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礼、客套、迎人入屋。俩人在旧得毛边的圆桌旁坐下,一干叙旧与先前在驿站的那夜相去不远,唯一的差别便是蔡立德更热切了些,而宴江疲态浓重,反应稍平。
恰好昨夜的确有雨,他便借口自己微感风寒,蔡立德深信不疑,甚至反客为主地想要把人扶回房中休息。
鬼王可是还待在卧房里头,宴江心中一个激灵,强打起精神,摆摆手:“多谢蔡兄关心,不过睡太久精神难免颓萎,我们多年未见,坐着叙叙旧也是好事一件。”
也幸得昨夜鬼王只真枪实弹地做了一次,他虽疲惫了些,身体倒没太多不适。
“……也是,是我疏忽了。”蔡立德的笑容微微淡了下来。脚步却不知怎的有些挪不开,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重新拉过椅子,坐到宴江身边。宴江应了一声,空气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蔡立德低低地叹了口气,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明显:“浮生,你我之间是竹马之谊,不该如此生疏。”
比起宴江的内向,蔡立德自小都要更直接大胆些。他垂着眼,没有掩饰脸上低落的神情,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把衣摆捏出几道皱褶——这衣服是前些日子才裁的新衣,他一直没舍得穿,直到今日要来见宴江,才欢欢喜喜地换上。也是一袭白衣,袖子与下摆都绣上精美的蓝色云纹,衬得人风雅修长,俊雅翩翩。
或许正是因为拉满了期待,所以才太过容易有落差。
“……立德,你别多想。”到底是在同一位夫子膝下启蒙的,即使分开多年,有些自小的东西还是保留着,宴江不会不懂他的意思,调动力气勉强拉出一道淡笑:“我只是太过惊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称呼从“蔡兄”改回“立德”,是亲近的意思。蔡立德这才好受了些。
宴江:“毕竟当年分别时我们还年少,彼此都没有留下地址,我没有想到过你会突然找到这儿来。”
“不突然,我也是寻了好一些时日。”蔡立德失笑,便干脆把这一路打听的过程大概说了一遍。他坐直了腰杆,微微倾身凑近宴江,目光里除了真挚,还夹带了几丝伤感:“我来找你,也非一时兴起。浮生,分别再久,与你同窗的那几年依然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父母皆在、不为柴米发愁,不知事的年少,的确是世间最为难得的无忧无虑。”宴江也有些动容。
却见对方摇头:“不,不是因为年少,而是因为浮生你。”
“搬去省城的时候我还小,新学堂的同窗排斥我是外来者,并不接纳我,我日日想你,却无法回来找你;后来逃离家中掌控出去游学,见遍山川海洋,认识五湖四海的儒士,也终究遇不到一个交心之友。”
“你相信冥冥之中有命运的指引吗,浮生?我从北方出发,一路跋涉回到西南,方一进到省城地界,就日日梦见与你重逢的情景。一次是巧合,两次是思念,但数十次之后呢?”
话开了头就再也止不住,蔡立德说到激动处,语速也加快不少:“我来找你,既是顺应上天的指示,也是因为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思念——”
却突然瞧见宴江有些发白的脸色,急急顿住,一口气提在半空中,半晌,像被戳破一般瞬间卸下:“……抱歉,浮生。或许对于你来说,阔别十余年之后说这些,该很是失礼吧。”
他确实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了,如果再冷静些,其实不难发现对方早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走了神,脸上的不自然也并非因为他的自白。
宴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往卧房的方向瞄,心中莫名发慌,不为别的,就因为蔡立德所说的一进省城后就不断做梦,细思起来,不正是驿站偶遇那夜?
可余光瞧到蔡立德低着头的样子,又确实于心不忍,只好拍拍他的手背安慰:“没有失礼,能得立德挂念,我也心生欢喜。”手心与手背短暂碰上,触感温热,没有一丝冰冷,反而叫宴江一时有些不习惯。
想要收回手来,却没想下一瞬,就被蔡立德反客为主地抓握在掌心。
“浮生啊……”蔡立德维持着有些垂头丧气的姿势,抬起眼,那双永远清明通透的眼不知为何蒙上些许伤感,以及更多宴江看不懂的情绪。他压低了声音,似唤似叹,“你不必勉强自己说这些。”
“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我自己也是。在来时的路上还摇摆不定,可一见到你,就——”
啪——!
一声脆响兀然打断了话语,两人同时转头,便见是那斜斜倚靠在墙角的扫帚被风刮着倒下。
蔡立德像是突然惊醒,他猛地放开宴江的手,身体后仰,坐直到自己的座位上,眼中的情绪也重新藏进了最深处。他深深地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平复方才冲动的心情:“抱歉。”
宴江却只觉得他怪异,悄悄把手藏进袖子里:“为何又道歉?立德,你是不是有事想说?”
“是,也不是。”蔡立德含糊其辞,避开宴江探究的目光,看向窗外。他来时已是午后,一番叙旧下来,太阳已经差不多要往下挪了,外头的天空微微发橘。
“浮生,天色已晚,你还病着,我也一路疲乏,本不该打扰这么久的。这段日子我便在爱梅乡住下,等你我都休息好了,再好好叙旧,可好?”
宴江自然也是疲惫的,迟疑地点点头:“也好。”
立德便站起身来。没叫病人起身送客,他自己逃跑般疾走两步,拉开虚掩的破门,又在跨出门的前一刻生出某些不安,再次回头确认:“那,一言为定,我改日再来。”
“浮生随时恭候。”
【作者有话说】:
瓜来得太突然,害我早睡失败[裂开] 我恨!
第二十八章
【“浮生只凭大人差遣,不与他人为伍。”】
破旧木门被小心带上,昏暗与沉寂重新笼罩屋内。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宴江疲惫地卸下力气,腰身酸软得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后倒。
撤去鬼王弄来的奢华家居,他原本的家中连张带靠背的椅子都没有,这一倒,预想中是要连人带凳子一起摔到地上去的,肩背却意外地在半空中被一股冰冷的雾气托住,随后,一个怀抱凑了上来。
“就这么往后倒,是在等本座抱你吗?”
只是宴江已经一整都没有进食了,身体又累又虚,此时被抱进怀里,除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寒颤外,也调动不出更多的精力来应付这个调侃。他别无选择地把重心往后靠,好稍微减轻臀腿间的负担,侧头,满脸愁苦地窝进鬼王怀中:“难受。”
时崤明显一顿。虽然清楚人类没有那个意思,但这样的表情与语调,怎么看都像是委委屈屈的诉苦,奇迹般地扎进他那颗不会跳动的冷硬的心里,酥酥麻麻,怪陌生的。
短暂错愕过后,脸上反而换上笑容,时崤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空中画了个小小的法阵,体内鬼气便以某种特定的规律开始运转,片刻后,鬼体竟慢慢升温,有了活人的温度。宴江错愕,下意识想要坐起身,被他一只手牢牢按住
“你那小竹马倒是给本座演了一出好戏。”时崤换了个姿势,把宴江更稳地拢进胸前,另一只手去抱他的双腿,把人整个抱离了凳子,“若是他知道你这副样子,其实是昨夜被本座做狠了……”
黄泥墙变成白漆壁,灰土地变成黑石板,眨眼间寒碜的家具已经尽数消失,变回了来客前的气派豪华。时崤小走两步,把宴江放进自己惯用的躺椅上:“应该会屁滚尿流地逃出爱梅乡吧?”
宴江瞪大眼睛,忙抓住手边黑底红纹的衣摆:“大人别!我……他只是个无辜之人。”
“本座可不觉得。”时崤脸上浮出冷笑。却也没有甩开,反而顺势坐上宽大的躺椅:“凭他突然跑来,害我们阿浮吃不上饭这一点,就够在地府接受百年审判了。”
说着话,他两指间黑雾缭绕,凭空便多了一颗状似珍珠的东西,不容拒绝地喂进人类嘴里。
那东西沾了口水,瞬间就在宴江舌尖上化开,微甜,伴着温和的热意一路从喉管烧到胃里,再散到四肢。大概是某种人间没有的药丹——宴江动动身子,极为明显地感觉到身上难受的地方都缓解了许多,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也消失殆尽。
由此迟钝地想到了什么,忙抬起右手来看,掌心哪里还有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甚至连疤痕都未留下。
固然来自地底深渊的力量永远伴随着恐怖与死亡,可不得不承认,它能办到许多人类永远在追求、却做不到的事情。他愣愣地对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把目光移向鬼王,从躺椅上坐起,对鬼王道谢:“多谢大人。”
或许是潜意识里刻意的逃避,他忽略了自己为这伤口所“主动”付出的代价。
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有一种别样的可爱,时崤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拉过那只手,尾指挠挠他白嫩的掌心:“这可是皇城里的太医都无法做到的事,本座对你恩情之大,岂是一句谢便能搪塞?阿浮合该磕个头才是。”
宴江便当真老老实实地爬下躺椅跪倒在他脚边。时崤也不拦着,坐进椅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膝并拢,额头轻轻触碰地面:“大人恩情,宴江无以为报。”
心安理得地受下这端正的一拜,才弯下腰,就着蜷成一团的跪拜姿势把他整个端抱到自己腿上。
“自然有得报。”明明还是那具鬼体,却不同寻常的温暖,肩膀宽厚、胸肌结实,哪怕是半强迫的拥抱,也不会让人类有除心理外的任何不舒适,“阿浮多跟本座亲近亲近,本座就欢喜得很。”
说着,手掌毫不避讳地摸了摸人类的后腰,像是故意向人类提醒昨夜的云雨,给隐晦话语蒙上又一层暧昧的色彩。
宴江有片刻不自在的僵硬,答则不愿,不答又不敢,最后眼神只得不自然地飘向一旁,又拐回了先前的话题:“立德所说的梦……大人可知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时崤却并不在意,在他眼里,人类都是那样不堪一击,千篇一律,根本没有资格让他多花上半分心思,“或许是本座那时有伤在身,记忆洗得不够彻底,又或者是他自己日有所思。”
他抱着这人间中唯一算得上特殊的宴江靠进倾斜的椅背里,略外扒开对方领口,将脸埋进那温软的肩颈,陶醉地嗅闻那股越发勾人的魂香。
宴江敏感地缩了缩脖子,极力克制自己挣扎的欲望:“可是立德他……”
“没有可是。”
再抬起头,时崤脸色已经恢复漠然。他稍微推开人类,语气一旦平淡下来,便自带了强势的威严,是掌权者高高在上的姿态:“是不是本座待你太好了,连规矩都忘了,嗯?”
宴江的目光瞬间便变得惶恐,指尖都哆嗦起来。大概是最初某些恐怖的记忆在心中扎根得太深,他无条件地害怕鬼王,一面结巴地告罪,一面无措抱上对方手臂,做出讨好的亲近。
但实际上,时崤并未真的翻脸,见吓到自己的人类宠物,也只是挑挑眉,又重新缓和了语气:“你这呆子哪来的胆子,勾了本座还不够,要去勾引那样的男人?”
“勾、勾引……?”
时崤嗤笑:“区区人类,也敢对我的人起那种心思。本座已经大度放他离去,阿浮若识时务,就不该继续提起他,打扰了本座雅兴。”
三言两语,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把宴江砸得头昏眼花。他失神地与鬼王对视,脸上的难以置信维持许久,反应过来后,面上逐渐褪去血色,变得苍白。主观上,他断然无法相信这个说法,可理智却知道鬼王不会看错、也没必要对自己说谎,再回想方才立德一些列怪异行为,种种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立德于我只是儿时同窗……”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向鬼王解释。
时崤却步步紧逼:“既然知道了,那阿浮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宴江不傻,他知道鬼王想要听什么,闭上眼睛,内心翻涌着不愿与不甘,意志力最后还是屈服于鬼王越掐越紧的手中。他小声开口:“浮生只凭大人差遣,不与他人为伍。”
时崤这才颇为满意地收回威压,把人类往上托了托,奖励般吻上他的嘴。
又是长长的一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唇舌不再冰冷,这个吻温和极,也缠绵极,没有一丝半点的侵略性,饶是宴江心理上再抗拒,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陷入这个缱绻的陷阱,搭在鬼王肩膀上的手攥进了他的衣物,似要推开,却又不舍、沉迷。
两个月来的强迫与调教,终于叫一个青涩的雏子也学会享受亲吻。
窗户大开,太阳羞于窥见这等画面,日光敷衍地扫过草屋,很快便收归远去,天地间迎来了再平常不过的夜。夜明珠也未亮起,让两个男子的亲密变得更像是偷情,引诱生灵踏上伦理不容的禁忌。
可当双唇分开的一刹那,这场错觉也就碎了,一人一鬼之间,掀开和谐相处的幕布,本质只有使用与被使用、命令与服从的关系罢了。
被取了两分魂气的宴江昏昏欲睡,时崤指尖勾起他一缕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看向窗外远处蠢蠢欲动的黑影:“地府失控了。”
“阿浮身上沾了太多本座的气息,从今夜起,无论白天黑夜,都必须待在这屋内。不许再去摆摊,也不许见客,否则本座也护不住你,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