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泽是仙君,是通透的大江,他一直都知道的。
原先不说,是以为自己可以视而不见,但到底……还是不愿这样成为稀里糊涂的被保护者。
时崤从他眼中得出了答案,难得沉默,片刻后,才悠悠地叹出一口气,用指腹摸了摸那薄红未褪的脸。
“阿浮心善,瞒着你,本是想要你安心些的。”
说来也不复杂。
其实早在圭风第一次出现躁动之时,身上就已经伴有微弱的异变之象,彼时时崤上前查看,无意间指腹被它的利甲划伤,便被一丝阴毒孽力入侵了鬼体。原也不是大事,毕竟孽力本就是鬼力的恶面形态,终究同源,鬼府某处修炼泉自带净化功效,只需到那处将周身鬼力流转几轮,便也能将这孽力剥离净化,只是,当日押送圭风之事紧急……
“……也是我居高自傲,以为不过短短十几日,自己想必还能压制住这抹孽力。却未曾想待到异变真正爆发的时候,就连我也不能完全控制,那丝孽力受控于圭风,到上岸那日,已经快将我半数鬼力都吞噬污染。因着这污染,到与圭风交手之时,我才不得已必须用上血术应对。”
“不过是有些用过头,落下了点内伤罢了。”时崤轻描淡写。
血术,浮泽是知道的。那是鬼界最伤根基的术法,可以说是用命调动力量,失血之后,虚弱的鬼体既要承受血术的反噬,也势必会被体内残存孽力攻击,稍有不慎,饶是时崤也会魂飞魄散。昨日时崤放血制服圭风之时,他就有分神注意过,但当时并无血术的气息,想来,是后来在他背后开启蛮荒之门时……
浮泽觉得胸口闷闷沉沉的,好不安生:“你会死吗?”
“不会,但也许要养上千年时间。”时崤勾起浮泽一缕发丝,放到唇边亲了亲,“阿浮不用因此愧疚,圭风本就是我鬼府的罪过,况且……之前强迫你为我疗伤,如今也不过是还回来罢了。”
浮泽别过脸,也熄了声。
对时崤,他说不上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不是关心他,只是不愿接受他单方面的牺牲。
干脆低头避开对方的目光,余光却瞧见自己胸口处的刺字,突然想起什么,又追问了一句:“你本可以早些调用混沌丹,为何……”
时崤柔声打断:“情况紧急,我一时忘记了。”
他们相拥在一起,低着声交谈的时候,倒像极人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眷侣。
“不说那些了,说说今后的事情吧。”
时崤把头埋在浮泽肩颈处贪婪嗅闻:“混沌丹之力既已经被我取出,现在不过就是一颗普通的珠子,左右我现在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将它从你体内引出来,便让它暂且留在仙君身上,好吗?”
“其余之事,仙君都不用担心。待我回到鬼府,力量稍有恢复,便会解了你身上的契,届时这字纹也会消失,仙君从此再不会受我的约束。”
“不要为了摆脱我而急着与那个承德仙君结为仙侣,仙君心中并不喜欢他,我都知道的。”
浮泽静静地听他说,没有应答,也没有反驳。
“浮泽啊……”时崤极轻极轻地叹。
余下没说完的话语,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心头,化作一声叹。
【作者有话说】:
作者没话说
第六十一章
【五十三年,对仙对鬼来说,都说得上短暂。】
这一夜,时崤抱着浮泽做了许久,也亲了许久。
到后半夜,浮泽已经没有力气了,趴在对方胸前任由其上上下下地颠弄,阴茎被迫夹在彼此小腹之间,可怜地流着水,完全就是一副被肏坏了的模样。就连时崤凑在他耳边说话,也唤不起他更多的反应。
时崤说:
“其实这一次,混沌丹并未控制仙君……”
……
浮泽带着玉印只身回到了仙界。
天帝心中总觉对他有愧,亲自到天门前去接,大抵是想到浮泽性子温怯,特地提前挥退了守门的天兵,也没叫其他仙君同来。
浮泽行至她身前拜下,双手高举玉印,仍旧一身白衣、温和有礼,与去前别无差异:“浮泽不负陛下所托,已将圭风投入蛮荒,入口重新落锁。”
“此行实在辛苦你了。”天帝心疼道。玉印化作一道流光回到尊体,她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扶浮泽,“天兵已将当日情景尽数上报,魔物阴毒,若有不慎人间便要再度覆灭,浮泽仙君……为三界牺牲良多。”
浮泽恭敬起身:“护佑人间本是仙者本责。”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况且押送之事,浮泽不过从旁协助……更多是由鬼王殿下尽心尽力。”
亲口提及鬼王二字,他面上倒是意外的平静,就连天帝也未瞧出什么异常。但浮泽自己知道,平静不过强做表象,他的眼前还在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闪现着,分别时最后一眼的那道黑色身影。
正是蛮荒大门关闭后的第二个黄昏,虚空裂缝终于彻底闭合,鬼王还在强撑着保持住人形,只是周身鬼气却肉眼可见地薄淡了许多,皮肤更是惨得像极死尸。他亲手取下阵眼上的玉印,转身放到浮泽手心,也不说别的,只低声道:“时间到了。”
浮泽别过眼,公事公办地与他道别,他却不接话,反而退后一步,笑笑:“阿浮先走罢,既是离别,我想目送你。”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极其简短的对话。
浮泽几乎没有犹豫,便乘上了祥云离开,直到马上触及天边,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恰见时崤有些蹒跚地转身离去……算算时间,现在,他大抵也已经回到鬼府疗伤去了。
浮泽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从人间纠缠到仙界的这一段孽缘彻底落地、蒸发,而笼子竟是由时崤亲手打开,让他始终都有一种格外缥缈的不真实感,像是拨不开的迷雾,灰蒙蒙地挤在心中。
天帝说了句什么,浮泽一时没听见耳里,慌忙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已经到了清池居门前。似没察觉到他方才的走神,天帝停下脚步,温声道:“天兵们并无大碍,倒是浮泽你拖了两日,伤势想必早已痛极。天池之水疗愈力最佳,你且快回到自己居所,安心疗养去吧。”
浮泽摇摇头:“陛下关爱,浮泽并未受伤。”
他并未抬眼,所以没有看到自己话音未落,天帝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
“如此……也好。”
天帝敛起异样神情,只余下淡淡的若有所思,“时光回溯之后,你为三界操劳许久,如今魔物已经伏诛,三界各自恢复平和,西南地界也暂且有其他仙君代为看管,你便先好生休息一番罢。”
“谢陛下。”
浮泽拱手行礼,在清池居门前恭送天帝。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左右找不到头绪,下意识摸摸胸口,掌心只听到了自己不安的心跳声,混沌丹如同时崤所言,彻底陷入了死寂,一切都恢复到最初最原本的模样。
浮泽沉入池底睡了长长的一觉。
上一回他在人间当了二十余年的宴江,回来后睡了整整五年,这一回不过离开了一月,原本倒没有打算睡上很久,奈何只是短暂的睡眠中,却数次有天兵或者熟识的仙君前来拜访,浮泽陆陆续续醒了几次,待完客又觉得精神疲惫,便继续睡去,等到终于睡饱,也有大半年时间过去了。
天帝厚爱,从天池引来的水比以往仙力更浓厚了些,泡在其中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故而虽是醒了,浮泽也不出门,也不上岸,成日里将上半身趴在岸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发呆,双脚在水面下时不时晃动,晃出圈圈水纹。
在仙界生活了许多年之后,他渐渐学会像其他仙君一样端出冷静自持的模样,但本质上却终究不是那样的性子,要论较真的话,或许投生为人类的性格,才更接近诞生在山川土地间的他。
胆小的,软弱的,一到夜里便害怕地放慢水流,江边上鹿儿踢动一块石子,也能惊得荡起水波小小浪花。
唯一不同的就是,当他还是大江的时候,总自觉必须担起保护人类的责任,这份责任趋势他去做一件又一件看起来格外勇敢的事;而当他只是一个书生,无能无责,那骨子里原有的软弱便放大了来,成为被迫承欢鬼王身下的宴江……
如今圭风伏诛,仙君归位,三界的一切秩序都如天地所言回到了正轨。
负责安排众仙君之职的仙事老君来过一趟,直言西南地界已有其他仙君接管,叫浮泽暂且先休息着,安心当个闲散仙君,浮泽谦逊谢过,倒是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仙界清冷无趣,他大部分时间只是窝在清池居的池子中独处,有时兴起,便把仙力覆上水面,化出一面巴掌大的水镜,可以从中窥探人间众生,熙攘吵闹的、诗情画意的、来去匆匆的。因为不再是地界仙君,所以这一面水镜出现的场景也就无法控制,每每随机落在大江南北某一个角落,今日是北边寒山,明日是西边疆域,浮泽看遍了不同的人类,听遍了不同的乡音,倒也有几分从前的乐趣。
又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浮泽得了半分差事,偶尔会出门去协助东南边新上任的地界仙君做交接,某次,从那仙君处回到自己居所,换衣服时,才恍然发现胸口处的刺字不知何时已经淡去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五十三年,对仙对鬼来说,都说得上短暂。
转眼就是仙界到了百年一度的节庆。
向来是极为重要的日子,天帝在天殿宴请群仙,浮泽从池中回到岸上,束起头发,戴上了彰显隆重的金色发冠,犹豫了片刻,又在素净白衣外加了一件蛟纱制成的外套,这才出门去赴宴。
天殿已是一派热闹,姻缘仙君瞧见浮泽,上前来打趣问了一句“仙君今日怎么穿得这般素”,浮泽左右看了看,不甚习惯地失笑回他:“没料到各位仙君如此盛装出席。”
他不是第一次参加仙宴,但从前承德总会早早替他打点好一切,所以很少注意到其他这些。
浮泽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环顾四周。
本就是有些怕生的性子,尤其是这一次回到仙界之后,更是少有外出,说起来,他与周围许多仙君都久未有照面了,就连天帝也只是在那日见了一次……浮泽将目光移到上首。
未想天帝不知为何也在盯着他瞧,视线隔着珠帘对上,他忙不迭起身行了个礼,天帝莫名有些出神,顿了顿才摆手示意免礼。
仙界的蟠桃酒并非寻常轻易能够喝到,周围仙君兴致极高,觥筹交错间,清冽香甜的酒气飘满了天殿。
咣当。
喝到兴处,有谁碰倒了杯盏,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并不明显,却骤然把浮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仙童过去收拾水渍,平复了许久,心跳才渐渐不那么激烈。
诸位仙君都笑呵呵的,没有在意这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那种怪异的直觉久违地又一次升上浮泽心头,胸口隐约有种坠涨感,凝神去探查,又每每探不出个所以然。
浮泽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仙酿,头脑开始有些昏沉。他想,许是自己清静太久,一时适应不了热闹罢了。
于是提前离了席,独自回到居所,一头缩回到自己的池子里。
仙酿酒力后劲凶猛,方才还不觉,渐渐的却越开越热地翻滚上来,就像是能把一池子的水沸腾,浮泽解开了长发,又解开了外衣,仍是觉得难受,半梦半醒间不得安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的仙力注入池水,唤醒了水镜。
水镜里的人间正是白日,晴天,初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毒辣,陌上灌木野树的枝叶半数发黄。
透过氤氲的视线,浮泽看见一座寻常屋舍,看见趴在屋顶的黄白猫儿,白发苍苍的老者搬了张凳子靠坐在自己院前晒太阳,身边是追逐打闹的稚子。
嫩声嫩气的哎呀一声,是其中某个圆脸圆眼的孩童摔了一跤,委屈地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其他孩童早已跑远,老者只得招招手,将他唤到了身边安慰。
“阿爷,昨日爹爹回家,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孩童擦干眼泪,趴在老者的膝头问。
老者便被逗笑了,“你爹爹在衙门当差,干的可是出息活,一月才回来一次,阿爷怎么会不高兴?”
孩童歪头,嘟嘟嘴:“可是我都看见了,昨夜爹爹和阿爷说话后,阿爷就总是闷闷不乐的。”
“你这小机灵鬼。”老者慈爱地点了点孙子的额头:“那是因为阿爷托你爹爹去找年轻时认识的一个旧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阿爷遗憾而已。”
“阿爷与他很要好吗,就像我和李花花一样要好?”
“哈哈哈哈哈!”老者抱起孙儿,抬头看着头顶上的树叶,神情渐渐露出了怀念:“那还是阿爷我这辈子头一次认识文化人,当年你阿爹还没出生,阿爷在集市卖饼,还给他介绍过对象哩!可惜后来……后来突然就失踪了,你阿爹出生,阿爷忙着照顾,也没去找,总以为以后还会再见,结果是再也没有见着。现在半只脚都踏进棺材,常常想起年轻时候的事,阿爷后悔咯!只知道一个爱梅村,喊你阿爹去找,一点消息都没问到。”
“为什么?他搬家了吗”
老者叹了一口气:“他失踪时孤家寡人,就怕……但愿是搬家吧。”
孩童懵懵懂懂地点头。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不好意思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