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在时崤周身的鬼气不知不觉散开了去,他抬手摸上浮泽的脸。
正想吻下去。
下一瞬,异变却突然袭来。
眼前忽有金光闪过,还未来得及看清,巨大的力道已经撞上了他的身体。余光中只能见到怀里的温软与四周的景色都在远离,巨大的水声贴着耳边炸起,所有感官便被冷水迅速掩埋。
甚至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时崤,堂堂鬼府之主,便整个人摔进了身后的清池里。
他反应很快,只一愣之后,便屏紧了鼻息,稳住身形往上游。
但浮泽反应比他更快。
水面之上有什么重物挪动的声音,而后便有柔和光线照到头顶。
时崤破开水面,迎着光,便见清池居大门敞开,方才还在他怀中的身影已经仓皇逃离,头也不回的那种。
唯有两位天兵还踟蹰得往里探头,见到他浮出水面,便尴尬地笑了笑,又收回了目光。
话分两头。
红线居。
承德对着姻缘仙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哀伤:“姻缘仙君,无论卦象如何,我都能承受,还请直接告诉我吧。”
他双手捧住茶盏,需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不把杯中茶水抖洒出来。
“孩子,你自小就长在仙界,不可能不懂的。”姻缘仙君摇摇头,不答反问:“仙者的卦象,不过是一个提示,而不是答案。当初为问,为何到如今,却非要执着于这个卦象?”
“不过是提示……但我现在,的确需要听听天道的意思。”承德没有细说,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向姻缘仙君。
姻缘仙君面露不忍,却还是拒绝:“老夫这儿的卦象,只有天帝能够随时查阅,断没有随意外泄给其他仙君的道理。”
承德闻言沮丧地垂下头,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后,脸上便出现了一抹决绝。
他突然放下茶杯,走到姻缘仙君面前端正跪下:“老君,您是看着承德长大的,小辈一直感恩于您的爱怜。”
“你这是做什么——”
“但此卦不是外泄,承德也是当事者,本就有权知晓。求老君告知,我真的,想要知道真相。”
说罢,他结结实实地鞠了个躬:“无论如何,我都可以承受”
姻缘仙君看着这样的他,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才召仙童上前扶他起来,目光复杂地看向远处,语气尽是感慨:“是啊,差点忘了,你这孩子早就长大了。”
“老君……”
“自庭审之后,老夫这些天从未外出,其实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但你今日来,便也多多少能猜到了一些。”姻缘仙君放下拂尘,在面前堆积如山的案台上抽出一本金册,却不立刻翻来,而且先去看承德的,“不是你,是浮泽那孩子,对吗?”
承德脸色果然变了变,纠结片刻后,最终没有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姻缘仙君了然:“你与浮泽都是仙界好孩子。这个卦,原本是打算用来祝福你们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老君沧桑的声音中,好像隐隐带了可惜的叹。
承德心中传来一阵顿痛。
便听对方继续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凶卦。你知道的,寻常姻缘卜卦,若是天缘对象已经出现,红线就会变得清晰,而当时算出来的卦象,却并非如此。”
姻缘仙君指尖聚起几点金光,迎着承德的目光缓缓翻开了金册:“哪怕到今天,你与浮泽的红线都都还只有一个模糊的走势。浮泽的红线走势要比你清晰一些,但通向的,却不是平级仙界,而且——下界。”
【作者有话说】:
天道嘛,咳咳,就是操控这个世界的无形的手,所以就是……噔噔噔噔!作者我啊!所以,天道的意思,就是说——
你们必须给我在一起!!
第五十一章
【押运战犯一事关乎三界安危,浮泽愿意与鬼王一同前往。】
仙界是三界之首,下界,可能是人间,也有可能是……鬼府。
承德独自行走在没有尽头的云海之上,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黯淡与迷惘。
卦象固然只能给出模糊的指示,但若所有仙君的卦象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呢?离开红线居之后,他又连续拜访了其他数位仙君,最初心中还偷偷藏着几分侥幸的期望,可随着一个个答案拼凑出完整的真相,现在那点侥幸已经彻底没有了生存的空间,只剩下深深的无地自容。
下界。
承德一遍又一遍、自虐般地咀嚼这两个音节。
多么讽刺,在千年的痴心妄想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答案——不管是鬼王,还是其他人或鬼,浮泽的未来,都不会有他相伴。
凭什么?
承德又想起那日的清池居。
鬼王将接纳了鬼府信物的浮泽紧紧搂在怀里,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嘴唇无声开合:“纵然你先来了千年,与浮泽结契的还是本座,也只可能是本座。”
那鬼身上,有他从未拥有过的魄力,是一种……成熟男性的自信,将势在必得包裹在运筹帷幄之中。
而浮泽,直到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也没有向他开口求救,哪怕是一个眼神。
承德只觉得眼睛里涩得厉害,抬手,隔着袖子揉了揉眼尾。
再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天殿门前,守在外头的天兵行了个礼,笑着招呼:“承德仙君,可是要面见天帝?劳烦稍等,我先进去禀告一声。”
分明意外的目的地,但又仿佛早就已经排在计划之中,承德有一瞬间的犹豫。
不过很快,便扬起礼貌的微笑,默认了天兵的说辞:“有劳。”
没有人知道他风平浪静的皮囊之下,正在受着怎样摇摆不定与自我责备的煎熬。
天殿的大门打开,又迅速合上。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另外的天兵似乎也有些奇怪,憨笑着开口解释:“今日还有别的仙君过来,不过按理说都是熟识,不应该呀……仙君再稍等片刻吧。”
话音未落,方才进去禀告的天兵终于大步跨出,做出请的动作:“仙君久等了,陛下有请。”
大门只打开了一半,并不像平时待客那般大敞,从外头看进去,珠帘将里头一切都遮挡得影影绰绰,似乎是天帝有意隔绝了什么秘密。
但天兵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异样。承德笑笑,暗中自嘲这份草木皆兵,强迫自己定下神,抬步迈了进去。
大门贴着后脚跟重新合上。
天殿很大,从门口走到高座下方,来者需得走上足足百步。
上一次,承德拉着浮泽来求婚旨的时候,还觉得这段路太长太长,如今才知原来百步其实那么短,哪怕用上最慢的速度,也不过半炷香就能走到头。
他没有去看高台,全程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每一步,都载满了沉甸甸的哀痛。待到视野中出现台阶,便收步行礼:“陛下。”
躬身的动作有些驼背,像个垂老的农人。
“承德,你来了。”天帝点头,“你才从人间回来,不好好休息一番,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声音比起大会少了几分威严,更像是长辈对晚辈慈爱的招唤。普普通通的关心,明明已经听过许多遍,承德却瞬间鼻头一酸,方才干涩的眼睛蒙上一层薄泪。
他的母仙钻着规则的漏洞生育,自生产之后便闭关赎罪至今,他虽出生在仙界,却从未见过自己的血脉至亲。自有记忆起,便是天帝对他多有偏爱,哪怕如今已经成年了千年之久,这份父母般的情感仍未完全消散,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成为唯一的慰藉。
那么,是不是某些错误,一开始就是仗着这一份偏爱才得来的?所以现在才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承德止不住自己这么想。
“是……有些事。”为了掩盖语调中的鼻音,他应得很轻。
说罢,突然撤后半步原地跪下,对着高台拜了个顶格的大礼:“承德羞愧,自知已经得到陛下太多庇护,今日任性前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向您索要最后一个请求。”
“你这孩子……”天帝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中反而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天道未曾赋予仙者孕育的能力,当年你的母亲怀着身孕飞升,分娩之际惊动天劫,是我与诸位老仙拼死护法保全,如此算来,你也是我们的孩子,不需对这些照料感到难安。有什么难处,直接与我说道便是。”
“不是难处,是——”
承德咬牙忍住情绪喷涌,一时未能继续说下去。天帝也不催,只耐心地等待,好半晌,才等到那声音再度响起,浸满了苦涩:“是与浮泽……仙君有关。”
“承德想恳求陛下,收回我与浮泽仙君的婚旨,让一切都回归到原本该去的方向。”
掷地有声。
承德闭着眼睛说完,便又一次弯腰拜下去,额头磕上地砖,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如同他此刻的决心。
声音在天殿内回荡,直到最有一丝回音落地,高座上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许久,久到承德以为天帝不会答应时,对方却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淡然道:“仙玉地砖天性寒凉,再跪也是跪不热的,先起来再说吧。”
承德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可是……”
“孩子,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今日你若不来,我也打算择日与你提起此事。”
顿了顿,天帝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拍了拍手边另一颗乖巧的头顶:“当然,也不是我们浮泽的错。”
承德震惊抬头。
果真看到天帝座下,浮泽跪坐在属于仙童的蒲团上,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自进了天殿就没有抬起过头,原来、原来浮泽一直都在这里,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
“其他仙君多数是摈弃七情六欲才得以修炼,但你们都是因爱而诞生的孩子,情感会指引你们前行。不要因此愧疚,若说有错,也错在我明知卦象而未曾阻拦。”天帝看着年轻仙君脸上的不约而同的愧意,摇摇头,偶能从珠帘晃荡的缝隙中窥见其真容,那张脸上写满了担忧与爱怜,神情与人间最普通的慈母无异。
“那日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现今要撤婚,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只是承德,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承德沉默。
片刻后,才盯着浮泽的身影慢慢点头:“想清楚了。”
浮泽闻言回过头来,似乎想回以一个感激的笑,但僵硬地勾了勾嘴角,最终没有成功。
天帝数不清第多少次长长地叹气。她眼中复杂的色彩变了又变,一遍遍地摸着浮泽的发,像个即将送别游子的母亲,不舍,又不得不硬下心肠:“保卫三界是仙者本分,但浮泽,此事,终究是整个仙界亏待了你。”
浮泽一言未发,苍白着脸抬头与她对视。
“这是我与诸位老君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保险方案,但只要你开口拒绝,或许……”
承德在一旁听着,没由来地感到一股不安。
正欲询问,就见浮泽摇头:“押运战犯一事关乎三界安危,浮泽……愿意与鬼王一同前往。”
“就当是,伤害承德仙君的惩罚吧。”虽然这么说,但微微发抖的嗓音,以及目光中的难堪与闪躲,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心中真正的抗拒。
天帝的心疼溢于言表:“此行我会派百名天兵随行在旁,待你平安归来,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陛下,这是浮泽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宽大的袖摆之下,浮泽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那份快要将他逼疯的退缩之意:“不要派过多天兵跟随,也不要用术法一路观测,这些都帮不上忙,反而是多一份负担。”
“若是卦象上的凶兆果真应验……”
“若是卦象上的凶兆果真应验,浮泽保证,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三界苍生护在身后。”
轰——
话音刚落,远处忽有巨大的动静响起,随后,便能感觉到云端的另一头传来某种力量波动。
天殿内所有对话戛然而止。
不过片刻时间,那动静已经消熄下去,很快,有领头天兵匆匆进了天殿,对天帝禀告:“陛下,方才天牢罪犯出现暴动,所幸鬼王殿下及时赶到,现已将其重新制约。”
浮泽睫毛微颤。
天帝也皱起眉头:“可有伤亡?”
“致伤守卫两名,暂无大碍。鬼王殿下托臣转达:天牢已不牢固,请陛下加快进程,早日将战犯送入蛮荒才是上策。”
【作者有话说】:
妈宝作者时常喜欢塑造一些慈母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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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站第一天大家都好热情,没想到我到半夜才登得上来55555
第五十二章
【你该叫我——崤哥。】
浮泽是跟着天兵一起离开天殿的。
明明对前路充满了恐惧,却咬着牙没有表现出丝毫退缩之意,他把腰背挺得笔直,做好了扛起苍生大任的准备,一如当初毅然步入轮回之门的样子。
天帝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阻拦,只在那背影即将跨出天殿大门时,用仙力送出轻声嘱咐:“孩子,遇事别太为难自己。”
咔哒一声脆响,大门重新关上,将一切变故都挡在门外。承德才似大梦初醒,不可置信地喃喃:“为什么,一定要把浮泽送到鬼王身边?”
“因为非他不可。”天帝闭上眼睛,藏住里头不合时宜的不忍,“庭审之后,诸位老君曾齐齐卜卦,所得结果却并不乐观,战犯身上竟仍存有覆灭三界的异变点,而此劫之解甚是明确,半在浮泽,半在鬼王,缺一不可。我之前也与你一样找不到理由,直到今日见到浮泽,才明白天道的指示没有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