刀扎进对方的心脏。
而他与薛照微,分明哪一种都不是,薛照微却在这样的咫尺之遥里认真地看着他,也将选择权递交给了他。
刀锋还是爱.欲?
作者有话要说:
[艰难爬回来,好久没有得过这么严重的感冒了,多喝热水的万能方法居然不起作用(x),希望大家冬天都要注意身体呀。接下来更新我努力恢复正常,但暂时还是不定时,我写完就发,争取少咕咕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