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骆文端无所谓地说,“你们有需要,随时叫我。”
许斌有些烦躁,这烦躁来自于他无法改变骆文端的想法。
“等等吧,”许斌说,“我听说这个月,老神仙会再来一次。”
骆文端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
许斌:“万乐要走了,他应该是不放心吧。上次给你‘降格’,他也想亲自看一下效果。”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不知道为什么,许斌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他是老神仙的手下,自然不敢说自己老板坏话,但这次他也知道老神仙时隔半年,又要来看骆文端,很可能是又有场酷刑,这频率真是有些过分了。
骆文端只是道:“这次还要让他来?”
这个“他”是说的万乐。
许斌也不清楚,他含糊地道:“带吧。”
骆文端表情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骆文端开口说道,“但这几年封闭的生活中,我已经疯了又疯,脑袋里没有完整的想法了。”
他说得很慢,却很清晰,很坚定,语调让人无比的舒服,又能流淌进人的心里去,仿佛讲话已经成为了一种艺术。
“昨日死,今日生。这些年来,我所有的观念和信仰总在摧毁后重建,重建后再摧毁,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时间没有尽头。”
“我永远活着,但只是活着,活着的日子日复一日,今天睁眼看到的景象和明天睁眼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这样的生活会把人折磨疯的,但是因为我体内的这个东西,我的妖性,我的征凶,他们又在尽力不让我疯掉。所以我人性在慢慢地消失,如果我真是个人,早就没办法和你坐在这里聊天了。所以现在坐在这里和你聊天,我也在克制着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跟上你的思维。”
骆文端说:“你不能理解,其实你们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了。”
骆文端看着他,目光很温和,仿佛是有温度一样,但又好像并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落在了远方的哪里:“你和我说的这些你们经历的事情,万乐经历的事情,他的朋友们经历的事情,我都好像是在听上辈子的事情了。因为如果你碰不到这个世界,那你就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在你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骆文端说,“对我来说,过去太久了。我只希望他们过得都好,既然已经忘记了,就再也别想起来。”
许斌不知道为什么,听得有些不知名的难过,掩饰似地弹了弹烟灰,用手指指腹揩掉鼻梁上的眼泪。
骆文端笑了,有些释然地说道:“我天生就是这样的。”
许斌回去的路上,坐在飞机上,脑海里一直都是这句话:“我天生就是这样的。”
许斌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天生就倒霉,还是说他天生就对什么都无所谓,还是说他天生就会为了年少时的爱人受苦。
也可能是这句话不指向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只是说骆文端形容自己的人生,就是“天生就是这样的”。这句话无异于“那就是我该死吧”。
一直到回了北京,回到了人群里,在纷乱忙碌的工作和生活里,他偶尔还是会被这句话重重地打一下。
九月份中旬,万乐办理了离职,然后回了广西老家。
李一冰很不满意,她也服务期满,已经提前回了北京,本来约万乐来北京一起学习,但万乐离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回家的车票。
李一冰生气极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万乐很直男地回他:“我不是北京人,是‘去’,不是‘回’。”
李一冰气得两天没有回他的消息。
万乐站在长瓴山下,看着从下到上高高的青白台阶,久违地熟悉感扑面而来,好像是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在眼前一样,他还没有下山时,就每天在这一千多级的台阶上来来回回,那时候没觉得有多长,现在再看,居然一眼望不到头,他手里拿着两大箱行李,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犹豫了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提上行李箱,硬着头皮往上爬去。
许久不锻炼,万乐爬了五十多分钟,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终于把两个行李箱重重地砸在地上,自己坐在台阶上,用手扇了扇风,再转头去看,台阶已经爬完,剩下的是一些狭窄的山路。
树林里却传来一些动静,万乐有些警惕,手伸进兜里,慢慢地转过头去,就在这个时候,一条大黑狗从草丛里冲了出来!
万乐愣了下,惊喜道:“大师兄?!”
大师兄激动地舔万乐的脸,万乐为了躲开差点顺着台阶滚到山下去,他说道:“你还记得我啊。”
大黑狗的岁数已经不小了,鼻子附近的毛变成了白色的,万乐摸了摸它的头,说道:“你也没有成精。”
师父一直希望大黑狗可以成精,不过这确实很难,尤其现代道士不炼内丹,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它吃的助他一臂之力的药。
万乐提着行李,跟着大黑狗往山上走,大黑狗走在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确认一下他有没有跟上。
回到山里,万乐觉得好像自在了一些,这里的一切还是以前的模样,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变过。
万乐到了院子门口的漆红的大门前,门没关,大黑狗顺着门缝钻了进去,万乐轻轻推开门,拎着行李走了进去。
这院子还是非常的整洁,地上几乎没有落叶,银杏树长得葱葱郁郁,万乐还记得他师父在他小时候种下了两颗苹果树,上头已经结了红色的果子。
万乐走到三清殿的门口,把行李放下了,自己走了进去,殿中央摆放着朱红色的功德箱,上面写着“随缘善功广种福田”,顺着功德箱,万乐仰头看了看三清殿供奉的三尊神像,虽非金像,却也栩栩如生。元始天尊手捻混元宝珠,灵宝天尊手持金玉如意,道德天尊手持太极八卦扇,万乐想起以前每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这三尊神像,总会觉得他们在看着自己。
他想点根香,正要去拿,却听见门外有人说道:“长乐?”
万乐说:“师父!”
刘灵去后院打水,回来看见远门大敞,行李放在殿门口,就想到了可能是万乐回来了,进殿一看,居然是真的。
刘灵有些不可置信,说道:“你回来了?”
万乐笑道:“我回来啦!”
“你回来了,”刘灵喃喃道,“你回来了,你还敢回来?!”
刘灵抄起挑水的竹竿就去抽万乐,万乐仓皇鼠窜,说道:“师父!三清殿前,肃静!”
“少给我来这套,”刘灵抽不着他,指着他鼻子说,“你给我站那。”
万乐举起手来,商量道:“你冷静下,师父。”
刘灵怒道:“站那!”
万乐在心里默数:“1、2、3。”
三个数数完,他忽然间拔腿就跑,刘灵举着竹竿撒腿就追,大黑狗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戏,也加入了战场,两人一狗你追我逃,画面乱七八糟。
万乐被抽了好几杆子,终于被抽懵了,情急之下往自己之前住的房间跑,到了却发现上锁了,打不开门,他一回头,迎面一杆。
万乐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8章 纵我不往(四)
“你怎么能真打呢?”
万乐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块湿毛巾,敷在自己的额头上,感觉还是有点疼:“不会给我脑壳敲碎了吧?”
刘灵气还没消,闻言又要脱鞋抽他:“我这就给你打漏了!”
“师父!”万乐捂住自己的脑袋,往床里头躲,说道,“差不多得了,清净之地你干什么呢?!”
刘灵:“少来这套,拿我教的东西来教训我,长本事了?”
万乐脑门还没消肿,感觉火辣辣的,但是看到刘灵还是很开心的,看着他那张脸,笑了。
刘灵从鼻子里出了口气,显然还在气头上。
万乐这已经是第五年没有回来了,当年走的时候,大师兄还正值壮年,如今已经是一条高龄狗了。
万乐虽然五年间,一直按月给师父转钱,但联络却不是很多,工作很忙,他也总有事情要做,和师父打电话这件事就从每星期都做的諵砜事情,变成了过年过节才做一次,到后来,有些节日他也在忙,就连电话也不打了。
刘灵以前是一个很爱唠叨的老头,在师兄弟里又最疼爱万乐,在万乐去外地上学的时候,总是打电话叮嘱他,但是可能是因为知道他工作后就忙了起来,也不会打扰他了。
万乐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难过,也不再开玩笑,说道:“我这次多待几天。”
刘灵:“哦,随你。我老了,不值钱了,今天留住,明天也得走,我不在乎。”
万乐:“……”
“你怎么这么说啊,”万乐说,“那我不走了。”
刘灵斜着眼睛看他,显然是不信。
万乐:“那我就留山上呗,你别撵我啊。打水呢?我去吧。”
万乐说着就下了床,刘灵道:“坐那吧,早打完了,等你这口水,我早渴死了。”
万乐笑了起来。
刘灵说:“怎么回来了,不干了?”
“服务期满了,”万乐索性下地收拾行李,把行李箱打开,一共两个行李箱,万乐把大多数东西都扔在昆仑了,行李箱里大多数都是给刘灵买的礼物,“这是钙粉,早上冲着喝吧。”
刘灵:“干喝这个?”
“配这个,”万乐又拿出来了一个大袋子,里头都是些高档糕点,“太贵了,省着点吃。”
“多少钱?”
“五百多。”
“这么贵?”刘灵扒拉着正反看了看,也没看出门道,说,“能退吗?”
万乐感觉舒服极了,高兴地道:“不能啊。”
刘灵端详着他,说道:“你……是不是长病了?”
万乐:“?”
刘灵怀疑道:“你要死了?”
万乐:“说什么呢!”
“那你怎么这么不正常?”
万乐没有理他,继续把刮胡刀、智能手环、檀木梳等等东西往外拿,放在刘灵怀里,最后刘灵怀里放了满满当当,才发现万乐自己压根只带了两身衣服和一根牙刷。
刘灵这下怀疑更甚了,把东西放下,捻起手指,万乐马上看出了他的意思,说道:“我没生病!”
刘灵:“你跟我说实话,你在外头干啥了,你杀人了?”
“我求你了,你盼我点好吧。”万乐哭笑不得。
刘灵:“说不说?”
他目光严肃了许多,万乐败下阵来,只能说道:“真没什么,就是太久没见过你了,给你买点东西而已。”
“那你行李呢?”
“扔了,那都是些身外之物,”万乐说,“我送人了。”
万乐临走前几天,到处送东西,但其实他住了五年,除了衣服和几个碗,什么也没买,衣服都送给隔壁的同事了,一些日用品也找了几个看得顺眼的妖怪送出去了。他什么也不想拿。
刘灵说:“你要是有事瞒我,小心我算你。”
老头虽然已经快五十多岁了,五官全都老去了,牙也开始发黄,但唯独一双眼还是非常年轻,带着活气,他并不特别瘦,所以精神饱满,还能折腾得动。还带着个灰色的锅盖帽,像以前一样,一怀疑万乐惹祸了,就会压一压帽子,头皮发痒,想要揍人。
“知道了,”万乐无奈道,“真没事。”
万乐回了家,感觉哪哪都舒服了,但一直待到下午,也没看到自己的师兄弟们。他问起来,刘灵简单地说:“打发下山去了。”
万乐:“?”
万乐再问他就不耐烦起来了,要揍他。
万乐已经习惯了,明白他师父就是这个脾气,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翻脸,找茬发脾气,可是万乐却觉得这问题不简单,打算找个时间好好问问这个问题。
虽然之前山里的人也不多,但至少还有几个年轻人陪在师父身边,如今师父居然自己和一条狗住在这深山里,事事亲力亲为,万乐便有些心酸。
他晚上去做了饭,端上桌,俩人简单地吃了口,把剩饭给了大师兄,俩人向往常一样,一起做了功课,万乐坐起来,看着刘灵,说道:“师父。”
刘灵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告诉你了,他们下山了。”
“都走了,”刘灵看着他,说,“全都走了。”
万乐轻轻地问:“为什么走了?”
“我怎么知道?”刘灵不愿多说,端起碗来,便去水池边刷碗。
万乐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半夜,万乐躺在自己从小躺到大的那张小床上,感觉有些恍惚。
他其实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踏实的感觉了,万乐从自己的睡衣里掏出来了那块无事牌,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地端详了片刻。
那块水墨无事牌和写着他名字的铭牌挂在一起,两块牌子碰到一起的时候,总是会发出清脆的铃声,万乐有的时候在外面,偶尔听见这个铃声,就会觉得很舒服。
这半年,万乐已经把这块牌子上面雕刻出来的每一道刀痕都记在脑海里,但还是会经常拿着看,翡翠无论何时摸,都会有温润冰凉的手感,冬天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冷,到了南方的夏天,就刚刚好。
万乐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