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越卿曾经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洛时看到对方躬起的脊背微颤，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李越卿冷笑：“当时随口一发的承诺，现在还信？愚不可及！人都是会变的。”
　　“是吗？”洛时神色平静，“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为她作画？为什么要将那些画珍藏？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茅草屋那样一个——显眼的地方。”
　　“你是希望她能看见？胆怯又抱有微弱的希望，希望她能明白，你，居然还爱着她。”
　　李越卿哈哈大笑，其掌心间的纸人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真是蠢笨如猪！我随手一画的东西随手一扔，竟也叫你们以为我尚情根深种，哈哈哈哈可笑，可笑！”
　　洛时：“随手一画的东西，能画得那样情真意切，那样充斥爱意？”
　　“吾妻爱妻，思你如狂，念不能忘，悔之悔之……李越卿，你可知道，那声称要斩妖除魔的道士，已经几次伤了你的爱妻。”
　　听到前面，李越卿还能勉强保持平静，但当洛时说出新娘受伤之后，李越卿瞬间双拳攥紧，他瞳孔微缩，本就因布满疤痕而显得狰狞的面目透露出丝丝凶戾之气。很快，他便察觉到了情绪的失控，深吸一口气，狠狠掐了掐掌心，才勉强稳定下来，可是听到她受伤时的愤怒还是在他指尖留下了颤抖的余韵。
　　李越卿掌心间的纸人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一如它复杂难言的内心。
　　终于，纸人开口了，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小，都要低。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要离开她……”李越卿茫然地说，“明明只差一点，我就娶了她！”
　　李家二公子之前再怎么荒诞，说到底也没有脱离家族和长辈预想的道路，是以李父李母常常教训李越卿，其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李越卿要娶一个身世不明的贫家女，这可完全触及到了家族利益的底线！
　　在李父李母的设想里，李越卿以后应该会娶一位门户相当的小姐，也不需要他多么上进，有能干的媳妇操持家业，也不至于几年就把家业败光，还可以让李氏和另外的家族结两晋之好，何乐而不为！
　　事实上，李越卿知道，在念念以贫家女出现之前，家族就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他不愿意，早早就差人告诉那名小姐，配不上对方，也竭力阻止自己和那小姐订婚。
　　李父李母以为他只是没有玩够，却万万没想到李越卿竟然想娶一个贫家女！但凡他只是打算纳她为妾，家族都能允她。正妻之位，绝无可能！
　　“你要是娶她，就给我滚出李家大门，滚出李氏族谱！”
　　“我和你爹，当没有你这个不孝子！”
　　“弟弟，你这个年纪，本该成家立业，为什么还是这么不懂事？”
　　……
　　亲人的质问和不理解，旁人的嘲讽讥笑，犹在耳畔。
　　李越卿从来不惧怕那些东西，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其他人永远给不了，只能自己去争取。于是他第一次拿出书卷，第一次出入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名利场所……
　　其中万般艰辛，已不足道。
　　结果就是，他终于如愿以偿。
　　然而，然而——
　　“可我知道啊，我来告诉你。”洛时说。
　　李越卿唰得抬起头，无神的双目似乎凝聚起神光。
　　洛时不徐不疾道：“你养金丝猴多年，珍爱非常，是不是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因为她的妖形而惧怕？”
　　李越卿：“难道不是？念念的妖形，我几乎日日都可看见。”
　　“你也不会因为她妖族的身份而产生丁点儿的惧怕之情。”
　　“当然，我从未这样想过。”
　　“你现在还能想起那一夜的情景吗？”
　　李越卿微顿。
　　那一夜……他记忆犹新。
　　进入喜房，热闹和打趣便全都被抛之脑后。喜烛默默燃烧，念念就坐在床榻边，安静地等待。
　　李越卿心中霎时柔软下来，喜悦如潮水般涌入，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
　　“念念……”他情不自禁唤道。
　　念念不动，只盖头微微摇晃。
　　李越卿暗笑自己太过紧张，狠掐了一把手腕，深吸几口气，将过于快速的心跳压到最缓。
　　冰冷的金秤被他滚烫的手心一烫，瞬间热了起来。
　　李越卿仍然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心情，羞怯、喜悦、激动、心满意足……
　　然而短短几刹之后，那些感情全都烟消云散。
　　“到底是什么出了问题……”李越卿喃喃，“念念的妖形，我见过的，可那一天她化为妖形，穿着喜服，那一刹那，我突然……”
　　“在我们家乡，有一种学说叫‘恐怖谷’理论。”
　　洛时道：“那最开始只是解释一种现象的理论，不过后续逐步有所扩展。人类会对与自己相似的生物抱有喜爱等正面情感，比如你珍爱金丝猴，但是，当这种相似到达一定程度，你突然发现她身上某种非人的特质，反而产生恐惧，那是人类的本能，跟感情无关。”
　　“……”
　　长久的沉默。
　　李越卿笑了笑，想要反驳，可他发现洛时居然说的是对的。
　　“你并非不爱她，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和冲击仅仅只有一瞬间。”
　　“一瞬，只有一瞬……”李越卿的头垂下去，片刻后，突然扬起来，“但那一瞬我对她的恐惧压过了对她的爱，我怎能忍受！我发誓要千倍百倍爱惜她，我怎能忍受！”
　　洛时：“所以你宁愿不与她再见，宁愿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
　　“是啊！是啊！不闻声、不嗅色、不视景、不能言……唯有如此，我才能不受影响！”
　　“可你现在已经明白了为什么。”
　　李越卿扬高声音：“但我还未辨清我自己！”
　　“本能又如何，真的无法避免吗？无非是我没有想象中那样爱她、”
　　李越卿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有一道更冷的声音出现了。
　　“这很重要吗？”
　　一名红衣女子几步走入，焰城跟在她身后。
　　李越卿怔愣：“念念……”
　　李念走到距离李越卿几步的距离，停住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越卿，目光异常冰冷。
　　李越卿突然尖叫起来。
　　“别看我！别看我！”
　　缩手缩脚想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别看我！我如此丑陋……如此丑陋……”
　　洛时叹气：“她若真爱你，怎会惧你丑陋。”
　　李念不顾李越卿癫狂的举止，突然上前一步，直接拉着衣领把李越卿整团提了起来。深陷恐惧中的新郎不停的颤抖、尖叫，而新娘不为所动。
　　她回头望了眼洛时和焰城，目光还是冷酷，却比之前柔和了不少。
　　新娘伸出手指，隔空对他们点了点，然后提着李越卿，一步步走入茅草屋中。
　　【触发任务，共死】
　　作者有话要说：
　　恐怖谷理论：森昌弘提出，最初是关于机器人的理论


第108章 一拜天地12
　　洛时和焰城凭空消失。
　　茅草屋的位置虽然位于中心区域， 但灯笼并不多，烛光暗淡，在昏沉的夜里显得有些阴森。李念拖着李越卿刚要推开茅草屋的门，恰巧一阵冷风吹过， 吹得烛火猛地一晃。
　　那烛火抖了抖， 猝然熄灭。
　　整个茅草屋区域瞬间笼罩在月光和黑暗之中。
　　李念听到不远处丫鬟小厮们的惊呼。
　　“蜡烛熄了！”
　　“快去拿火点上！”
　　……
　　然而丫鬟小厮提着灯笼急匆匆赶过来时，却被脚下一环符咒挡住去路， 仅仅试图伸手过去， 手指都被烧成灰烬， 更别说整个纸人了。
　　手里灯笼的烛光非但驱散不了这里的黑暗， 反而因此摇摇欲灭。
　　“是道士！是道士！”丫鬟的声音尖利，夹着怒火和浓重的憎恶。
　　“该死的道士！”
　　李念没有把外面的声音放在心上。突如其来的黑暗将本就格格不入的茅草屋区域彻底封锁起来， 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松开李越卿的衣领， 黑雾从李念的指尖渗出。
　　她声音极冷：“滚出来！”
　　黑暗之中，唯有寂静。
　　月光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是影子。
　　张牙舞爪， 奇形怪状的影子。
　　王淳岸藏在黑暗之中，冷静地打量新娘目前的状态。片刻后，他长舒一口气。
　　还好。
　　他没想到新郎阵营的恶魔会出来搅局，道士身份赋予他的能力虽然多，但能够真正完成“斩妖”的只有桃木剑， 而桃木剑只能在白天使用，也就是说，只有在白天， 他才能杀掉新娘。
　　王淳岸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准确的任务时限， 但能够通过一些蛛丝马迹， 推断出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白天的新娘混乱而虚弱，本来不出意外，他可以一举得手。
　　偏偏还让他们把新娘带到了黑夜。
　　不过还好，他现在虽然杀不了新娘，但可以将对方削弱，不至于让新娘的实力很快就恢复巅峰时期，等到白天，再另寻机会。
　　影兽一只一只跳出来，将茅草屋团团围住。
　　道士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先解决眼前的，剩下的那一个，是场硬仗。
　　*
　　焰城有点懵。
　　白天的浪子别苑很冷清，根本看不见人影，这一点他已经习惯了，可是——
　　“洛时。”
　　他叫了队友的名字，无人应答。举目望去，不见第二个身影。
　　他去了哪里？
　　新郎新娘身份的束缚在身，洛时不可能不告而别，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焰城正打算去找洛时，道士突然从角落里走出来，猝不及防间焰城躲避的动作慢了点，可道士好似根本没看见一样。
　　道士深蓝的衣袍上，沾着褐红的血迹，他发丝凌乱，神情罕见带着疲惫。
　　“总算完成了任务。”
　　道士甩甩手上未干的水渍，拿出一张柔软的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手。
　　他似乎刚从什么重压之中松下来，姿态放松，警惕心散得一干二净，连焰城都没发现，浑身的气息都很柔和。
　　“那两人还真难对付啊……”道士昂昂头，笑了，带着得意和自傲，“但还是我赢了。”
　　擦干了手，道士随手将锦帕扔下，一个响指，那锦帕兀地燃成灰烬。
　　“系统，登出游戏。”
　　道士消失在焰城的视野中。
　　“……？”
　　什么时候，道士居然完成了任务？
　　焰城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有关任务结束要求登出副本的惯例性提示音。
　　“真奇怪……”焰城喃喃，双眼茫然，头脑昏沉。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忽然开始快速变换起来，他愣了几秒，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动，寻找洛时。
　　至于为什么道士已经登出副本而他还没有收到提示，道士口中难对付的两人是谁……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
　　走着走着，焰城的心口一动。
　　是洛时！
　　他几乎是风一样地开始移动，穿过一片红墙，就看见洛时正对着他站着。
　　他的队友此刻微微耷拉着眼，在日光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虚弱。
　　洛时是垂眼在看什么，神情很冷漠。焰城往前走，跟随他的视线往地面上看。
　　焰城的脚步顿住了。
　　他发现地面上是另外一对洛时和焰城，他们齐齐闭着眼睛，无力且没有任何防御地躺在地面上。那个洛时的腹部上直直立着一根桃木剑，将洛时整个人钉南@风@独@家在地上，而躺在洛时身边的焰城……
　　这么看自己，有种奇妙的感觉。
　　地面上的焰城，胸口破出一个大洞，原本该在其中奔流的焰火之心不见踪影，连带得血液也变得干涸。
　　焰城下意识皱起眉头，胸口有些不舒服。
　　“我们已经死了。”洛时在他对面，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焰城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
　　浪子别苑沐浴在日光中，建筑本来精致华丽，却因不见人影而稍显颓败。
　　焰城躲藏身体，野兽一样打量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道士。
　　那道士姿态很是悠闲：“总算完成了任务。”
　　……奇怪。
　　焰城总觉得，这一幕很奇怪。
　　道士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提前登出副本。以恶魔种的大脑，焰城没有太在意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收到登出副本的提示。
　　他只是下意识开始寻找队友，不知去了哪里的洛时。
　　新郎和新娘不能分开过久，不然会受到损害。
　　很快，焰城找到了洛时。洛时原本低头打量地上的物体，神情倦懒，察觉到动静，轻轻抬眼扫过来。
　　“啊。”洛时歪头，“我们又死了一次？”
　　焰城皱眉，很困惑：“你说什么？”
　　洛时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体，示意焰城仔细看：“你不觉得这一幕很眼熟吗？”
　　焰城仔细打量另一对洛时和焰城的尸体，虽然他不记得曾经见到过这样的画面，但洛时这么一说，又确实有那么一点模糊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之前看过一样……”洛时弯腰，凑近了观察那个‘洛时’的尸体，“唔，连剑插进去的角度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