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他身上的力量因为重伤流失大半,气息也大大弱化了,只需稍加隐匿,仙鬼两界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他的存在。但也正是因为力量太弱,连简单的隐匿都力有不逮,所以眼皮底下的这个人类,就是他短时间内能找到的,用来遮盖鬼气的最佳“工具”。
好就好在性格软弱好拿捏,又是个无父无母的,社会关系几乎没有,居所虽然破了点,但胜在低调兼之远离人群。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宴家可算得上与他极有渊源。
天微微有发亮的趋势,村中其他人家养的鸡迎着浅蓝的天,拉出一声又一声嘶哑长鸣。时崤揉揉太阳穴,无心再逗弄这书生,示意书生起身,仔细听去,声音中似夹杂着几分疲惫:
“你借住的农户也是本座属下化身,晚些时候自会将你那点东西送回此处。从今日起,你恢复先前的正常起居,不得叫人发现任何异常。”
晏江这才用衣袖胡乱擦擦泪,软手软脚地站起来。退后好几部,踟蹰了好一会儿,又犹豫开口:“我先前……每日都会到临乡集市摆摊卖字画。”
“摆上多久?”
“……清早出发,黄昏才回。”
书生畏极了这鬼,虽是实话,声音却难免越说越,生怕对方下一秒就暴起发难。
没想鬼王闻言只是点点头,“那你便去。”
宴江连忙称是。
一口气正要卸下,又听见对方冷笑了一声,补充道:“无论发生什么,天黑之前都必须回到此处,你最好别妄想着趁机逃跑,。”
话音刚落,第一抹朝阳的光辉从山脊背后露出了头,把天空染上一层圣洁的光。天亮了。
比起未知的黑暗,光明总能带给人类更多的安定感,宴江乱糟糟的脑袋里头终于找到了一丝依托,情绪从恐惧的泥沼中挣扎出一个小口。他悄悄抬眼,看见鬼的脸色随着日头的升起而变得越来越白,不过片刻,身体就维持不住人形了,黑雾逐渐四溢开来,变得稀薄模糊。
抬手,宴江怀中便骤然一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木匣子频空出现在对方掌上。不太多的铜钱和碎银掉了一地,叮当作响,其中一枚铜钱旋着圈儿滚到脚边,撞上他赤裸的脚趾后就地躺下,宴江低头看了一眼,心疼钱财,却不敢贸然去捡。
“替本座寻个阴冷的地方。”鬼王命令的话语迎着光线散开。
宴江的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钻进木匣子,啪的一声轻响,匣子已经扣上了盖,落在那张与一屋寒酸格格不入的豪华紫木椅上。
再环顾一周,视野中已经没了鬼的身影。宴江咽了咽口水,心脏狂跳,小心地靠近那木匣,还未有任何接触,已经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
鬼王在里头休息,这个认知让他惊恐不已。
想要再跑,然而转头看见父母的一双牌位,一点勇气就化作泪滚落到地面,再也寻不见了。连哭都不敢出声,最后只得挪开床板,硬着头皮将木匣子从椅子上捧起来,放到床下的暗格里,与父母留下的遗产藏在一块。
木匣子静悄悄的,没做出任何异意。
宴江这才感觉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活了下来。
却也不敢休息,手忙脚乱地收拾掉满屋的狼藉,稍微拾掇了一下自己,就匆匆背起装着纸笔的书篓出门了去。还是去摆摊,以前是为了生活,现在却只是机械地执行鬼的命令,大抵是因为心境沉重,到集市的时候满头大汗,活像被追杀了一路。
周边几个略微熟悉的商贩随口问了几句,宴江便打搪塞道自己这几日生了病,如今体还有点虚,街口米糕大娘揣着一副家书凑过来,照常要书生给她读信。闹市人声鼎沸,吆喝的,讲价的,宴江再也不觉嘈杂,反而心生亲切,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绷紧的脊背稍微松弛下来。
转眼夕阳下沉。
进村口的时候又遇见黄家疯婆子,那老婆子正在村道上跳舞,嘴上咿咿呀呀地又笑又叫,远远瞧见了书生,便一下子生硬地停下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而后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宴江垂下头,远远地绕开。
路边某户人家这些天给鸡圈搭了个棚,多余的竹条现下还未清理,胡乱搭在屋前,其他人家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他路过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明明村中景象半点都没有变,却直觉有什么氛围不太一样了,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灾难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到家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推门,然而破烂的木门打开时,宴江还是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抬头看看,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泥浆混着茅草砌出来的墙体,红的黄的泥浆补丁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整间草屋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丑陋不堪,让人怀疑一场大风就能将它吹塌。
而屋内却已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空间,石的地砖,漆的墙面,瓦的屋顶。家具尽数都变成了奢华贵气的物件,满屋子金光闪闪、珠光宝气。宴江匆匆扫了一眼,所见之物哪一样都能抵他一辈子的吃穿。
第一反应便是做贼似的赶紧进屋,反身将门合上。
在门口放下书篓,穿过小厅,绕过卧房门口的花鸟四牒屏,果然见到自己房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一架宽大的桑木床替代了原本用几条长木板搭成的破台,外挂蛟纱围幔,内铺丝绸被枕,就连挂帘子的小勾都镶了珠宝。
黄昏的日光下,鬼王慵懒地靠在床头,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听见书生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大人”,才慢悠悠地望向门口:“你这屋子未免太破,难为本座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实在委屈。”
宴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时崤勾勾手指,他便像只小狗似的乖乖被对方唤近床边。
……唯一该庆幸的,是这鬼王作为阴邪之物,还维持着基本的人样,不至于太过吓人。宴江紧张得忍不住胡思乱想。
“你可认得此物?”时崤颠颠手中的画卷,懒声问。
宴江抬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余光突然瞄见脚踏上散落的好几页发黄的纸张,一个激灵,才想起这是自己藏在床板下的东西,原本应该严严实实地裹了许多层牛皮纸的,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
父亲临终前什么都未提,特意嘱咐了要好生保管这副画卷,来日功成名就,应挂在宴氏祠堂中与高祖并列供奉,继续传给子孙后代。
宴江猛地抬头。
“怎么?你没见过?”鬼王扯了扯面皮,做出一张阴森的笑脸。
见书生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没有答话,也不生气,屋子抽开外头的系绳,朝着人类缓缓展开已经发黄的画卷。
宴江瞪大了眼睛看着鬼王的动作。他的确是没见过的,因为父亲从来都不允许。
原来是一副人像。
画中人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嘴角含了半抹笑意,半侧着脸看向远处雪山,露出线条漂亮的鼻梁与下颚线,身着一袭戎装,长枪上的红缨迎着风轻轻飘扬,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看得出画师是用了心在作画,仅用最简单的勾勒,便将人画得栩栩如生,即使经年后画纸已经点点泛黄,也带不走画中人半点色彩。
宴江目光死死盯着画卷,脚下却是一软,重重跪倒,膝盖嗑在桑木床的脚踏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画中之人……竟与自己眼前鬼王生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画中那双眼珠还是正常的黑白,看起来还是个鲜活的人,而非如今眼前的死魂。
“你们宴家倒是令本座大开眼界。”时崤将画转回自己眼前,饶有兴趣地来回端详,好似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本座还记得当年这幅画可是宴淮之亲手所作,后来他也是用这双手,将我害死在离家千万里地的北国边界。”
宴淮之是宴江往上数不知道多少辈的老祖宗,排在宴氏族谱第一页第一位,据说从前是朝堂上的大官。
“留下这副画卷,是想提醒宴家子子孙孙,自家祖先是个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吗?”
宴江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的恐慌与震惊,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时崤的目光。
第七章
【小书生闻起来有点好吃】
“罢了,本座现在没空去算这些陈年旧账。”
时崤随手将画卷扔进宴江怀里。下了床,径直路过宴江身旁,带着一身冰冷的温度,长发无风而动,发尾勾起床头的发带,在鬼王脑后捆成一束利落的马尾,便与画中将军更贴合了一分。
宴江抱着画卷的手臂在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腿软得差点站不住,踉跄了一下,才跟在他身后出了卧房。
黄昏结束了,又是一个夜晚。被鬼王修整过的厅里,四个墙角都嵌了通透漂亮的珠子,每一颗都是拳头大小,在夜色里发散冷光,将整个屋内照得亮如白昼。书生看也不是,问也不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慌乱地想着父母留下来的一应家具。
却不知道时崤背对着他,正无声嗤笑。
他放进人类身体里的那抹鬼气,除了跟踪之外,也能感知到人类的所有想法与情绪,时崤本以为会窥见到贪财之意,倒没想到这书生由内而外都一致的窝囊。
笑过之后,心情也舒爽极了,想宴淮之那样利益至上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代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会不会气到诈尸。
他在桌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褐色纸包看了一眼,纸里包着的是一块不太好看的白糖米糕边角。宴江便露出了十分不安的神情,脚下挪了小半步:“大人……”
那是他仅剩的钱能够买得起的吃食,今日唯一的一顿。
时崤闻声转头。
这会儿书生这张寡淡的脸看起来倒没有那么讨人厌了,许是这几日又是生病又是奔波,面色有些憔悴。鬼王突然就起了恶劣的兴致,想要逗一逗这个人类,站起来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知道鬼吃什么吗?”
人类一惊,缩起脖子摇了摇头。
“不、不知道。”
“本座可看不上你吃的猪糠。”时崤遗憾地摇摇头。凑近书生,他一只手扶上对方僵硬的肩膀,凑近对方耳朵边上,往里吹了一口凉气,声音又轻又慢,“鬼吃的是……活人。”
吓得宴江怪叫一声,急忙往后退,又踩到自己的下摆,差点摔倒在地。
时崤好心托了他一把:“骗你的,本座不需要进食。”
这才勉强站稳。
宴江现在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像惊弓之鸟,心脏砰砰直跳,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没胆子,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咬着唇沉默,活像受了气的小媳妇,而鬼王则是那个恶婆婆。
农耕人家日落而息,天黑下没多久,村中的炊烟已经慢慢消散了去,各家各户吃完饭,都陆陆续续准备入寝休息,满村都静悄悄的,便衬得窗外黑鸦的叫声显得格外瘆人。
时崤将窗推开半条缝往外看了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转身对宴江道:“本座有事外出,天亮之前不要出门。”
宴江低着头老实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大人还回来吗?”
“这是你该问的?”
时崤斜斜一眼扫过去,书生立马就手足无措起来。
“啊,我、我——对不起。”
时崤无心再逗留下去,匆匆留下一句“天亮前回来”,就干脆利落地转身拉开门扉。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书生在背后小声说了一句:“大人一路平安。”
声音有些僵硬,听得出是生硬的客套,时崤咧了咧嘴,心想书呆子不愧是书呆子,都吓成这样了,连一点点气性都没有。
一点地都不像是宴淮之的后人,没有那么可恨。
黑鸦的哑叫断断续续,隐藏在夜色中,是时崤另外几双眼睛,方圆几十里内的动静尽在他的监控之下。
行至隐秘处,高大的身形一晃,身体便化作黑雾原地消散,再睁眼时,已经凭空出现在爱梅村百里之外的深山里,月光穿过头顶的树叶缝隙,稀碎地撒下来。
时崤抬头看了一眼,不甚满意,从手心凝聚一团黑雾,往上头一挥,头顶上的枝叶便被割开了一个破口,细碎的叶子哗啦啦地掉,在半空中被幽蓝的鬼火焚烧干净,月光便得以完完整整地透进林里,将鬼王整个笼罩其中。
黑鸦的叫声戛然而止。时崤皱起眉头,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黑色的血,血液甫一落进地面,便将草皮烧出一个不祥的浅坑。
圭风那背后一刺下了死手,他受了不轻的伤,仅仅是动用这点力量,都差点被自身鬼气反噬。
时崤闭了闭眼,压下怒火,寻了块干净石面坐下为自己疗伤。人间不比时时刻刻充满阴郁之力的鬼府,他现在太虚弱了,白日必须躲到物件里才能避开日光与人的阳气压制,就连疗伤都只能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接着月光补充体力。
的确狼狈。但最狼狈的,还是一界之主居然要走投无路逃到人间来躲追杀。
起因说来再简单不过,还是最俗套的权力争夺。作为鬼府百万年来最年轻、也强大的王,时崤在鬼王高座上已经稳坐了近千年之久,这千年间妄想夺位者数不胜数,他从来都是从容应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是被自己身边心腹突然反水,用的还是上古宝器腾角刀。
随着鬼气运转,有污秽的血从时崤背部渗出来,将黑衣染出一片暗色,时崤的鬓角渐渐汗湿了,但仍闭着眼,双手默默在胸前结出一个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