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之看了眼谢归慈,又继续说:“不过雪原上那位前辈,听说脾气素来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
简直是糟透了。
雪原那位碰上薛照微,一人一妖都不是什么好脾性,倘若一言不合,不打得昏天黑地、非死即伤、山崩地裂都算好。
而且薛照微还拿走了他的凤凰骨戒指,这下不出事都不可能了——那位雪原前辈的真身就是凤凰啊。
上古之时最后一只凤凰。
虽然雪原大妖的真身没有几个人知道,沈怀之不在知情者之列,但谢归慈还是认为沈怀之十成十是故意引薛照微过去的。
谢归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诚挚:“沈城主,藏雪君一定会牢牢记住你据实相告的恩情。”
他咬重了“恩情”两个字。
沈怀之唇边笑意极深:“那就借谢公子吉言了。”
………………
城外,解封了修为的慕蘅来一扫前几日的闷闷不乐,重获自由,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左顾右盼,一见谢归慈出城门便冲上来。
“谢兄弟!我的飞舟已经准备好了,你要跟我回西洲城玩么?我们西洲城可有意思啦!”
“不了。”谢归慈摇摇头,“我还要在北荒多留一段时日。另外……请慕三公子回去之后,不要和人提你在北荒见过我的事情。”
慕蘅来有些疑惑,但又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我知道了……要我留下来帮忙吗?”
“你再留久一点,又遇上沈怀之的人,就真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谢归慈笑了下,“你离家数载,早点回去和你娘大哥团聚,北荒的事情不要多管了——不算大事,你也帮不上忙。”
慕蘅来品了一下他这句话,琢磨着大概有什么事情,而且准和那位藏雪君有关。
“行。你回去后记得来西洲找我玩啊,我好久没有碰到像你这么投缘的人了,简直一见如故!要不是江十不长你这样,我还以为是江十呢。”
可不就是故交。
谢归慈心下好笑。
“有机会我一定去。正好我有个徒弟在西洲参加仙门试炼,下榻慕氏,若是遇上,请慕三公子替我照拂几分。……此外记得联系慕氏的人,报个平安,我让我徒弟告知你被困天镜城的事情了,如果晚一些恐怕慕氏的人便动身来北荒了。”
他本以为需要慕氏出面,没想到沈怀之送了个机会上门让他们平安离开。
“我刚刚已经联系过家中的人了,飞舟离开北荒,到了平云城,我二哥会在那里接我回家。”慕蘅来说着声调都不由得轻快几分,“对啦,那本账册你是怎么做到的?灵力写成的账目不是不可以更改么?”
他出来后很快意识到是谢归慈动了手脚,但是没有想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确实不能改。”谢归慈轻描淡写,“所以我往上面添了两页。”
沈怀之自己的定下的规矩,抓不到谢归慈的把柄,哪怕种下苦果也要咽下去。好在沈怀之虽然狡诈,但确实是守诺之辈。
如果不是知晓沈怀之人品,他也不会使这个计谋。
但慕三最好早日回到西洲,不然这件事还有得纠缠。沈怀之想要什么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但看慕蘅来一副高兴的模样,谢归慈想了想也没提醒他。
只要顺利回了西洲,便不会有什么事情。
让他放松一阵也好。
闻言慕蘅来眨了眨眼睛,心下明白了。这确实行得通,只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以灵力写下足足两页的账目数字,不仅耗费灵力极多,而且对神识的要求也极高。
起码他自己就做不到,他大哥也做不到。慕蘅来想了想,一般的大宗师应该都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江十这个道侣,真是深藏不露!
他笑起来:“沈怀之发现后一定气死了。对啦,先前江十托我寻一样东西,我在秘境里头正好发现了就给他带回来了。还好遇上沙雪的时候没有遗失。”
慕蘅来说的随意,但是在身上其他东西全部遗失的情况下,这东西却还始终被他护得周全,必然费了许多的心力。
谢归慈想着看过去,见他手心出现了一朵六瓣纯白花瓣、花瓣向四周敞开,花蕊晶莹剔透,犹如一片轻薄雪似的花。
圣洁纯白。
“雪衔月。”
谢归慈下意识脱口而出,他分明从未见过这种花,却没来由知道它的名字。
他暗自垂了垂眼。
……有些不对。
“你果然认识啊。”慕蘅来说,“这是江十托我找的,说是什么聘嫁八礼之一,他要拿去求亲用。反正我翻遍了慕家的典籍,没有找到西洲哪里有这样的风俗,大概是你们渡越山的风俗?还是江十那边的礼节?既然你刚好在这里,我就不多麻烦了,直接把东西交给你。”
不,渡越山也没有这样的风俗。谢归慈将花拢在手心,垂着眼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卷 身为江海客
第29章 黄粱阙01
最不对的是, 他不记得有向慕蘅来拜托过这件事情。
谢归慈的心绪忽然沉了沉。
……天道。
念头一闪而过,他朝慕蘅来颔首:“多谢。江灯年除了托你找这朵花,还说过别的吗?”
“他说要拿去求亲啊。”慕蘅来回想着自己不甚清晰的记忆, “多的他也没有说了,不过既然是求亲,肯定是给你的。反正估计我回中原也见不到他了, 干脆直接给你。”
谢归慈心下一愣,再对上慕蘅来剔透漆黑的眼睛, 便明白他大概是已经猜到了“鹤月君出事”, 只是谅解谢归慈的难处,没有拆穿。
慕蘅来是慕氏主支这一辈的幺子,上头两个兄长长他百岁有余, 他出生时是在对魔界十二门的战场上, 差一点被抓去练成炉鼎, 因为这番缘故,他被养的比一般的仙门子弟要更“秉性纯真”。
不过这种赤子心性, 也是他能和江灯年相交的缘由。
于是谢归慈垂眼笑了笑:“多谢。”
像是三春蘸水的桃花。
慕蘅来耳根瞬间通红,结结巴巴:“不用、不用谢。鹤月君可是我亲兄弟, 不就是一朵花, 我顺便看到就顺手带回来……好了,我走了, 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传音给我, 我让我二哥来帮你。”
“好。”
慕蘅来挥挥手跳上飞舟,这是一艘约三十丈长、十丈宽的船,悬浮离地, 船身是玄铁配上天雷木制成, 装饰以青鸟、孔雀、毕方等的羽毛, 坚固到可以横跨东川的沧露海。是慕氏给他配备的出行法宝,但是在北荒深处却毫无用武之地——北荒的沙雪与狂风让这艘飞舟寸步难行,甚至可能会侧翻、坠地、被掩埋。
眼下在这还算安全的北荒边缘,慕蘅来终于可以用上这艘飞舟。
他站在船头,朝谢归慈挥手告别,渐渐地在谢归慈视野里成为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在北荒稀薄的天光下远去。
慕蘅来站在栏杆边,直到再也捕捉不到谢归慈的气息,他才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船舱。
他终于要回家了。
………………
天镜城内。
沈怀之指腹捻起那两页薄薄的账册,上面用灵力写成的笔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空白。
“谢归慈。”音节从舌尖上颚滚过一遭,沾染冷意,沈怀之眼神晦暗不明,“鹤月君看上的人,还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一个小小的把戏,彻头彻尾愚弄了他。
属下:“那位谢公子竟然能以灵力短时间内便做出以假乱真的这两页账目……属下愚钝,实在看不出他修为如何?”
“别说你看不出,我也瞧不出来。”沈怀之合上账册,“最开始是江灯年,后来是藏雪君,眼下又来了一个谢归慈——你说,这天底下比我修为还高的,怎么就忽然一个两个都冒了出来?而且这三人的关系还如此有趣。”
属下:“鹤月君和藏雪君都是声名赫赫之辈,属下以为,强者之间惺惺相惜也实属常事。”
沈怀之却摇了摇头:“惺惺相惜?焉知不是既生瑜何生亮?”不知想到什么,沈怀之又勾了勾嘴角,“这位谢公子不远万里来救一个同他并无干系的人,倒真是心肠极好。”
“夫人毕竟是鹤月君的挚友。”属下斟酌着说,“听闻鹤月君与他道侣感情深厚,前来救人也无可厚非?”
“是啊,无可厚非。”沈怀之将账册卷成轴,不轻不重地敲在桌子上,“但是你说,江灯年为什么不亲自来?”
“……鹤月君不是……死了吗?”
“你不提醒我倒又忘了。原来他已经死了。”沈怀之声音里意味莫名,“江灯年那样的人……死了确实可惜。”
“他死了,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他,倒跟没死一样。”
沈怀之说。
属下默然,未敢搭话。
那位鹤月君活着的时候,也是天镜城里的座上宾,写意风流。城主府内诸多女修敌不过他拈花一笑的风姿,芳心暗许。
可惜鹤月君并不爱美人。
他也不爱金钱、权势,好像这世上没有能够束缚住他的欲望。就像北荒大地上自由自在的风雪。
远比风雪炽热。
沈怀之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他死了倒不如没死。”
这句话的声音轻忽地像是错觉,“派去跟着夫人的人如何了?”
“已经跟上了。一直尾随在夫人二百丈的距离内。”
沈怀之颔首:“待夫人到家,就可以派人登门拜访提亲了。他先前催我,却又肯告知我真正的家族来历,眼下正好如他的愿。”
属下心道,夫人哪里会是如愿,气死还差不多。
“聘礼可都备好了?”
“已经备下,都是按中原娶亲的风俗备的。”属下恭敬答道。
“嗯。”沈怀之颔首,又说:“谢归慈算计我一回,我也如约守诺,放他们离去。这世间世风日下,也只有本城主才如此诚实善良啊。”
属下:“…………”
如果他没有“履行约定”后又派人跟随慕蘅来,这话或许几分可信。
“城主君子风度,旁人哪能相比?”属下违心恭维。
“去吧。”沈怀之吩咐,“照看好夫人,务必送他安然离开北荒。”
“是。”
属下走出房门前,又听见沈怀之低声说了一句——“我记得鹤月君之死的源头是为了给谢归慈找洗髓丹,原来谢公子竟也用得上洗髓灵丹?有趣,有趣。”
属下心中一惊,不敢多留,疾步缩地成寸离开。
………………
天镜城再往北,才是真正的北荒腹地。谢归慈思索着该如何追索薛照微的踪迹。
北荒之大,即使他放出神识也覆盖不了全部,而且他也无法用传音法术联系上对方——传音术有个弊端,头一次使用必须交换两人的一缕神识作为媒介,否则无法启用。他和薛照微维持着表面的“未婚夫妻”情意已经颇为不易,更别提启用传音术了。
怕就怕薛照微和雪原凤凰碰上,一照面就打起来。
还是得在薛照微之前找到凤凰前辈。谢归慈想了想,而且他有一些疑惑,也许需要在北荒找到答案。
凤凰是上古时的神兽,和普通的妖物并不相同,在传闻里,凤凰因为触怒天道早已灭绝。居住在北荒雪原深处的,是世上最后一只活着的凤凰,侥幸逃过当初的灭族之祸,实力极其强悍,资历也极老,人族的大宗师在它面前都要乖乖叫上一声前辈。
但因为同族死绝,北荒之外处处都是天道的气息,这一只凤凰心灰意冷下,便避世雪原不出,偶尔杀几个惹得它不高兴的家伙,久而久之,竟然传成了“北荒雪原深处有一只十分厉害的暴虐大妖”。
而谢归慈知晓这么多,是因为凤凰于他有半师之谊。
——
他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修为也浅薄,不甚闯入雪原,得罪了这位前辈,差点没被凤凰一翅膀扇了个半死,无意中露出真容,才得以保住一条命——没错,这位前辈对长相符合它心意的人总是要宽容几分。
谢归慈占了天生一张好相貌的便宜,和雪原凤凰的缘分结下,还当了雪原凤凰有实无名的徒弟。甚至雪原凤凰知晓他手中有一段凤凰骨,也没有多问,但是薛照微拿着就不一定了。
昔年同族死绝,绝对是雪原凤凰心里的沉疴。
………………
风雪大了起来。
北荒上的雪不如中原那么柔软如鹅毛,反而每一片落在脸上都如最冷厉的刀锋,修为浅一点的修士落到这里,当真是要被割得皮开肉绽。
在这样的天气里,根本无法御剑飞行,任何被中原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行驶的法宝都派不上用场。
北荒的风雪用最为恶劣的方式告知来到这里的所有生灵,一切外力都是虚妄,唯有最原始的方式,才能依仗。
唯一的办法——只能徒步走出风雪。
一路上人影也越来越少。
以薛照微的修为,应对这样的寒冷还好,他面不改色沿着河流继续往前走。
北荒只有两条河流,熹河和月河,但是这是两条流向截然不同的河流,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交汇处在何处。但好像北荒之上的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说它们必然在雪原之上的某一处交汇。叫人意外的是,既然天气如此严寒,河流里的水却没有结冰,还在缓缓地流淌着——这也是气候恶劣的北荒还有人生存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