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将凳子放回，下一秒人已在高空之上。
　　一枚硬币的实力在玩家中虽然算不上最顶尖的层次，但能够以洛时为目标和对手，也不容小觑。他的技能和道具组合很有意思，洛时之前跟他交过很多次手，至今也没有摸清楚那具体是个什么流派。
　　这也很正常，谁不留一手，能够完全探测一个玩家的所有底牌，就算是[游戏]五神也不一定能做到。
　　不过一枚硬币的技能跟玄学和气运相关是肯定的，说不定还牵涉着因果一类的规则。自他一上场，人脸蛇就仿佛中了什么魔咒一样，僵在半空中，无能狂怒地甩着尾巴，却没再像之前一样试图攻击甲五城和那两只恶魔。
　　焰城这时候微微摇头：“这样撑不了多久。”
　　然后他转头，眼神直直地落到洛时身上，与此同时，嗑瓜子看乐子的于渡和胖子围了上来，于渡抓了把瓜子丢在桌上，含糊不清说：“尝尝，挺香的。”
　　胖子看洛时坐得稳稳当当，问：“大佬，您……您不动手啊？”
　　洛时只在人脸蛇刚出现的时候起了一小会儿身，之后就稳稳当当坐了下来。本来该是他和焰城的匣斗，现在变成了他们看其他玩家耍蛇。这悠闲模样，胖子看了都自愧不如。
　　果然，洛时听了，半点尴尬都没有，抓着瓜子磕起来，身体轻轻倚在藤椅上，悠悠闲闲地说：“我这不是在动手吗？”
　　胖子：“……？”
　　但见洛时漂亮的一双手在空中小幅度晃动，一根手指犹如在指挥什么一样在空中划着乱七糟八的符号。
　　洛时：“神术还在外面。”
　　胖子这才想起来，最开始刺破头顶虚假天空的刀，如今不知所踪，也没见洛时收回来过。
　　得嘞，这尊大佛甚至都不必亲自下场，直接隔空指挥就行了。说不定那一把如今还无影无踪的长刀，比上面三名玩家加起来还要来得强大。
　　“可是……”这时候，一直沉默的东之擢英小声开口，他有些怔然地望着头顶巨大无比的人脸蛇，忧心忡忡道，“王，这会不会……会不会触怒天道……”
　　在场的玩家们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够通关就好，无论是化身天道舔狗，还是把天道按着锤都可以自如切换。如今是因为他们之中隐隐的领头人选择与天道敌对，他们也就表面上跟从洛时了。
　　至于是否是真心……
　　没有人忘记，他们真正的任务可是——帮助自己所在的阵营取得胜利。
　　也因此，准刻的星有些看不懂洛时的操作，在他看来，洛时现在优势极大，明明可以把人族修士都淘汰掉获得胜利，却选了一条他根本看不懂的路。
　　但是他是随机啊……
　　随机要做的事情，应该自有道理吧。
　　但是对于被玩家包围的零星几个土著修士，却没那么轻松了。几个妖修也跟东之擢英一样露出不太赞同，并且饱含忧虑的神情。
　　洛时偏头：“无所谓，已经触怒了。”
　　“……”
　　东之擢英艰难开口，试图劝阻：“可是——”
　　毕竟为时未晚！
　　却见洛时微微一摆手，那是一个非常强硬、干脆的手势，虽然洛时的神情依旧云淡风轻，东之擢英却从那简简单单一个手势中品尝出了不容置喙的意味。
　　“几代了？难道还要一直耍猴给它看吗？”洛时微扬眉梢。
　　在场的玩家虽然没有开口，但也在心里默默赞同他的观点。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看出这个所谓秘境的种种异常了。没有合理规则，把修士们扔进去，形式上是掠夺资源扩大城池，实则就是自相残杀，其中种种规则，诸如匣斗，更是扑面而来的戏耍气息。
　　说起来不像是在考验两族修士的能力，更像是以他们之间厮杀争斗取乐。
　　这样的副本，玩家们见得都烦了。一些比较叛逆的玩家比如一枚硬币，对于土著修士一点都不反抗就那么乖乖参加秘境，以那样一种轻易又滑稽的方式决定接下来的气运，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其实是有些看不起的。
　　土著修士们难道没有察觉到吗？
　　能够进入秘境的修士，都是两族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但他们进入秘境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种族赢得接下来的气运，至于其中是否存在猫腻……等出了秘境再跟宗族长辈详谈也不迟。
　　东之擢英也是这样想的。
　　“……但那可是天道。”
　　“天道……”洛时念着这个名词，微微沉吟，他抬头望向天空，人脸蛇此时似乎已经适应了一枚硬币的攻击手段，开始显露出狰狞的态势。
　　那张人脸的神情转化为一种哀恸怜悯的表情，人脸半垂眼眸，眉心紧蹙，忽略蛇身的诡谲，竟然有几分神性。
　　在一枚硬币抛出钱币，人脸蛇的行动出现僵持的那一刹那，洛时的手指干脆利落地往下一动——
　　只见云层中骤然窜出一道漆黑流光，眨眼间贯穿人脸眉心，人脸蛇狂吼着摆动身躯，瞬息毙命，而流光没有被人脸所阻挡，直直飞到洛时面前，化为一柄精巧小刀。
　　“天道又如何？”
　　东之擢英屏住呼吸。
　　人脸蛇毙命之后，再难维持半空中的行动，如巨山崩裂，坠落人间。那一瞬间，静止的百姓们突然有了活动的痕迹，洛时面前一个保持倾倒茶水的小二手指微颤，紧接着，他的眼中神光浮现，似乎清醒了过来，茶水落入杯盏，又突兀陷入茫然的状态。
　　云雾震颤，风起。
　　一声仿佛来自天空之上的叹息传来，那叹息轻轻的，却吹动了甲五城坚实的建筑，吹动了地表上倔强的植被，拂至玩家面前，又轻轻擦过。
　　准刻的星在那柔和如春风一样的叹息中僵住了身体，那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只觉得血液在身体里倒流，躯壳仿佛要在那一声叹息中被吹垮了。
　　等到他恢复意识，准刻的星才意识到，他的牙齿在打颤。
　　茶馆之外，人群中，琼面色平静，注视着天空。
　　在人脸蛇坠落之后，云雾翻涌，紧接着，浮现出一对碧绿的圆珠。
　　不，那不是圆珠——那是一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拥有一张难以辨清的容颜，云雾是祂的五官，清风勾勒出祂的躯壳，霞光为祂披上衣衫。
　　祂一直都在，只是他们没有察觉。
　　巨人低垂眼眸注视着他们，露出的手臂微动，同一时间，所有人发现甲五城正在飞速上升。
　　原来——
　　“草他娘的！我们一直在它手心里！”胖子低骂。


第75章 问天道28
　　想象一下身为蝼蚁的自己， 突有一日见到了庞然巨物，狭窄的天空被遮蔽，黑压压看不见光线，那该是怎样一种震悚， 怎样一种绝望。
　　出现在天边的巨人并非拥有令人悚然的外表， 反而有如清风明月，蕴含着道的玄妙。然而自巨人出现的那一瞬间， 在场众人“注视”到了对方， 涌现的是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刺痛， 连心跳都停止了。
　　玩家们还好， 大部分都有直面神系副本BOSS的经历，虽然顿感不适， 但是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就算是准刻的星，也因为血脉和技能的原因， 没有陷入昏沉。
　　只有修士，一是因为他们从未有直面神系生物的经历， 二是巨人对自己世界内的生物的影响巨大……东之擢英还能坚持， 另外几名妖修人修却已经昏倒了过去。
　　不过即使是醒着，有一部分人也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
　　牙齿在不住发颤，恐惧扼住喉舌，准刻的星神思清醒，阿芙拉就在他咫尺之内， 可他却无法张口吐出哪怕一个字眼。
　　难以行动！
　　无法行动！
　　“啊……”胖子骂完之后，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不适，难受地作出西子捧心状， 半靠着洛时和焰城的茶桌， 哎呦地叫起来， “这什么鬼……难受死了……”
　　甲五城还在继续上升，只见那一双碧色的眼睛离他们越来越近，直到近到仿佛只手就可以触碰巨人缥缈的面孔，这种上升才停止。
　　巨人缓慢地、缓慢地眨了一次眼，碧色的圆珠被云雾吞没后又显现。
　　祂深邃的瞳孔渐渐移动，对准了洛时。
　　祂开口了。
　　“妖族洛时，尔已获胜，准尔登青云宫。”
　　说不出是男性的声音还是女性的声音，也说不出这声音究竟是清越还是低沉，甚至很难说清这声音究竟是响起还是未响起。只是当祂开口之后，在场众人就有了关于这一句话内容的概念。
　　洛时仰头，小小的匣子内小小的人，他在巨人的右眼之下，就仿佛尘埃之于珍珠。珍珠中风云涌动，仙乐飘飘，环佩叮咚，一座宫殿若隐若现。
　　妖族获胜？
　　洛时在心里冷笑，没有开口回应。
　　巨人仍然平和地、一视同仁地转动眼珠，将在场所有人都纳入眼中。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玩家还是修士，当他们一对上巨人的右眼之时，就看到了青云宫。
　　只要登上青云宫。
　　只要登上青云宫。
　　胜利仿佛红苹果散发诱人甜香，贪欲的毒蛇在耳畔滑动，钻入脑髓，搅动理智，缔造出名为欲望的痛楚。
　　这巨人表面上表达对洛时实力的认可和青睐，实际上挑拨在场众人的意图明显到不能再明显，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心有七窍，怎么看不出祂的把戏。
　　或许巨人的挑拨加上迷惑人心的法术，土著修士会难以坚持、丧失抵抗，可对于玩家来说就不够看了。尽管八荒等玩家并不打算以洛时为首，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先解决掉这个巨人更加紧要。
　　这该死的、高高在上的巨人，天道？把他们玩弄于鼓掌的东西——可真是令人厌恶啊。
　　巨人道：“妖族洛时，是否登青云宫？”
　　祂又向所有人传递了一大段概念性的内容，总结下来大致是对妖族这一代实力的赞许，以及对妖族未来画饼。
　　又一次挑拨。
　　“人族……”洛时慢悠悠道，“妖族……这世间，难道只有这两大阵营么？”
　　他似乎只是突有所感说出了这番话，然而没人会觉得那只是他单纯的感悟。于渡笑容渐深，焰城眼中有所察觉，露出深思的神色，在场之人，无一不向洛时看去，他俨然已经成为视线的中心。
　　就连巨人，也凝视着洛时。
　　洛时直接叫出祂的名字：“天道。”
　　“妖族洛时，尔有何要说？”
　　“你是不是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天然的阵营划分——”
　　巨人再一次眨了下眼睛，掀起一阵狂风。
　　洛时背手而立，直直看向祂：“你，和芸芸众生。”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系统久违地发出声音——
　　【阵营变更】
　　【您目前的阵营：众生】
　　这一刻无须更多的阐述和解释，所有玩家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没有丝毫犹豫和怀疑，无论他们彼此之间存在怎样的龌龊，都齐齐动手，并且以曾经或敌对或合作默契划分好了攻击的范围。
　　洛时正对着蕴藏青云宫的右眼，可当他抬手之时，渺渺云雾却被黑暗取代。
　　很安静。诡异的安静。
　　洛时环视四周，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便知道是天道的把戏。
　　他转过身来，在黑暗的尽头，一张薄如白纸的人脸在空中微微浮动。这张脸，起先是平庸的、苍白的，然而当洛时的视线投注过去，它就发生了变化——眉毛变淡变细变弯，双眼微微弯起，薄纸隆起一个秀美的鼻尖——一张女性化的笑脸。
　　洛时的视线一瞬模糊。
　　“妈妈出生在洛水边，阿时，你不觉得‘洛’这个字很美么？”
　　笑容浅浅的女性微微屈膝，和他保持一个平等的视线高度，她的手掌柔软温暖，轻轻落在他的发顶：“等以后有时间，妈妈带你去看洛水吧。”
　　眨眼女性的身体就被黑暗吞没。
　　人脸的颜色变得更加苍白，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上面描画，又弯又细的眉毛变粗了几分，那一双笑眼也被一双冷静、无机质的眼睛取代。
　　那是一双毫无情感的眼睛，仿佛世间万物到了它眼底都不会留下丝毫波澜。可是下一秒，它却哭了起来。
　　泪水无声无息地打湿苍白的肌肤，一点一点，一滴一滴。
　　“我想留下来。”命令代码003说，“出去之后，我再也不会记得这种感觉，只能一遍又一遍翻阅记忆——可那个时候，‘我’已经不会想起他带给我的感受。”
　　洛时听到过去的自己说：“但他已经死了。”
　　003的双眼被泪水浸湿：“他没有死去，他只是变成了槲寄生。”
　　“但是等到钟声第三次敲响——”
　　“这个世界将会陨灭。”003接道，“我知道。”
　　“钟声第一次敲响的时候，他向我告白。第二次敲响，他替我挡下藤枝鞭打。”
　　“在这个世界里，‘我’第一次成为我，我不想忘记这种感觉。所以钟声第三次敲响的时候，就让我陪在他的身边。”
　　003的哭脸开始模糊。
　　“直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
　　……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张脸。
　　洛时的记忆仿佛一面波澜不惊的水，只有深入水下，才能发现其中暗藏的涌动。
　　“你是妖怪？”小童的脸冷傲，“正巧，我不是妖怪，咱们交个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