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郁的羽睫颤了颤。彼时他才九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倔强。他闭上双眼,不愿意在这个收留自己又抛弃自己的人面前流下眼泪。那在他看来,很耻辱。
见他久久沉默,师兄不再多留,起身离去。
在他身后,晏郁睁开了双眼,目光锐利如刀。“师兄,你又何必把一件残忍的事情说得那么仁慈。你们都抛弃了我!”他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声音嘶哑地喊道,“什么比赛!什么灵鸟!不过是你们看我苦苦挣扎的借口!”
昏暗的牢狱中,年幼的晏郁一字一句,犹如泣血:“我既然赢了比赛,我就不会死在祭祀台上。”
正式祭祀那天,大雪纷飞,天地间全是一片白色。
绝境激发了晏郁的潜力。他挣脱锁链的束缚,拼死斩杀了那头巨大的凶猛魔兽。
祭祀台上鲜血淋漓,祭祀台下是众人惊恐的目光。
晏郁没有大开杀戒,只是一个人拖着魔兽的尸体,顶着狂风暴雪,在那个寒冷的冬日,离开了那处伤心地。
虽然那天他没有杀那些同门,但因为守护灵兽死了,那个魔修门派在不久后就覆灭了。
得知这一消息时,晏郁的心情难辨悲喜。
梦境中,晏郁反复体验着那日雪中行走的寒冷。他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坠冰窖,风裹挟着雪扑打在他身上,寒意穿过皮肉直入骨髓。
体温一点点流逝,血液流速变慢,双脚冷得失去知觉,连脑袋也越来越沉重。他渐渐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周遭的声音仿佛消失殆尽,万籁寂静。
隐约间,似乎有人在喊他。
那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与声音一同到来是温暖。
刹那间,风停了,雪住了。头顶浓云散开,暖阳照耀在他身上,
晏郁在一片温暖中醒来。
他张开眼睛,与一双水润懵懂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谢识正趴在他身上,隔了好几层被子瞧他。刚才他察觉晏郁在睡梦中身体发抖,就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拿了出来,堆在了晏郁身上。
晏郁睡眼惺忪,对焦缓慢,他迷茫地问眼前人:“你会抛弃我吗?”
谢识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
小水洼那次,谢识也想留下,和晏郁同生共死,但他太过弱小,只会成为晏郁的拖累。不得已才暂时逃走,去搬救兵。
如果还有下次,谢识绝不再逃离,他会和晏郁站在一起,与怪物战斗。
“修灵哥哥,我会努力变强。”谢识趴在被子上,语气铿锵地立下誓言,“以后我来保护你。”
晏郁的意识彻底清醒,他推开谢识和身上的五床厚棉被,深深地喘了口气,平复被压得有些迟缓的呼吸。
他挑眉看向谢识,懒洋洋地反问:“你要保护我?”
谢识重重点头。
“哈哈哈!”
晏郁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也太讽刺了吧。
他堂堂魔尊转世,天生魔种,凶名远扬,竟然会有一个小孩子说要保护他。而且,这话还是从神子谢知微的转世口中说出来。他们可是宿敌呀,不死不休的那种。
一想到这些,晏郁就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时光
谢识被他笑得尴尬,但不肯收回誓言。
他咬了咬牙,抬手抱住了狂笑不止的晏郁,把脸埋在他的怀中,声音又奶又闷:“不准笑!”
由于两人距离靠得极近,晏郁轻轻一呼吸,就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奶香味。
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啊,他感慨道。
晏郁搂住突然扑过来的谢识,防止他摔到床下。
黄豆大小的烛火中,晏郁忽然瞥见谢识衣领下藏有一点红痕。
他的手指掀开衣领,发现谢识遍布伤口。此时伤口已经上了药,只余小小的红痕。
“怎么回事?”晏郁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谢识紧紧抱住晏郁,将自己的脸贴在了晏郁胸前,听他心跳的声音。“为了修灵哥哥,一切都值得。”
随后,谢识向晏郁完整地叙述了事情的缘由,说自己是为了抄近路,直接闯入荆棘丛。
“不痛吗?”晏郁问。
肉|身闯入尖刺密布的荆棘丛,自然是痛的。三岁的谢识点了点头,口中却道:“但我想节约时间,尽快找到爹娘,让他们去保护修灵哥哥。如果修灵哥哥因我而死,我会难过愧疚一辈子的。”
晏郁闻言,轻轻“啧”了一声,眼中情绪不明,手里将谢识小小的身躯搂得更紧了些。
他想要杀的小孩子却想要他活着,真是……傻得天真……
怀中的小人温软粘人,让人只想紧紧抱住他,丝毫不像前世大火中仇视自己的宿敌。
窗外是夜的寂静,头顶是星光闪烁的天幕,而屋里是一对彼此相拥的竹马。
……
安宁的一夜过去。
第二天,晏郁从床上醒来,隐约听见院中传来兵器碰撞的铿锵声。
其中一人手法老练,出手迅捷,每次挥剑都带着轻微破空声,如林鸟鸣叫。而另一人似是初学者,挥剑的动作沉重缓慢,时不时就摔倒在地。
他摔倒的声音又轻又软,估计是个不大的小孩子。
这些都是晏郁根据听到的声音判断的。
他起身出门,来到院子中,果然看见谢识和他爹一起练剑。
谢识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柄未开刃的金属长剑。这剑对于一名三岁小孩来说,太长太重。才练了一个早上的剑,谢识就满头的汗,小脸通红,显然累得够呛。
但他目光坚毅,不肯懈怠,即使剑法生疏,也依旧仿照一旁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晏郁抱胸站在门口,安静地看了许久。
身为神子谢知微的转世,谢识小小年纪就显出了惊人的剑道天赋。仅仅练了一个早上的剑,他就将基础的剑术招式掌握了七七八八。
晨辉中,谢识额前碎发湿润,他咬紧牙关,手中长剑横劈、竖砍、上挑。剑身在阳光中折射出银亮光影,疾如闪电,灵活如蛇。
“修灵你醒啦?来,吃早点。你身体虚弱,可别饿着肚子。”谢夫人从卧房出来,瞧见晏郁已醒,热情地张罗他去厨房吃早饭。
一会儿后,谢识和他爹也进了厨房。
谢识看见晏郁,眼睛里亮起光,手持长剑,径直跑到他面前,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修灵哥哥你看,我会耍剑了。”谢识骄傲地说,“以后碰见怪物,我帮哥哥打它。”
晏郁直觉:这个小孩说到做到。他昨晚说要保护晏郁,那不是空话。他今天早上就开始练剑,努力让自己变强,让自己拥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看着谢识累得通红的小脸,晏郁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抬手摸了摸谢识的头。
但他心中的危机感却越来越强。
眼前的谢识是神子谢知微的转世,他现在变强是为了保护他,那以后呢?
等他觉醒前世记忆,他是否会牢记幼时的承诺?
这其中的变数太多,晏郁不想赌……
光阴如流水,晃眼间五年过去了。
这几年里,谢家夫妇一直待在海岛上,把谢识带在身边,晏郁竟然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时机。
幸运的是谢识和他变得很亲密,视他为至亲至爱的兄长。
看着这孩子黏着自己撒娇的模样,晏郁心中唏嘘不已。如果谢识不是谢知微转世,他倒是不介意把谢识当弟弟一样宠着。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期间,常年闭关的沈远闵出关看过晏郁一次。
当他从谢家夫妇那得知晏郁打败金丹期凶兽的事情时,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喜悦,反而狠狠地训斥了晏郁一顿。
“你就那么点修为,竟然敢和金丹期凶兽打起来!”沈远闵双目圆瞪,怒不可遏,“你是不要命了吗?”
晏郁知晓他爹的脾性,低下头,乖乖挨批。
看到他态度好,沈远闵的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苍老的手搁在儿子的肩头,循循善诱道:“爹知道你和爹一样,修炼天赋都很差劲。这不怪你,怪爹没本事。但是修灵啊,天赋乃天定,强求不来。”
晏郁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自己修魔天赋高,但终究还是闭了嘴,站在沈远闵面前,一言不发。
“你别听信什么逆境激发潜力的说法,别故意找死。爹和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说到这,沈远闵手握成拳,喉咙中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咳咳咳——,爹从没拿你和谢家孩子作比较。爹对他们家好,只是希望以后他们发达了,能多帮衬着你点。”
晏郁闻声抬头,瞧见沈远闵头上多了许多白发,像落了一层层薄薄的雪。
沈远闵修炼资质低,停留在筑基期多年。自从晏郁长大到差不多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年龄后,他就经常闭关修炼,试图突破瓶颈,增长寿元。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修为却停滞不前。此消彼长之下,沈远闵的外貌逐渐苍老,从中年开始一点点步入老年。
他头上的白发和皮肤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孱弱。
沈远闵隐约有预感,如果下次他闭关,还不能突破筑基期,他可能就要和孩子他娘在阴曹地府碰面了。
不过沈远闵认为这事没必要让晏郁知道。
“答应爹,以后遇见打不过的就跑,千万别逞强,好吗?”沈远闵嘱咐道,“如果下次再让爹听到你越阶挑战厉害的凶兽或人,爹可要真的责罚你了!”
宴郁点了点头。
沈远闵欣慰地笑了笑。身为父亲,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因苍老而浑浊的眼睛中充满了骄傲和不舍。
当晚,父子俩简单告别,沈远闵再次进入石室闭关,而晏郁则往山腰处的谢家小屋走去。
这些年里,谢家夫妇与他日渐熟络。自从知晓沈远闵经常闭关后,他们就邀请晏郁来他们家吃早中晚饭。偶尔谢识会缠着晏郁留宿他家,谢家夫妇也是随他。
此时,谢夫人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有鱼、有野鸡、有野猪肉,也炒了几道山野小菜。瞧见晏郁进门的身影,谢夫人说:“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晏郁的视线环视屋内一周,寻找洗手用的水盆,却发现谢识直接端着水盆,颠颠地朝他跑了过来,“哥哥,洗手。”
他已经八岁了,走起路来很稳。一路跑来,水盆里的水竟半点没洒。
待晏郁洗完手后,谢识把水盆里的水倒在屋外,将水盆放回架子上,乖乖巧巧地坐到晏郁旁边的位置上。
“沈兄又闭关了?”谢识他爹问。
“嗯。”晏郁点头。
“可惜了,我今天想着他要出关,在山里打了不少野味,还想着让他尝尝呢。”谢识他爹感慨道,“不过你来也是一样,今天这顿饭你可得多吃点。”
说着,他往晏郁和谢识碗里各夹了一只野鸡腿。
晏郁连忙道谢。
谢识看见了,把自己的野鸡腿也夹到晏郁碗中,然后一脸期待地等着晏郁向他道谢。
晏郁哑然失笑地把野鸡腿夹回谢识碗中,口中道:“谢谢你,但太多吃不下,这只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晚饭过后,谢识缠着晏郁留下陪他睡。
晏郁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两人躺到一张床上后,谢识又开始撒娇,让晏郁给他讲睡前故事,“修灵哥哥,你看我今天这么乖,你给我讲讲睡前故事呗。”
晏郁没有拒绝,起身下床去拿桌上的故事书。他随便翻到一个故事,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始。
冷不丁,谢识声音软软地感慨道:“修灵哥哥,我感觉你对我好好。”
说这话时,八岁的小孩正抱着晏郁的手臂,脸蛋靠在他胸前,整个人几乎黏在了他身上,让晏郁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在过年时吃到的那种又黏又甜的小糖包。
不!我对你一点也不好,晏郁在心底回答道,我可是打算杀掉你。
他近年来“宠溺”谢识的种种行为,全都可以简单粗暴地解释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或者再准确一点,给将死之人的一顿美食。
神子与魔种是天定的宿敌,晏郁早晚要干掉谢知微的转世。正因如此,这些年里,晏郁倒乐意包容谢识的一些小任性,满足他的绝大部分小要求。
这是他对这个小孩子仅有的怜悯,犹如涂了蜜的刀。
当然,谢识完全察觉不到晏郁对他的杀心,他只当自己有了个脾气好的哥哥。
半夜,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晏郁耳朵中。他立刻醒来,凝神细听片刻,发现是隔壁卧房里谢家夫妇起床穿衣,低声讨论着刚才海岛防护阵法出现的异动。
第八章 美景
当年谢家三口搬到海岛后,为了隐藏他们的气息,躲避魔修的追杀,他们在海岛周围设下防护阵法。
多年来,防护阵法一直安安静静。今晚突然出现异动,恐怕将有危险到来。
谢家夫妇心知此事的重要性,拿上法器就火急火燎地往出现异动的方向飞去。
黑暗中,晏郁睁开眼睛,窗外夜色照在他眸中,折射出冷冷幽光。他知道,他耐心等待的时机来了。
谢识窝在他怀里,睡得很香,呼吸温暖绵长,对一切一无所知。
晏郁平复杂乱的心绪,伸手推了推熟睡的谢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