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颈环。洛时默默想。
　　那一个白色的环贴着他的肌肤，从来显得既无害而温顺，此刻却显露出它狰狞的一面，毫不留情地缩紧，再缩紧，仿佛一双拥有怪力的巨手，毫不留情掠夺洛时的生机。这种巨大的压迫感让洛时喘不过气来，浑身颤抖，双眼发黑。
　　但是黑暗过后是光明。
　　寒冷、痛苦、窒息……它们全都消失了。
　　甚至洛时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太感觉到，他仿佛一团凝实的物体，又仿佛一片离散的雾气。洛时的视野里，天空是漂亮的蓝色，那种蓝是静谧的湖水的颜色，天幕之下，一片无垠的旷野，低矮的青草簇拥中，是一片密密麻麻、没有尽头的墓碑。
　　埋骨地。
　　洛时下意识想到了这个词语。
　　然后他和这片墓碑之间的距离快速缩短，在众多墓碑之中，有一块墓碑位于最前面，仿佛领袖一般，洛时现在就位于它面前。
　　墓碑上浮现出一行秀气的小字。
　　【你好，欢迎来到埋骨地。】
　　仿佛是有一个人通过墓碑正在跟他交流。
　　洛时想要张口说话，下一秒却意识到颈环还在不断收缩，蓝天旷野和墓碑都破碎了，只有右臂骤然生出灼烫的疼痛——神术刀的温度骤升，第一次反伤其主，在洛时的右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由此，洛时才从那种奇幻的境地里彻底清醒过来。
　　颈环终于停止了收缩，洛时身体前倾，差一点就倒在地上，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大佬，你没事吧！”看洛时清醒过来，胖子忧心忡忡地问道，准刻的星虽然没有说话，但透过来的目光也饱含担忧。
　　“……没事。”洛时的声音哑了。
　　“嘭——”
　　一片风雪中，瑟拉跑进来，她匆匆来到洛时面前，发现他已经清醒过来了，一路上憋着的气猛地松了。
　　瑟拉似乎知道洛时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现在怎么样？”瑟拉平缓了呼吸，问道。
　　说实话，不怎么好。冷汗打湿衣裤不说，残余的痛觉仍深埋在洛时的骨髓里，之前长久处于冰冷的环境，也让洛时现在对温度变化失了感知。
　　最难受的还是脖子，不用看就知道，白色颈环之下，一定有一圈恐怖的淤痕。
　　“没什么。”但洛时没有开口，他清楚地知道，不管怎样，瑟拉都不会给他取下颈环。
　　颈环这东西，大概类似于一个监视器和控制器。
　　瑟拉闻言，果然没有多问，松开三个人手上脚上的锁链：“你们应该已经反省过了，上午的课刚上完，出去吧。”
　　没了那四根锁链的束缚，顿觉周遭空气一松，那股如影随形的压迫感和禁锢感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胖子狼狈地爬起来，捶捶腰背捶捶腿，脸皱成一团。准刻的星挺着脊背起来，看着还好，但身体还是微微晃了晃。
　　瑟拉给他们松了锁链就不知所踪，胖子松松筋骨，赶紧跑到洛时身边：“大佬，我扶你吧。”
　　洛时摆摆手，脸上不知何时又漫出微笑，看得胖子心惊胆战，生怕他又像上一个副本那样“放飞自我”。洛时缓了缓，等到那股“隔膜”感差不多消失了，才一手撑着草垫起来，胖子离得近，听到他身体里传来几声骨头动作的“咯咯”声。
　　“我先走了。”看洛时起来了，准刻的星硬邦邦扔下一句话，眨眼就出了教堂。
　　洛时和胖子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极为默契地“噗”得笑出声来。
　　顾及着也许还没走远的准刻的星，胖子还要控制音量，他狠拍了几下大腿：“憋了一晚上差点没憋死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孩子真有趣。”
　　洛时也是笑得不行。
　　准刻的星嘴上说着人类如何卑鄙，随机如何卑鄙如何不好，但表情和语气里不自觉表露出的向往骗不了人，洛时觉得准刻的星更像是随机的迷弟。
　　想到这里，洛时问胖子：“随机是……？”
　　“你才进游戏没多久对吧。”胖子了然，说，“其实之前人类在游戏里的处境没现在好，现在还能偶尔在排行榜上看到人类，也有几个出名的人类军团，但是几十个赛季之前并不是这样……”
　　“比起那些拥有成套修炼体系的种族，人类各方面来说都很平庸。寿命？对于长生种来说，人类的生命太短暂。科技？我们的科技树完全无法与机械种等种族匹敌，力量就更不用说了……”说起种族相关的问题，胖子的表情不由自主变严肃起来。
　　“不是有修。真。世。界吗？”洛时想到莫欺少年穷。
　　“的确，修。真。世。界的人类和一些拥有异能的人类，在玩家里也算排得上号。但……”胖子顿了顿，“一是人类进入游戏的时间太短，二是……在前期，不少实力强大的人类玩家遭到针对。”
　　胖子用了个含蓄委婉的词语，洛时自动把它翻译成“追杀”。


第31章 降临05
　　和洛时目前的处境倒有些相似， 都是被一群异种生物追杀。
　　“领袖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说是领袖，其实他们并未领导人类什么，只是实力格外突出，同时拥有一定凝聚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产生了‘领袖’这种说法……第一代领袖的时代过于久远， 我不太清楚，不过大佬你如果感兴趣， 可以去[忘川]那里试试。”胖子说。
　　“第二代领袖叫黎音子。”听到这里， 洛时的脚步一顿， 胖子没有察觉， 继续说，“那一位的时代大概在十几个赛季前， 从她开始，人类在[游戏]中逐渐成为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
　　“不过很可惜， 她在十个赛季前陨落，至今也有差不多十八年了。”
　　胖子：“第三代领袖就是随机， 不过这只是他玩家名里简缩出来的一个称呼。准刻的星说要打败他……其实不可能实现。”他叹了口气， “他也在差不多六年前陨落了。”
　　“也不知道准刻的星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自从随机陨落，没有新一代的领袖接上，人类种怕是要面临一场大危机……”
　　洛时：“怎么能确定他们已经死亡了？”
　　“玩家名消失。”胖子说，接着又感叹道，“精灵种的人居然会崇拜人类……不过也正常， 随机强大到简直不像个人类……”
　　根据准刻的星所说的，两个人打算去大门口看看，兴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途中路过帕什米尔， 这个只在第一天和他们有所交流的玩家此刻懒洋洋坐在雪地里， 眯着眼睛看向天空， 不知道在想什么。
　　胖子突然说：“大佬，我猜他也是一只寄生者。”
　　寄生者？
　　洛时扬眉，帕什米尔除了懒了一点，其他也没什么异常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胖子咂咂嘴：“感觉吧。”
　　走近了才发现，这匹高而宽的大门是纯粹的金色，只是因为被大量不间断的雪花遮盖，远远看着才像是银白色。这扇门华丽，上面的纹路是自由舒展的枝叶，没有被锁住，似乎下一秒就能被推开。
　　但洛时和胖子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现在谁也没办法推开这扇门——一股无形的屏障阻碍了他们，洛时只能从门往外望去。
　　这时候的暴风雪恰好小了一点，洛时凭借良好的视力，能大概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森林，林木树冠被积雪压得有些低矮，再远一点就看不见了。
　　钟声响起。
　　回到教室后洛时发现，又少了两名玩家。
　　下午的课上洛时有些走神，虽然依旧在记录乔所讲的内容，他大半部分的心神还是放在了思考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在教堂里出状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洛时差不多已经习惯，令他久久思索的是，他因颈环窒息时看见的画面。
　　埋骨地。
　　洛时至今能清晰的记得里面的一切事物，无论是天幕还是狂野，青草还是……墓碑。
　　那么多的墓碑，如果一个墓碑是一个人的归宿，该有多少生物葬在那片土地上？他为什么会看见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与当时的痛苦、冰冷和邪恶毫不相干的画面，在那一刻，洛时甚至感觉到久违的温馨。
　　“……源大陆上还遍布岛屿，其中大部分都集中在耶罗那海上，我们所在的岛屿就是其中之一。”乔面无表情地讲着地理，这一段话让洛时的心神瞬间收了回来。
　　他们位于一个岛屿上……
　　微微一扫，教室里的玩家心神浮动，看来都很关注这个问题。
　　岛屿意味着与世隔绝，意味着难以离开，如果想通过离开这个地方来从‘降临’中活下去，恐怕很难了。
　　有玩家大胆问：“乔老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其他地方看看啊？”
　　乔：“等你们毕业以后。”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少见的柔和。
　　没有人问什么时候才能毕业，所有玩家都很清楚，所谓“毕业”，也许对那些小精灵来说是解脱的时候，但对他们，却是彻彻底底的催命符。
　　晚上照例唱诵圣歌，洛时照例难受至极，他现在已经到了看一眼雕像就会觉得胸口发闷，进而浑身刺痛的地步。这不是个好兆头，说明洛时离危险越来越近，他甚至在想今晚被处理掉的人会不会就是他。
　　不过这一次睁开眼后，洛时发现前面有一堆精灵居然歪了身体，要知道所有小精灵在唱诵圣歌的时候异常虔诚，哪怕是中途动了动脚都会被认为是不敬神，更别说连身体都歪了。
　　那一堆小精灵似乎也不想做出亵渎的举止，可是看他们的脸色，似乎很难受的样子。乔和瑟拉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她们把精灵们一个一个送回了房间，洛时是最后一个。
　　这一次乔没有再警告洛时什么，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她走后没几秒，洛时就打开铁门，循着纳图房间的方位去了。
　　纳图失踪后，他的房间空着，门也没锁，此刻被风吹得呜呜咽咽。洛时踮着脚，猫一般溜了进去。
　　粗略一扫，纳图房间的布局和他的如出一辙，在灰白的墙壁上，有几道凶狠的划痕，似是利器所划，又像是野兽留下的爪印。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洛时把整个房间看完，连一滴血迹都没发现。
　　那一天晚上洛时分明看到乔皮甲上的血迹，依准刻的星所说，乔是把纳图拖出去的，一定会留下拖拽的痕迹和长长的血痕。但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被打扫过了吗？
　　洛时轻而缓地走动，指尖拂过长桌桌面。
　　下一瞬，他身形骤然一转。“嘭”——桌上的羽毛笔被弹飞出去，狠狠砸在墙上，摔得粉碎。
　　什么人？！
　　洛时快速扫视寻找目标，黑暗里，纳图的房间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其他生物的踪影。但洛时不敢懈怠，玫瑰手。枪悄无声息地被他握住。
　　灵异类生物么……
　　藤蔓枝叶缠绵地从袖口深入，避开霸道的神术刀，安静地圈住了主人的手腕。小刺迫不及待探出，扎进苍白细腻的肌肤。
　　咕噜。
　　是吮吸血液的声音。
　　黑色手。枪上，一朵玫瑰缓缓绽放。
　　玫瑰手。枪是个十足危险的道具，藤蔓枝叶吮吸血液带来酥麻的快感，而当血液充沛之时，缠绕漆黑枪身的枝条上便会缓缓绽放出一朵鲜嫩玫瑰。一朵玫瑰，一颗子弹，血液凝成的子弹似乎无穷无尽。但若是主人真的沉浸在射击的快感中，这一簇玫瑰就会悄无声息夺走主人的命。
　　不过，洛时用它正合适。
　　他冰冷的右手捏着这把美丽而凶邪的手。枪，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正被它偷走，在枪身中凝成一颗无坚不摧的子弹。
　　这颗子弹能帮他射中空中身形难辨的敌人么？
　　洛时双耳微动，捕捉到空中一点异常的晃动，蓄势待发的子弹瞬间射出，这一枚透红的圆珠一样的子弹穿过层层空气的阻拦，来到被洛时锁定的目标处。
　　——却击了个空。
　　但这并非洛时唯一的手段，子弹射出的同时，他右臂上紧贴的神术刀就“嗖”地窜出，精准地封住敌人的后路。
　　“铿——”
　　神术刀从某种坚硬物体上一划而过，折返回到洛时手中。
　　他已经收回了玫瑰手。枪，手握横亘红线的长刀，他脊背挺拔，身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玄妙——洛时曾经专门修习过刀术，没想到第一次用到它会是这样一种场景。
　　狭窄、昏暗，看不见的敌人。
　　这一刻，洛时听到了呼吸声。
　　似乎这一柄突然出现的长刀激怒了对方，他/她在空中的存在感陡然高了起来，洛时大概能想象对方此时的模样，蹲坐在衣柜之上，因为天花板不得不垂着不驯的头颅，犹如野兽一般紧盯着黑暗中的猎物。
　　于是，洛时就更想用神术狠狠砍伤对方了。
　　洛时微微错步，诡异的安静之中，两个人沉默对峙着。
　　最后是洛时先动手，神术刀纤薄的刀身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新月的弧度，贴着衣柜顶部滑过。洛时感到面前的空气里多了点东西，毫不停顿地转刀就砍。
　　洛时嗅到焰火的气息，下一瞬黑暗的房间被一簇熊熊燃烧的橙色火焰照亮，接触到神术刀锋的瞬间，这簇火焰便骤然拉长，在空中圈出一条火线。
　　沸腾的火元素跃跃欲试，想要附着在神术刀上腐蚀刀身，可惜就如同神术从不沾血，这些火元素根本无法覆盖在上面。不过对方的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合诛，洛时感到神术刀的温度节节攀升，一如合诛膨胀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