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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她并不希望和薛照微结仇。对方实力高超, 作为族中灵力最强的人, 她在薛照微面前都自知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她的族人惹怒了对方, 以对方不好相处的脾气,说不定会对整个灵蛇族出手。
弥兰落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一位……伴侣?
沉默而冷峻。
强大, 却也危险。
穆图兰雅还在思考的时候,回神冷不防撞上一双冰凉漆黑的双瞳。白衣乌发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握着剑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的蛇还能感应到盗窃者的气息吗?”
穆图兰雅点了点头, 有些不明所以, 又听薛照微沉声开口:“把它借给我。”
她缓缓地睁大了眼睛,淡黄色的竖瞳里倒映出中原剑修身后肆掠的风雪。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
“他走了?”因为过分惊讶, 谢归慈的尾调有些异变, 滚烫的茶水被捧在手心,用来取暖。这已经不再是火焰与柴禾烧出来的沸水,而是用灵力加热的。
“您的伴侣向我借走了追踪的长蛇。”穆图兰雅眼睛里露出歉意, “他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很抱歉我没能拦住他。”
“和你无关。”谢归慈摇摇头, “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说出这句话之后, 谢归慈自己又觉得有些好笑,分明他和薛照微还没有认识多久,自己这话说出来倒好像有多了解他一样。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谢归慈轻声说,薛照微出手的话,即使是魔界十二门的精锐,大抵也抵挡不过他一剑。
藏雪君的剑术,纵横卓绝。
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起码是货真价实的当世第一。谢归慈与他交手,都不敢说自己有几分胜算。
他猜也许就是因为薛照微前半生除了剑没有其他东西,才养成了这么一副冷淡的生人勿近的性情。
但是薛照微本质上还是个好人。不然他大可以不管灵蛇族的事情,根本没有人能够为难到他。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薛照微并不是古道热肠的人,和“好人”也完完全全搭不上干系。
是神佛,还是恶鬼。
都是一念之差。
毡篷被风吹得晃动,族地上绘着长蛇衔尾的藏青色旌旗烈烈招展,扫开门毯,一朵飘落的雪花被冷风拂到中原来的青年漆黑眉睫上。
“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吧。”
他轻声地开口说。
灵蛇族的圣女不知何时已经跟随着蛇群退去,留下极致的犹如雪一样的安静。
谢归慈静坐了一会,拿出来那朵“雪衔月”。被灵力惊喜呵护滋养的花朵依旧保持着盛放的姿态,这朵被慕蘅来因为鹤月君的请求被从北荒秘境里带出来的花,有种和中原热烈的繁花截然不同的美。
倒是很像薛照微。
他想着,不觉勾起唇角。
………………
天镜城内,城主府奢华无比,铺着厚厚团绒兽皮毛的的地板上落针无声。
“你说跟着夫人的人都被抓了?”
沈怀之唇边浮现一点冷意。
属下:“……是。”
跟了一路都没有被发觉,结果到了西洲城,还没有等入城,就被扶风派的人抓了。
“扶风派?相沉玉?”
沈怀之听过扶风派这位少主的名号,如今扶风派的掌门闭生死关,一应事务都是相沉玉一手打理。这位少主和江灯年这种出身来历不明、半路杀出来的不一样,是典型的仙门世家教养标杆。
天赋过人,进退得当,仪容堂堂,每一样都可以拿去当教养后辈的模范。
虽然美名不浅,但沈怀之觉得相沉玉这个人实在无趣得紧。
仙门正派的人在他眼里都很无聊——除了慕蘅来。
但相沉玉有桩有趣的传闻在坊间流传,他的生父、扶风派掌门并非是闭关,而是被相沉玉设计杀死,早已经命丧九泉之下。
可见相少主光风霁月的皮囊也不是令人称心如意的完美。
关于相沉玉的种种消息在沈怀之脑海中滚过一遭,最后化为一句悠悠的叹息:“相少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城主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亲自登门把那些蠢货要回来。”沈怀之道。派去跟着慕蘅来的人起码都是宗师境界的高手,在北荒,拿灵石砸下去砸出一个宗师高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没道理人任由相沉玉扣着就不要了。
进城费还要人去收呢。
他想了想,又微微一笑:“再备好聘礼,一同随我去西洲求亲。”
无数流光溢彩的灵石、北荒废土下深埋的珍贵矿藏、冰川上奔腾的妖兽的皮毛、熹月河中游动的雪鱼衔的灵珠………
放在中原能引得人大打出手争夺的宝贝,只要足够多、足够贵重,为什么不能换来西洲慕氏藏起来的珍宝?
慕蘅来走出天镜城,但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是。”
属下应声,同时心道:这才是城主的真正目的吧。
*
*
雪原一望无际,薛照微的剑刃上已经凝上冰霜,炽热滚烫的血液从锋尖滴落,很快凝结成艳红的冰砖。
梧桐枝点燃的火焰在寒冷的风中飘荡,火光照映青年冰霜般的面容,他脸部的线条一如他的剑锋一样锋利而冷峻。薛照微沿着月河溯流而下,寻找灵蛇族的族地。
——但如果他对这片神秘莫测的雪原更加了解一些的话,就会发现熹河和月河的河流流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不汇入海洋,也没有人知道它们最终会流向何方。在雪原上古老瑰丽的传说中,它们就如同世代的命运与时间一般,回旋往复,河流的尽头也是河流的源泉。
看似滋养一方水土的温柔河流,也深藏着无形的、看不见的恶意。
薛照微并不知道北荒的河流流向违背常理,他将自己的剑握紧了几分,只觉得这一段路走的实在有些太远了。
远到他或许已经背离了灵蛇族的族地。
梧桐枝的火焰在风雪中肆意跳动,忽然,它更加耀眼了一点。
薛照微停住了脚步。
视野中,那两条犹如天上的日与月,从不相见、从不交汇的两条河流,不知什么时候汇集到了一起,从冰冻的的雪原上绵延出去,流淌向天尽头。
——
他想起来沈怀之说过的话。
雪原上的大妖就居住在熹河与月河交汇的地方。
面前一片空茫,风雪呼啸,梧桐枝燃起的火焰被风吹成两簇,每一簇都在疯狂地跳动,像是要挣脱梧桐枝,奔向注定的宿命的怀抱。
焰火燃烧落下来的雪片,化为水汽。
“嘶——”
谢归慈放下溢出沸汤的碗,垂眼看向被热水溅到的食指指尖,淡金色灵力抚过,一点微红很快从指尖消失不见。
毡篷外失去了梧桐枝的火种,自然没有焰火,更没有围绕着篝火跳舞的灵蛇族人。
只有月光的影子,凄清地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薛照微还没有回来。
谢归慈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尾指,那里已经没有凤凰骨的戒指,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
第34章 黄粱阙06
谢归慈离开灵蛇族地时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毡篷隔开一切的风雪和声音。
他留了消息给穆图兰雅,告诉她自己不得不先一步离开。如果薛照微回来,就如实告诉他。
如果薛照微没有回来……谢归慈想想, 又觉得不至于此。
毕竟那是薛照微。
可是这看似圣洁的雪原,会吞噬一切。
人族、妖兽还是顶尖的修士,在雪原面前都一样渺小。
谢归慈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准备先去找他的师父,雪原上的大妖, 世上最后一只凤凰。
来到北荒之后, 他心中倏然冒出许多的疑惑,需要得到答案。其实他不是性情执拗的人,从那一年明白自己的宿命开始, 谢归慈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然, 所以他可以平静地留在渡越山这么多年, 无视昱衡真人的冷眼相待,但是……那朵“雪衔月”的花……
冥冥之中, 他觉得自己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也许那是他的另一段宿命。
这个念头在谢归慈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荒谬到连他自己都惊讶了一瞬, 因为他其实十分抗拒自己的所谓的既定的命运。
…………
渡越山作为一个传承近千年的门派, 在日薄西山时,依旧有着新兴门派可望不可及的深厚底蕴——这主要体现在渡越山占据相连两座大殿的藏书阁。
彼时谢归慈还是被寄予厚望的宗门首徒, 门派之中藏书阁的典籍供他随意翻阅, 他过目不忘,很快读完了藏书阁所有种类的书简,最后在角落里翻到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
是一门功法。
据说修炼此法的人可以看见天机。
天道莫测, 又岂是那么好窥探的?
谢归慈当时心里并没有多相信, 只不过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尝试修炼, 结果他成功了。
——在某一次尝试中他看见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他没有修成大道,一朝身死,如同陨落的流星在仙门中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那也是谢归慈第一次意识到,他原来不愿意顺从自己的命运。
天道叫他死,他偏不。
为了避开这一场终死的局,谢归慈思考了许久。
最终“江灯年”出世。
但是让一个全新的人活在这世上后,后来发生的种种也不是谢归慈能够完全预料到的。
有一丝意料之外,命运就始终存在变数。
………………
熹河和月河交界处已经非常靠近河流的源头,再往深处,是没有一丝人烟极北巍峨群山,终年积雪。
山峰的阴影倾倒笼罩,映出世外桃源的影子。
有着凤凰的庇护,这一块独立在现实与虚假之间的空间不受北荒的风霜雪雨侵扰,也很少有人能找到它的存在。
各种各样的花树在这里终年不凋,熹月河分出的细细支流缓缓流淌而过,无数的鸟雀在这里聚集,灵气充溢,像是最旖旎江南水乡的春日,温柔得近乎多情。
凤凰是对自己居住之地要求极高的生物,他精心在荒芜之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温暖的巢穴。谢归慈第一次误入这里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闯入了什么幻境。
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燃烧着凤凰的灵力才得以维持的景象。
他甫一踏进这里,有感知的青鸟就从树上飞了下来,化作一个漂亮灵动的少女。
“少主您回来啦!凤凰大人今日不在呢。”
他师父身边的人知道他的真实样貌,当然他们没有出过北荒,不知道江灯年的真容和谢归慈用的是同一张脸。
“不在?”谢归慈有点意外。
作为一只从火中生出的凤凰,他师父其实挺怕冷。要不是北荒是唯一一个能够避开天道的地方,他根本不会定居在这里。
因着这个缘故,凤凰很少出门。
“是啊。”青鸟化成的少女认真点点头,“凤凰大人忽然就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呢。要是您来得早一点就好了,就能遇上凤凰大人。”
“不过您没有遇上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呢。”青鸟又说,“凤凰大人一直在等着您把意中人带回来——这一次又没有,要是遇上了凤凰大人,肯定马上就把您扫地出门呢。”
谢归慈无奈地点了点眉心。
这确实是他师父能做出来的事情,也是为什么凤凰一直只肯承认自己只是谢归慈半个师父。
——因为他没有道侣。
凤凰一族生来便有命定姻缘,两只有姻缘的凤凰几乎都是一前一后同时出世。
在凤凰一族的认知里,没有伴侣,意味着“缺失”与“不完整”。
所以他这个师父,非得要等他有了道侣才肯承认这段师徒关系。
青鸟说完笑嘻嘻地飞上枝头,她身姿娇小,化成人形后头发里掺杂几许羽毛般的艳丽,以此来象征身份。
接着又有其他鸟雀叽叽喳喳地凑到谢归慈身边来,抱怨他好久没有回来过了,导致凤凰大人最近一直都不高兴。
………………
“前辈。”
薛照微眼神沉静地望着眼前的艳丽女子,她眉梢一道艳红色的凤凰尾羽图纹,红色裙子上绣满了金色的纹路,簇拥着裙摆。
强大的灵气在她周围萦绕。
太过鲜明的特征,几乎是令薛照微一眼认出忽然降落在眼前之人的身份。
这就是沈怀之所说的雪原大妖。
没想到居然会是传闻之中早已经踪迹灭绝的凤凰。
“你手里的梧桐枝哪里来的?”凤凰笑吟吟地问。
“灵蛇族之物。被魔修所盗,由我追回。”薛照微微微沉默片刻,据实相告。
“原来是这样。”她点了点头,对薛照微这一番说辞不置可否,指尖微动,薛照微袖中一枚闪烁着赤红流光的戒指被勾出。
薛照微眼神动了动,并未阻止。戒指顺利落到她的手心。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定是当时谢归慈拿走的那一段凤凰骨,再看向薛照微的时候眼神比先前更和蔼了几分。
“这个——也是你的么?”
她问。
“……不是。”
“那是谁的?”
“是一位友人之物,由我暂时代为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