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的宫道长达数百米,两侧的红色宫墙有三四层楼高,肃穆庄严。
高悬的太阳光线斜射在红艳的墙面之上,泛出熠熠的金光,照得人挪不开眼。
“这些该不会都是真的金子吧?”
傅宣的指腹摩挲着墙壁上稍显粗糙的金色小颗粒,眼神露出几分垂涎之色。
“果然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暗娼,连铜粉都没见过。”
小楚像是只爱啄人的大鹅,明明傅宣已经很小心地减少和他近距离接触,他却老是追着傅宣屁股后头嘲讽。
这人好好聊天是会死吗?
虽然这个小楚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个青楼小倌,一辈子偏安一隅待在金陵台,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可是刺耳的话说多了总有一两句会走心的。
他怄气地说:“铜粉就铜粉嘛,我当有什么稀奇的。”
宫道寂静,蔚蓝的空中偶尔有几只大雁略过,在高耸的云层之中留下几道残影。
崔琰和赵煦二人走在前面,小楚和傅宣则是一路拌嘴。
途径太和殿,他们便目睹了一场宫中大戏。
一个瘦削的背影腰杆笔直地跪在大门紧闭的殿前,谏言道:“陛下远贤臣亲小人,致使百官文武人心惶惶。今妖妃当道,其心必殊!若不及时连根拔除,恐后患无穷。臣恳请陛下圣裁,将那夏姬斩首示众,以告慰因她枉死的公卿大臣、无知孩童。”
他又重重叩首,呼道:“陛下一日无所作为,臣便长跪不起。若陛下执意要护夏姬周全,臣自愿摘掉乌纱,褪去这身官袍。”
高门微微敞开,从太和殿内出来一个公公,愁云惨淡地小跑过去,嗓音尖利:“傅相,陛下昨夜里去了皇贵妃娘娘寝宫后就一直醉酒不醒,已经命人去请太医来瞧了。事关龙体,您还是先请回吧。”
“呵,陛下不想见臣又何必拿这些拙劣的谎话来敷衍微臣。臣贱命一条,陛下不喜拿去便是。”
因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膝盖早就没了知觉,他摇摇颤颤地爬起来,嗟叹道:“父亲为我取字‘世清’,想我入朝为官为陛下守着万里江山,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海晏河清,世道太平,现在听来真是叫人讽刺。既然今日陛下龙体抱恙,那臣就改日再来,有劳高公公回去复命吧。”
傅泽野的先祖是金都的大将军,再往前推三代也都是武将出身,但到了他这辈人丁稀薄,选择弃武从文。
从三岁起,他就开始念四书五经,是个纯正的文官料子,身体素质自然要比先辈差许多。
他步履蹒跚拾阶而下,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处刑一样痛苦难捱。
傅泽野虽然虚弱得摇摇欲坠,但还是倔强地拒绝了侍卫的好意。
毒辣的太阳照得他头晕目眩,汗水早就浸透了层层衣衫,他照样高傲地像只孔雀,一步一步挪移。
只听“嗵”的一声,人就面无血色地瘫倒在傅宣的面前,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22章 金都王殿(四)
待他清醒之时,人已经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
“这是哪里?”傅泽野嘴唇干裂,眼神还有些恍惚呆滞。
傅宣杵在床沿多时,见人醒了欢喜地托起傅泽野的后背,往他身后塞了个蚕丝软枕,“公子莫慌,这是二殿下的行宫。”
“二殿下,不是已经去青城山学习术法了吗?”
傅泽野审视着他,这个人刚刚搀他的时候手臂软软的,说话声也软软的,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搔过,瘙痒得很。
亏得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把冷静自持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然会对着个小郎君产生悸动。
“此事说来话长,刚刚太后命宫娥把二殿下接走了,还是等他回来亲自和你说吧。”
傅宣还在耿耿于怀,他们三人可以去面见太后,可他却被崔琰强行留在行宫照看这个傅相。
崔琰说,他终究是只鬼,太后年事已高,又身为女子阴气更重,若是带他去面见,会折了太后的阳寿。
而且这个傅相晕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需要留个人看顾着,他们三个人就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担子托付给了他。
“也好。”傅泽野舔着干涩的唇瓣。
“你想要喝水嘛?”傅宣察觉了他的意图,“等奴家一会。”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备好了热茶。
傅宣将琉璃杯递给他,只是傅泽野大概是在太阳底下暴晒太久有些中暑的症状,因而手臂颤抖筋挛。傅宣没辙,不得已亲自将茶杯端在手里喂他。
“谢谢。”傅泽野温柔地看着他,心动不已。
这人肤若凝脂,皮肤上还有婴儿才有的细小绒毛,眼睛澄澈见底,眼尾红红的,袅袅楚宫腰盈盈一握,长得真是举世无双的好看。
“不碍事,奴家自幼学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傅宣轻柔地抚去傅泽野嘴边溢出的茶水,动作自然的模样反倒衬得傅泽野有些居心不正了。
傅泽野试探道:“你是二殿下的什么人?”
傅宣想了想,“应该算是客人吧。”
一听说是客人,傅泽野便觉机会更大了些,嘴角微扬:“忘了问你叫什么?”
“奴家叫傅宣。”
“可是深文傅会的‘傅’?”
深文傅会的傅是哪个傅?
傅宣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几个,被他这么一问,感觉像是考官出题被问到盲点了,哑然无声。
“你把手给我。”
傅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听他在太和殿的高谈阔论,认定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便将粉白的手掌伸了过去。
傅泽野一手轻捏着傅宣的手指作为固定,右手的食指代替毛笔在他的手掌上写了个‘傅’字,小声地问:“是这个吗?”
“嗯,奴家是姓这个的。”傅宣的手掌被弄得痒痒的,脸色渐红。
“我也姓傅,说不定我们往上数数还能攀亲呢。我名傅泽野,字世清,年三十,是当朝的丞相,尚未婚配。”傅泽野攥着傅宣的手说了冗长的一大堆话,连他自己也觉得神奇。
常言道三十而立,他母亲每回饭桌上都要在他耳边念叨这个大家闺秀,那个小家碧玉,画像一副接一副地送来,可他哪个也没看上,清心寡欲地活到了这个年头,一门心思钻营朝廷。
现如今,皇帝昏庸无道令他伤透了心,可能正是如此才燃起了别的心思。
傅宣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傅泽野存着什么想法。
他觉得傅泽野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而且他无论是做人还是当鬼的时候从没有人对他如此和善尊敬,这个人虽然是个大官可一点没有官威,还开什么要和他攀亲的玩笑,是真的无可挑剔的翩翩公子。
他想得太出神,连逼近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直到崔琰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傅宣才大惊失色,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小眼神。
崔琰以赵煦和傅相有要事商榷,外人不便打扰为由,将傅宣带出了行宫。
彼时,傅宣整个人已经被崔琰压在了缀满花朵的白玉兰树下。
男人愤怒的拳头砸在树干上,将枝头开得极盛的玉兰花晃落在地。
鼻腔里猛地灌进糜烂的花香味,傅宣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男人看猎物一样的神情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究竟是什么做的,淫荡至此。本君活了这么久,三界之内没见过比你还要不知自爱的。”崔琰捏着傅宣的下巴,遒劲狠辣的手力将他的下颌骨掐得生疼。
傅宣很想告诉他,你没见过那是你孤陋寡闻,你要是多来几趟人间,多逛几遍妓馆青楼,保准你大开眼界。他不过是同人拉拉小手又不是什么僭越的事,何必要兴师动众的拿他治罪。
“奴家只是听崔郎的话,照看一下傅相。”
崔琰怒道:“照看需要眼神亲昵,照看需要手拉着手,照看需要告诉你,他尚未嫁娶?!”
果然,男人什么都听见、看见了。
傅宣轻声解释:“奴家不识字,傅相只是好意教我写他的名字。”
“你一只有主的鬼,写他的名字做什么用。”
崔琰并没有接受他的解释,气得直接掐住他的喉骨,“傅宣,你如此水性杨花,本君真该考虑卸了你的手脚,将你永远封禁在九幽,乖乖地做本君的禁脔。”
傅宣对于谩骂讥讽可以做到充耳不闻,但一谈到卸掉手脚困于冥界禁地九幽,他是真的怕了。
他是一介艳鬼,没了手脚又丑又行动不便,还不如灰飞烟灭来得痛快呢!
“崔郎,奴家错了,奴家真的错了。”傅宣饮泣吞声,“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奴家不该和傅相眉来眼去,不该将手给他,不该”
最不该的就是听信那谪仙的谗言,把你给睡了,平白惹来这么大个麻烦,吵不得骂不得惹不得。
崔琰恨不能青天白日,在这个玉兰树底下就把油嘴滑舌的傅宣给法办了。
他越想越气,盛世凌人地揽住傅宣盈盈的腰肢,爆满青筋的手掌不安分地抚弄掐捏,冲冠眦裂地啃咬着傅宣那张善于哄人的嘴巴,舌头抵进他温软的口腔里,肆意地搅弄勾卷。
傅宣身子软得如一汪春水随他摆弄。
一时间,崔琰的耳朵里全部都是傅宣痛痒难当的呢喃。
绵长的一吻让傅宣恍如经年,没了崔琰的依托,他无力地顺着玉兰花的树干缓缓滑倒在地,嘴巴艳丽得不成样子,像是朵被人采撷过的娇花。
“傅宣,本君万载,只娶过一人。”崔琰站得挺拔,口吻像是警告威胁,逼问道:“你听懂了吗?”
傅宣蜷曲双膝,两手交叉环抱着被树皮划破的衣服,深深地吸着久违的空气,失神地点了点头。
第23章 金都王殿(五)
毓秀宫内,穿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瑰丽女子得知赵煦回来的消息,神色微妙。
“贵妃娘娘,今日的滋补汤已经备好了。”
宫娥将一盅粘稠的红色液体端到桌上,这种特制的汤剂是夏姬每日都要服用的,据说是当朝大国师开的秘方,有美容养颜,青春永驻的功效。
夏姬涂着蔻丹的小指蜻蜓点水般沾了一小滴液体,放到嘴中细抿,陡然吊起眉毛,搓火地将整盅补汤打翻,“混账东西!竟敢拿这些残次品来糊弄本妃。命人将这药膳师的手脚剁了做成人彘,本妃倒要看看谁还敢有异心。”
“诺。”宫娥听得大气不敢喘,生怕引火烧身。
她又问道:“二殿下这会到哪儿了?”
宫娥唯唯诺诺道:“回娘娘,二殿下刚回宫,太后娘娘就将人接走了,过了得有一个时辰二殿下才神色凝重地折回到行宫。傅相也被他们救下了。”
夏姬不屑地说:“他不过是去山中学了点皮毛的术法,连修仙的门槛都没能够着吧?这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想来本妃是对那老太婆过分客气,让她觉得搬几个不入流的救兵就能对付得了本妃。”
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犀利地问:“本宫交代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回娘娘,一早便吩咐下去了,浮光窥心镜也已秘密地放在了紫宸殿内。”
夏姬勾起嘴角,朝宫娥摆了摆手,“很好,你先下去吧。”
而另一头,赵煦和傅泽野也在密谋着诛杀妖妃。
赵煦从母妃口里得知,这个夏姬是他胞兄赵琮在围猎的时候收进宫的。
当时在场的太监将围猎当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那天他胞兄赵琮在猎场上拉满弓瞄准的是只白狐,可那狐狸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含情脉脉地望着赵琮,于是射出的第一只箭直接偏到了一颗老槐树身上。
白狐趁机逃窜,赵琮不信邪骑着骏马追赶。
一直追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那只狐狸竟不翼而飞。
赵琮派人四处搜寻,终于在洞穴深处的干草垛上找到一个昏迷的美人,不顾群臣反对,将她带回王殿,册封为皇贵妃。
自从这个皇贵妃来后,宫中的怪事开始接连发生。
先是有宫娥在夜半无故坠入冷宫的枯井,再是有妃子在睡梦中感觉屋顶漏雨似的,有水滴‘啪嗒啪嗒’落在自己的脸上,醒来后却看见床上悬挂着一只死狐狸,两个眼球秃噜在外面,舌头也是拉得老长,那妃子当晚就得了失心疯。
后来,赵琮为了驱邪在民间网罗身怀奇才绝学的义士,便将现在的这位大国师‘恭清’请进王殿,经过这位国师的做法还真起了作用。
金都王殿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只是好景不长,赵琮变得越来越依赖这位国师,开始偏听偏信,懒政放权,夜夜笙歌。
到最后居然让国师干涉朝堂,渐渐地这个夏姬也暴露出非凡野心。
她借着国师的威名,在民间到处抢占童男童女,说是什么让他们进宫当差,那些穷苦人家的百姓一听说能入宫,日后还有月俸可以拿,便争先恐后地上赶着向夏姬送人。
夏姬这番说辞很是奏效,但是久而久之百姓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怎地生龙活虎的孩子去了王殿这么久,连个信儿都没有捎回来,更别提什么往家里寄银钱。
他们知道孩子一定是没了,可是民不与官斗,只好忍气吞声。
但她并未收敛,反而愈发狂性大发,最后连伪装都懒得了,直接派官兵去各家搜人,那些不肯交出孩子的,直接全家灭门。
受迫害的百姓有冤难诉,有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