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到消息就过来了的,明明已经很快了。巫郁年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盟约书上最后一条吗,还是对这个国家彻底失望了?
冷风刮过脸侧,月铮恍惚间,想起了之前任野与他说过的话:
“……君子故人,是朋友之间一起喝才有滋味的酒,大人位高权重,但没有交心的朋友,所以最是讨厌这种酒。”
巫郁年听见有人喊他,眼睫一颤,睁开了眼。
程宿和月铮朝他飞驰而来的身影映入眼底,他微微一愣,着实是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见他二人一面。
他此生,回首看去,粗看波澜壮阔,细看苍白无比。
他和程宿相识时间很短,这个人却强势的闯进他的人生里,霸道的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和月铮相识更短,却像是认识了很久一般,若是没有一梦贪欢,月铮应该是他唯一认同的知己。
巫郁年能看见他们眼中的慌乱和害怕,心里叹息一声,说了声抱歉。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笑了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向后一仰。
“不!”
“巫郁年!”
“老师!!”
安帝刚刚赶来,就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狼狈的从马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的朝着城墙下奔去。
明明是七月初一,还是夏日。
灰色的苍穹却落下了雪。
巫郁年身体在往下落,但是速度并不快,像一朵轻盈的雪花。
他仰面看着天上的雪,腰间的金铃嗡嗡作响,右瞳瞳孔中亮起玄奥的微光。
金铃上凭空燃起了火。
巫郁年原本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死去的。但是那火烧妖物的说辞,倒是让他有了些别的念头。
将自己的余烬,洒在永远守护大昭的御长城,似乎死的干净一些,也更符合巫族先辈的遗愿。
火焰温和的舔舐着巫郁年的身体,渐渐的,那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直接变成了飞灰。
他听不见程宿几人的嘶吼。
在完全消失之前,极远处却掠来一缕黑气,天地间静默一瞬,寂殒一身黑雾衣袍,温柔地将不断下落的巫郁年拥入怀中。
黑白两色的衣角不断纠缠,寂殒随着巫郁年一起往下落。
那金铃里冒出来的火焰越来越大,像一朵托住他们的火莲。
寂殒紫色的眼瞳纯粹而哀伤,他委屈低喃道:“主人……你不要我了吗。”
“我都这么听话了,你还不要我……”
灼烫的眼泪滴在巫郁年脸上,这是寂殒第二次当着巫郁年的面哭。
巫郁年微微叹了口气。
这傻狗,怎么这么爱哭。
不会暗地里哭过更多次吧,明明被欺负更多次的人是他。
他摸了摸寂殒的眼角,弯了弯眼睛:“乖。”
巫郁年神色复杂:“你不该来的,也不该醒。”
他控制着金铃里的火焰,慢慢的蔓延到了寂殒的身上。对大昭而言,威胁最大的,其实是寂殒这团毁坏之气。
察觉到巫郁年的意图,寂殒轻声道:“主人又要杀了我吗?”
巫郁年:“嗯。”
寂殒:“主人杀不了我。”
巫郁年:“我知道。”
天生灵物,除了自愿消散,不会真正死亡的。
他将寂殒留在身边,教导他什么是爱。
寂殒会为了他自愿消散吗。
寂殒望着巫郁年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又有点泪光,“……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
“巫郁年。”
他第一次认真叫巫郁年的名字。
“巫郁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
他甚至不敢将喜欢替换成爱。
巫郁年就笑,他说:“喜欢的,很喜欢……”
寂殒:“嗯,我信了。”
他蹭了蹭巫郁年的侧脸,身体却化成黑气慢慢散去。
他紧紧的抱着巫郁年,语气认真幼稚:“巫郁年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寂殒陪着巫郁年一起死。”连名字都要一起说。
这句话叫巫郁年彻底绷不住了,闭了闭眼,眼泪没入鬓角,他反手抱住寂殒,哑声哽咽道:“寂殒……”
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寂殒笑了笑,声音变得缥缈,他看着也快消失的巫郁年,紫瞳温柔的不可思议。
“没关系的主人……”
“如果有下一世,你少骗我一点就好了……”
他知道巫郁年从没喜欢过他。
巫郁年眼眶微红,吻上了寂殒的唇,应声道:“好……如果有下一世,我绝不骗你。”
但天生灵物只有一世,而国师也再无转世之时。
他们的身影终于消散。
一串金铃从空中落下,在地上薄薄一层雪中,砸出一声轻响。
史书记载:
大昭三百六十七年,七月一日,国师年二十又八,逝于御长城,苍天忽降大雪,大雪七日不停。
第81章 将最永恒的爱,献给自己。
国师逝世的消息传到皇城来的时候, 许多人还没来得及高兴,朝廷就砸下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皇上要为国师守丧四十九日,丞相代理朝政。
不仅如此, 还要按照最高的规格制式,给国师修建陵墓。
此消息刚一传出来, 朝野震动,甚至有人找上了刚从边疆回来的程宿,打算让他劝一劝安帝,却被关在了将军府外面。
将军府闭门谢客好长时间了。
程宿将自己关在府中, 驱散了所有人, 缩在房间里,周遭都是空了的酒坛。
这间房里有他和巫郁年绝大部分的回忆。
还有外面的水榭, 府中巫郁年逛过的每一个地方。
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巫郁年会选择那样死去,明明说好了等他的不是么。
浑浑噩噩之际, 月铮忽然闯进来, 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眸色沉郁,一字一顿道:“信呢?信在哪?!”
程宿醉醺醺的, 扯开月铮的手, 冷笑:“滚!别在我这里犯浑!”
他站不稳,背狠狠的撞在了墙上,闷哼一声, 讥嘲道:“你说……那些你写给他的信是吗?”
月铮:“在、哪?”
程宿笑出声, 打量了一眼月铮, 没回答, 反而恶劣道:“你给他写信的时候, 他就在我府中,你猜他给你回信的时候,同我在做什么事吗?”
“你应该知道,一梦贪欢……你只尝过你一次,而我尝过无数次,”程宿疯疯癫癫的,“他在桌前给你回信,我在他身后”
砰!
月铮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畜生。”
“……”
程宿舌尖抵了抵嘴里的伤口,笑的直不起腰,“是,我是畜生,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不也是将他当成可以转赠的物品吗?”
月铮偏执道:“信在哪?”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信在我这里。”
两人转身看去。
任野一袭黑色劲装,神色冷漠的从墙上跳下来,身后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他和忍春去了请词山,却根本没找到归远寺。等到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大人逝世的消息。
任野来,是来收拾巫郁年的遗物的。
他记得大人还有些东西在将军府。
月铮眯眼:“拿来。”
任野冷冷道:“不必了,大人嫌外人脏。”
他对程宿道:“烦请让一下,我将我家大人的东西收拾收拾,这就离开大昭。”
“大人想去走走,却还是停在了御长城,我与忍春商议过了,等带着大人的东西周游一圈,就跟随大人离去。”
程宿拦住他:“不行!”
任野冷笑:“有什么不行的,要是让大人知道他的东西留在大昭,以后还会被狗皇帝移入陵墓,怕是连转世投胎都会恶心。”
月铮敏锐的察觉到任野话里的反感情绪,深深皱眉:“什么意思?你家大人不是安帝的老师吗?”
那天在御长城之外,他们都清楚的听见安帝叫巫郁年老师。
听到‘老师’这个称呼,任野简直要当场吐了,如今巫郁年离世,他再没什么顾忌,讥嘲道:“狗皇帝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家大人拿着命换来的。”
“大人为了大昭,本就时日无多,真心相待的也就那么几个。大人教了狗皇帝十二年,狗皇帝却因为忌惮大人的权力,给大人下了整整五年的缠骨毒……”
任野红着眼,“大人……他知道以后,冒着大雨出去,回来之后就变得死寂沉沉的。我们都没办法,只能看着大人一日日消瘦。”
他看着程宿:“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大人还和你做了交易。”
“他这般护着大昭,大昭却将他轻易买了……”任野视线落在程宿和月铮身上,最终却抿抿唇,不再说什么。
心里徒然叹息一声。
大昭如今渐渐有往年盛世之相,这大概就是大人所希望的吧。
程宿面色苍白,拳头攥紧:“缠骨毒……”
月铮眸色渐渐凝了寒冰,宛如一条噬人的蟒蛇,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五年后。
国师的陵墓已经修建完毕。
除了工匠和少数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大昭最大的陵墓在哪里。
这五年内,安帝突然重病逝世,让位与一个年仅十岁的皇室子弟,称顺帝。
大昭冒出来了一个温润的年轻官员,名燕铮,和程宿一文一武,迅速稳住了因为朝廷更迭而产生的动荡,成了大昭的顶梁柱。
在他二人的辅佐之下,顺帝飞快成长,大昭率先吞并元国和乾国,迅速崛起,版图极快扩张。顺帝明德,朝臣有能,在往后十余年里,大昭正式开启了前所未有的盛世之相。
在彻底安定下来之后,程宿封护国大将军,与丞相燕铮一起,赫然是大昭的两根定海神针。
但他两人是出了名的不对付。
护国大将军府。
地牢。
程宿换了衣服,面无表情的打开了一间牢房。
里面顿时袭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牢里吊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肮脏男子,身上白骨森森,竟还勉强含着一口气,赫然是‘重病逝世’的安帝。
程宿破了一瓢盐水,“醒醒。”
“咳咳……”
牢里顿时响起了破风箱似的咳嗽声,安帝嘴里咳出血,竟也是带着奇异的香。
他眼神怨恨又恐惧。
嘴里啊啊啊的说着什么,却说不清他舌头被割了。
他在这个鬼地方不知道待了多少年。无数次被折磨的濒死,庆幸的昏过去,醒来却发现自己还在这里。
生不如死。
“来的还很早啊……”一道温雅的声音响起,燕铮自门外踏进来,唇边一抹温润的笑,浅金色的眼瞳微闪。
一看见他,安帝挣扎起来,比看见程宿恐惧更甚。
燕铮,应该是月铮。
他似乎从巫郁年离开之后,就完全的疯了。身为元国太子,却成了大昭的丞相,将元国吞并。
他笑着:“缠骨毒的滋味好受吗?”
“你给他下毒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开心?”
安帝眼神深处慢慢出现几分怨恨。
月铮:“大昭现在越来越好,下一任储君也有明君之相,很符合他的期盼,但是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宿瞥了一眼安帝,眸色幽幽,“月铮,国师陵墓落成了。”
月铮顿了下,“嗯,东西……都放好了吧。”
程宿:“知道陵墓所在地的,除了皇上和你我二人,其余的人全都按照之前和那些工匠约定好的,一起杀了安葬,东西也都放好了。”
“……好。”
听完程宿的话,月铮看向安帝的目光,微微变冷。
片刻后,两人一起走出来。
地牢多了一具尸体。
又二十年。
大昭盛世开启。
在这些年里,巫郁年身上的罪状,被一点点洗清。那些陈年往事,他为大昭做出的贡献,终于一条条,清清楚楚的被记录在了史书之上。
即使这些不过十分之一。
争斗了半辈子的护国大将军和丞相,在国师‘妖物’之名澄清,去了一趟御长城之后,就相继离世,举国同哀。
顺帝也老了,按照程宿和燕铮之前早就交代过无数遍的,将他二人的尸首封成等身雕像,送进了龙脉之下的国师陵墓。
国师的陵墓,宛如一个华贵的地宫。
而在主墓室里。
棺椁前,一左一右肃立着两个栩栩如生的雕塑。左边是将军,手压在长刀之上,右边是丞相,手执棋子,温润浅笑。
他们死之前,还怕巫郁年生气。因为想到安帝是巫郁年的学生,他们将人折磨致死,心里就有些惶恐和紧张。
甚至,连和巫郁年同葬的勇气也没有,只将自己封在雕像里,守着护着。
那天巫郁年死的时候,他们其实都看见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叫寂殒的男子
那应该是巫郁年真正喜欢的人吧。
他们能听见巫郁年许了那人下一世,于是也不敢惊扰,只求下一世,他们能像现在这样默默守在他身边。
巫郁年的棺椁里,他们放了许多零零散散的东西,还有一捧御长城的土壤。希望能让那或许还没有投胎的亡灵回来看看。
在这数十年漫长的思念里,他们所有的妄念被消磨的干干净净,只想守着巫郁年。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