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奇怪。”顾浔蹙蹙眉,楚喻按理说身份地位并不低,为何会对一个俘虏如此好。
“嗯。”西辞目光落在楚喻腰间的玉牌,那是西临王室才有的东西。隐约可以看见凤凰缠绕成的“千”字。
楚喻动作时,西辞注意到那玉牌北面还镶嵌着什么铜制的东西——若他没记错,这应该就是西临的虎符。
难道他就是曾令天下闻风丧胆的楚阎罗?史料记载他在中州一役后就已经殒命了……他接近燕无,到底想干什么?
西辞还以为楚喻会接着伪装,没想到他直接开诚布公对燕无道,“我救了你。”
燕无大口咬下的鸡腿再咽不下去,只怯怯得点了点头,没底气的嘀咕,“我,我会报答你的。”
“怎么报答呀?”楚喻的笑意加深,看上去特别纯良无害,他手撑在好看的下颚,凑近燕无,“我是个残废,以后你保护我怎么样?”
燕无瞳孔骤然瞪大,惊讶地连手里的鸡腿都掉到了地上。
楚喻食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敲出几分算计的意味,弯起月牙似的眼睛,温润解释道,“我说了,我缺一把刀。”
燕无呆滞着,他见过不少杀伐的场面,也在尸体成堆的地方安眠,此刻却在楚喻的微笑里惶惶不安。
楚喻猜到了他的反应,淡定拂袖用筷子重新给燕无夹了个鸡腿,笑脸盈盈,“我看上你了。你当我的刀,好不好?”
燕无像只流浪的狗,被人捡到了,这人让他保护他,赋予了他苟延残喘残生的使命。
他的光需要他。
燕无重重点了点头,决定一辈子保护眼前这个人,做他的刀。
时光一幕幕更迭,每天重复的都是天不亮起来练武的燕无,初春变成酷暑,转眼深秋更迭寒冬,身上的鞭痕痊愈后变成了心的刀剑伤疤,那把初拿起会手抖的刀,现在杀人都不带一丝犹豫。
所有人都盛赞他,都说他是西临的守护神,只有燕无自己知道,他从血染里地狱里一次次爬起来,只是为了他的大将军。
楚喻是打小在沙场上长大的人,懂燕无受的伤,也总会给他带上好的药,弯着眼问他疼不疼。
燕无总挠着脑袋傻笑,心里想的是,我说过啊,要保护你的。
中州和平了十年,燕无陪楚喻看西临在这片漫长的祥和中一点点繁华起来。
楚喻也陪了燕无十年,给他建立有广阔练兵场的府邸,给他金银粮帛,也送美酒佳人,酒他都留下了,佳人却遣散得一个不剩。
遇人只说,他有心上人了。
楚喻近来越发的忙,中州在从西临辟一条路往碧海通商,碧海的珠宝可是天下皇族所觊觎的。
但他还是每日落日来看燕无练武,手里卷着兵书,手边放着温茶,他见那个瘦骨嶙峋的身板一点点变得巍峨伟岸,忽然在回忆里有些怅然,“你说你都二十有一了,送到你府上的美人却一个不感兴趣,你干脆娶了你的刀吧。”
燕无手上失了力度,将木头人砍了个稀碎。他今日不想练了。
擦了擦身上的汗,他披上外袍先去给楚喻换了壶新茶,“冷了,喝热的。”
燕无屈膝半蹲在楚喻跟前,楚喻没腿,燕无总会下意识注意这些。
楚喻自然地接过燕无手里的茶,这么些年了,他如此多疑一个人,竟被燕无照顾得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了。
燕无替他揉腿,力道方法都刚好,就是每捏一下燕无心里都跟着抽疼,“要入冬了,别往校场跑了。”
“没事,来看看你。”楚喻搁下茶杯,像以往一样摸摸燕无的脑袋。他整日病恹恹的,十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燕无不一样,逐渐挺拔硬朗,成了天下闻之丧胆的将军,却仍垂着脑袋,忠犬一般匍匐在他脚下,他眸子里的深沉颜色透出了些极难察觉的温情,“累不累?”
“不会。”燕无这些年话少了很多,从第一次杀人那个雨夜开始。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然开始很痛苦,但楚喻弯眼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壶烈酒,让人陶醉。“中州还是不议和?”
“嗯。”楚喻抬一只手撑在额边,曲起的食指揉着太阳穴,苍白的脸上尽是倦色,“辛苦你了。”
燕无懂楚喻的意思,这仗必打不可。
他其实不喜欢杀人,可他又心疼眼前人。
楚玄旻上台后,处处为难着他这三弟。若是楚喻没在十年前断腿,他会是为西临打下千里疆土的大将军,也会是坐在黄金台上的人。
楚喻如履薄冰的活在这座步步皆是算计的城池,所有报复埋进一身病骨。
燕无懂他的苦,他希望自己做什么,自己做就是了。
他甚至不期盼他能放下满心的算计,真正开开心心,只希求着,他能睡一两日安稳觉也好。
“我明天就走。”燕无替他理好毯子,打算去里间报个暖炉来给楚喻暖脚。入冬了他的断腿总是疼,有几夜燕无守着他,额头疼得全是冷汗了,他也只蹙蹙眉,一声不吭。
“别去。”楚喻拉住了燕无的衣袖,燕无呆滞刹那又自然蹲下来,“怎么了?”
“陪我坐会儿。”楚喻弯弯眼,“碧海运来几壶好久,尝一尝?”
燕无没拒绝,即便他明日就要出征。
中州既然不愿意求和,必然是有很大把握的。这一役,他能生还的把握不大。
酒来了,两人月下对饮着,燕无把酒放小炉上温了温才递给楚喻。
“今年的雪来得真迟。”楚喻感叹。
“想看雪?”燕无偏头问他,他私下从来都不喝酒的,都是陪楚喻,喝一点就有点晕乎,“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再背你去看。”
“好啊。”楚喻弯弯眼,“我等你。”
燕无觉得自己是酒喝多了,竟隐隐看到楚喻眼里有些微闪的泪光。
楚喻见他出神,只觉得自己也有几分醉了,额头失了力度抵在燕无宽厚的肩上, “在想什么?”
燕无周身燥热起来,所有紧绷的神经都在一点点断线,他握着拳,言简意赅一个字,“刀。”
“刀?”楚喻满是倦色的脸上绽出的笑意,微醺的眼里萦着柔情,像寒冰里生出的花,可能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你不会真想娶了你的刀吧?”
燕无抬眼看他,十分认真,“你会娶你的刀吗?”
楚喻忽然不说话了。
他的刀……不就是燕无吗?
楚喻是个很聪明的人,一直很明白燕无对自己的心思。
月挂梢头,酒过三旬,楚喻埋在燕无肩上的头缓缓抬起,素白指尖捏在燕无下巴上,带着雾气的眼睛看了看那紧拧的唇,闭上眼便吻了上去。
风过,吹不凉已起的**。
楚喻很会撩拨人,每种意义上。
燕无为了抑制心跳,本就强忍着呼吸,楚喻放开他时,他几乎断了气。
楚喻醉得不清,可他明明很会喝酒的。
他揪着燕无的领子,又打算俯下/身来,却被燕无抑制地拦住了。
楚喻握着他的手,捧到自己脸际,“会。”
“你,你说什么?”燕无的手几乎都是颤的。
“我说……”楚喻把整张脸都埋在他手心里,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等你回来,我娶你啊。”
燕无觉得自己快疯了,他想都没想,手掌盖在楚喻雪白的脖颈上,勾过他粗鲁地啃食起那萦绕着酒香的嘴唇。
他十多年的欲念啊,这是第一次得到回应。
两人都是真当好的年纪,酒躁人身,很容易点起火,衣衫凌乱之前,楚喻拦住燕无,微喘着道,“进屋。”
靠。顾浔立马明白过来他们是要做什么了,忙捂住西辞的眼睛,“不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楚喻他好会……
谢谢阅读~( ̄▽ ̄~)~
第51章 安好
屋里干柴烈火, 屋外靠冷风散热。
顾浔遮住西辞的眼睛,飞快把人拉出来。他这么清明明月的人,可不能看这种不好的东西。
顾浔搂着西辞的腰, 落在远远的宫墙上, 看不清屋里的情形也听不见声音, 只为了便于观察待会两人出来。
“你笑什么?”顾浔放下遮着西辞眼睛的手, 见他依旧处变不惊的淡然,搞得倒像是自己没见过世面了。
“没笑。”西辞舒开眉眼看他,盈盈目光里方才的笑意像轻点起的涟漪, 转瞬便消失了个干净, 换回那滩沉静的柔波, “应该快到了。”
顾浔也想起正事来, 中州一役, 一定是个很大的转折点, 说不定就是破除燕无梦境的关键。
随着梦境的演变,顾浔也看出了个大概——楚喻是西临城主的三公子,十六岁便带兵出过征,两年征伐土地百余里,所向披靡。却在中州一役中被设计断了腿。自那以后颓废了很久, 后来来了个云游的术士,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方才从颓靡中挣扎出来,再后来,就捡到了燕无。
他把燕无当第二个他, 燕无也不负他所望, 十四岁便在猎场杀了一头猛虎。楚喻去找他,因为轮椅行动不变, 被那虎袭击了,燕无的刀砍裂了老虎的半张脸,血溅了楚喻一身,他眼睛里却闪烁着欣喜的光亮。
从那以后,燕无便开始杀人,杀很多,去过的战场比楚喻还多,他的名字,就是下地狱的令牌。
“不过……燕无不是中州的将军吗?”顾浔想起西辞便是在中州收燕无为弟子的,不由问道。
“那是三年后的事了。”西辞淡定看着屋里灭了的烛火,“这一役,燕无没回来。”
屋内红烛摇曳烧成泪,也点燃了一场场沉沦。
窗外响起轻雷,像随时会落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楚喻身体不好,燕无不敢贪杯,事后只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绝世珍贵的瓷器。
燕无的呼吸还没喘匀,便见楚喻仰头看他,带着潮红的脸颊衬出难得的血色,声音也有些嘶哑,“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吗?”
燕无认真点了点头,一手轻轻替楚喻揉着腰,一手替他抚开额间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楚喻很乖巧地窝在他怀里,像小猫一样,楚喻很少说话的,所以说起故事来很唠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老城,老城里住了许多人,可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苦不堪言,所以他们求神,赐给这城一个人,最好天生拥有神力,那样就能成为他们的大将军,战无不胜。后来城里出生了个小王子,他很荣幸成了这个人……无聊吗?”
“不无聊!”燕无忙摇了摇头。
“那就好。”楚喻觉得燕无傻,弯着水露露的眼睛笑了笑,接着说,“他生来的使命就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他得为了这片土地割舍一切。他不恨谁,却莫名其妙被要求杀很多人。”
“可这座城披着诅咒,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亡灵永远不得安宁,全会反噬在他的将军身上。那将军会被他杀死的怨灵一点点蚕食,最后要生不能,要死不行。可痛苦了。”
燕无抚在楚喻腰际的手不动了,指尖像被针扎一般,仿佛那些苦痛加附在了自己身上。
“可怕吧。”楚喻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更可怕的事,这哪里是天神的旨意,不过是城主的诅咒罢了。连自己亲儿子都诅咒,他可真残忍。”
楚喻因为有些累了,声音轻乎乎的,说这些话时,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故事该结尾了,他说,“他的将军为他征战四方,他却让他的将军不得好死。这老城好不地道……不如拉他们一起下地狱,你说好不好?”
燕无彻底僵直住了,怀里的人是温热的,可他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却犹如扎心利剑。楚喻向来手段狠厉,但大多是背后动作,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什么,他不敢想象,面前这个温润和善的人口中轻飘飘吐出的灭了一座城会是怎样的噩梦。
可他从来都是个连弑父杀君都云淡风轻的人呐。
燕无早知道的,他不该因为方才那场酒后乱性的温存就奢望什么。
“你害怕了?”楚喻见燕无不说话,眯眯眼睛,抬起手指尖摩挲着燕无喉结边的动脉,感受着里面涌动着的其他东西的韵律,“那诅咒是壶酒,酒里有蛊毒,名字太难想了,我就叫它蛊酒。”
燕无看着他,很快把眼里诧异消化,只剩一如既往的温柔。
楚喻接受他的淡定,漏出颗漂亮的尖牙,“就是方才送你那壶。”
真相把最后的伪装撕裂,即便他们分明刚刚才做过最亲切的交融。
楚喻向来沉得住,更狠得下心,把人扎得千疮百孔,最后留个事不关己的笑容。
燕无异常淡定,即便心里的撕裂一样的钝痛让他不好受。他宁可插他的一万只箭。
燕无把楚喻往怀里圈了圈,让楚喻枕靠在他胸膛,方才哑着声问,“那你没事了吧?”
楚喻的笑意僵在嘴角,猛然仰起头,眉头紧蹙着,尽是诧异,“你知道?”
“嗯。”燕无平和点了点,“我见你病得难受,托人往五洲四海查了好多年,听说的。”
其实他不止听说了这些,他还南疆请来了许多巫人,学了酿各式各样的酒,他以为再过几年,解药出来了,小千就可以不那么疼了。小千是楚喻小名,楚喻曾笑着告诉他,燕无是除了他母亲,唯一可以这么叫他的人。
他为了这点似有若无的偏爱,高兴了好多年,却一声未曾唤过。
小千是黄金阁里的王子,自己只是流浪的疯狗。不相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