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一个小玉瓶,指尖轻敲:“这是止痛的,你明日……不会有感觉。”
少年接过来把玩片刻,笑了一声,又放在桌上推了回去,“不必了。”
“断翎羽,若是没有感觉,我不能保证是整根断下来,”他无所谓道,“毕竟是第一次断,没有经验。”
顾眠凉沉默片刻,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那止痛的丹药收回来。
少年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右脸上爬着三道蜈蚣似的红色疤痕,诡异凄艳。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掌心落在顾眠凉手背上,稍稍握紧,语气莫名:“义父,这是最后一晚。”
他将自己的手指钻进顾眠凉的指缝中,十指扣紧。
“你看清了,我是谁。”
顾眠凉目光从少年脸上的疤痕处掠过,低声道:“你是云浮。”
少年就笑了,眉间赤羽灼灼夺目。
他一只手牵着顾眠凉,另一只手勾住男人腰间的衣结,缓缓后退。顾眠凉顺着他的力道,被少年推到了床榻上。
顾眠凉闷哼一声,白发凌乱的散在枕边,眸色微深。
“……云浮。”
少年软若无骨的伏在他身上,食指按上了他的唇,“嘘……别说话。”
他伸手放下床帘,这方寸之间的光线就更暗了,连带着他脸上的疤痕也变得模糊不清。
少年低下头,含住顾眠凉的耳垂,轻舔吐弄,在他颈间低喃,余息灼热烫人。
“义父,今晚你爱的人还是我,期限还没到,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他纤细的指尖划过顾眠凉的下颌,喉结,胸膛,落在腰上……然后轻巧一勾,将那衣结解开,撩开床幔,随手扔了下去。
外间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飞蛾,绕着桌上明亮炽热的灯烛打转,过了片刻,它义无反顾的拥住了这火苗,灯烛晃动一阵,撩起一些似有若无的烟。
隐约听见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桌子上。
床幔里的温度渐渐升高。
“义父,你看看我……”
少年牵着顾眠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右脸,他低低地说,“你看看我……”
顾眠凉摸到了一两点湿润的泪痕,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少年凹凸不平的右脸摩挲。
这是这两个月来,少年第一次在他面前摘下面具,似乎就是为了让他认清,他是云浮。
但其实除了失忆的那段时间,他一直都分的很清楚,从未混淆过。
“义父……”
少年去吻他的唇,力道不小,撕咬出了血腥味,又慢慢舔干净,猫儿似的,粘人的厉害。
顾眠凉的衣服已经被他脱了一半,少年心跳逐渐加速,他也扯开自己的衣服,与顾眠凉紧紧的贴在一起。
鸟族身体的温度一向偏高,贴上来的时候,顾眠凉不期然想到了拜月节的那个夜晚,那朵在枕边绽放的邀月花。
少年趴在他身上,后背挤出一道深深的诱人凹陷,顺着脊梁骨,没入看不见的地方,红衣半褪不褪,隐约可见后腰的两个腰窝。
顾眠凉的手落在他后背。
少年瘦的很厉害,之前身上还有些许肉感,但如今竟半点也瞧不见了。
“义父……”少年在他耳边道,指尖在他脆弱的喉骨处打转,尾音勾人,“……你想要我吗?”
“……”
顾眠凉身体微微紧绷,却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少年停手,坐起来垂眸看他,红唇微勾,似讥似讽:“又不是没有过,顾眠凉,你在我这儿装什么呢?”
他手指戳在顾眠凉胸膛上,眉梢眼角都浮起了冷意,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知是在往谁肺管子上刺。
“之前在床上弄得我说不出来话的人不是你吗,让我叫好哥哥的人不是你吗?怎么,是我的腰不软,还是唔!”
少年眼前一晃,反应过来时,二人的位置就上下颠倒了,他被顾眠凉吻着,其余的话全部都堵住,再说不出半个字。
顾眠凉呼吸微乱,撑着少年身侧,“……别说了。”
少年哑着嗓子道:“为什么不能说。”
顾眠凉静了片刻,手落在少年小腹上,低声问他:“这就是你最后想要的吗?”
少年笑着揽住他的脖颈,眼角滑落的泪没入鬓发,轻声道:“是……”
“那好……”顾眠凉轻吻在他右脸的伤疤处,一寸寸往下,像是完成什么任务一般,嗓音低沉,“我答应你……”
少年喘息着昂起头,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他低泣道:“顾眠凉,你恨我吗?”
他这样逼着他演戏,逼着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恨他么。
“不恨,”顾眠凉叹息道,眼神复杂:“是我欠你。”
“那他会恨我的吧……”少年抚摸着他的脸,眸色哀伤,“他醒来后,会恨我的。”
他想起来前段时间,在桃林听黑衣青年说起过的故事。剑尊与义父同门数百年,义父又痴痴等了这么久,应当有一个好结果的。
顾眠凉道:“他不爱我。”
少年眼中含泪:“他会的。”
他抬手制止了顾眠凉下一步的动作,在对方询问的眼神中,抬起胳膊遮住自己上半张脸,掩去眼中的脆弱和狼狈。
“你走吧。”
少年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微湿的乌发落在枕边,胸膛起伏不定,“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顾眠凉自他颈间抬首,缓缓坐起来,他后背猫抓似的抓痕被滑落的白发掩住,“……云浮。”
少年偏过头,咬着牙,喉间发紧,吐出又轻又快的一个字:“滚……”
只这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顾眠凉微微沉默,片刻后,毫无留恋的翻身下榻,捡起地上落下的衣衫,往身上一披。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攥着门框的手收紧,低声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你。”
在之后,就是关门的声音。
外头的风刮进来,桌子上的灯烛倏地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少年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伸出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方锦帕来,狠狠的擤了下鼻涕,出气似的,凶巴巴的将锦帕仍的老远,然后扯开被子,将自己裹成小小的一团,藏了起来。
第二日。
妖皇蓦的察觉一道阴邪的气息。
他踏出宫殿,拧眉感应:“这……似乎是有人在妖族布什么邪阵,奇怪……”
他感应不到具体的位置。
妖皇沉吟片刻,招了些人手过来:“去查一下,看看北边那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是!”
……
北方一座空旷的山巅。
这里尚在妖族领域之内,灵气充裕,距离上古法阵也不远,是召唤亡灵的最佳之所。
一道猩红的法阵将整个山巅笼罩在内,中间放着一口冰棺。
冰棺上悬浮着一颗邪气诡异的血珠,盈盈旋转间,却透出一股奇异的生机波动。
猩红的法阵缓缓扩大,顾眠凉负手站在旁边,凌冽的风将他青色的衣角吹得猎猎。
他双眼眯起,多年的执念即将实现,恍然间,有种不切实际的虚无感。
血珠越来越亮,终于在某一瞬间光芒大盛!
阵法冲天而起,血气几乎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同一时间,狂风骤起!
方圆千里的百鬼受到刺激,齐齐呜嚎。
霎时间,天色阴沉的恍如暴雨将至,怒沉沉的闷雷轰的劈了下来!
嚟
清脆的鸟鸣声划破天际。
一道赤红的火光以极快的速度飘然而至,威风凛凛的尊贵赤鸟在天空徘徊,三尾长长的翎羽完美而华丽。
它仪态优雅的轻巧落在冰棺之上,双翅一展,再次发出一声清鸣,而后,鸟喙顶了顶那颗血红的珠子,用灵力托起,缓缓的注入自己的寿元。
纯粹的寿元生机混着血珠的力量,在被阵法转化之后,慢慢的没入冰棺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日。
天空中的雷声愈加沉闷。
黯淡的苍穹之下,唯一的耀眼亮色,竟只有冰棺上的那只赤鸟。
顾眠凉心高高悬起,一瞬不瞬的盯着,掌心攥紧。
血珠吸取的寿元不止三百年,而是直到将近四百年的时候,才堪堪停了下来。血珠慢慢变黑,恐怖的吸力从里面传来,森森的鬼魅之气穿的很远。
招魂已经成功了一半。
化身赤鸟的少年却晕了一瞬,只觉得那黑红的珠子似乎要将自己吸进去似的,有种魂魄离体的错觉。
“咦……”
周遭的鬼气是很好的掩盖物。
远在鬼蜮却一直观察这这里的溪佑发出一声疑惑,惊疑不定的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他们不会真的是同一个人吧……”
事情过半,法阵即将开始运转,现在就差最后一样东西。
赤鸟转过头去,优雅的长颈后弯,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尖锐的鸟喙狠狠咬在了中间翎羽的尾部。
“……”
顾眠凉眼神一颤,下意识上前一步,可堪堪迈出半只脚,就顿在了原地,手腕上青筋暴起。
下一秒,赤鸟一昂首,痛苦到极点的悲鸣响彻天地,它衔着那尾华丽的翎羽,身后只剩下了两尾。
妖异的血从它身上渗出来,缓缓的蔓延了整个冰棺。
赤鸟浑身一软,趴在了冰棺之上。
断翎羽之痛,更甚人之剜心刨骨百倍。它浑身的光泽缓缓黯淡下来,宛如即将熄灭的火苗。
赤鸟虚弱至极的将翎羽往血珠上一送。
血珠缓缓将翎羽吸收,完全变成了黑色,一圈圈的光晕震开,生生将顾眠凉震出了百米之远。
他自然也没有看见,血珠完全变黑的那瞬间,赤鸟灵魂离体,有刹那没入了冰棺的躯壳之中,可眨眼之间又再次回归本体。
快的像是错觉。
这一切都落入了溪佑的眼中,他笑得难以自制,阴森极了:“顾眠凉啊顾眠凉,还真的让本王猜准了,你啊,找了千年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却偏偏被执念蒙了眼,看不见……”
“真是笑死本王了……”
他将一直留在少年身边的那缕鬼气收回来,叹了一声:“这么重要的好消息,本王可要挑个好日子,再告诉你。”
少年只觉得自己浑身一冷,可紧接着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他赤鸟的身形缓缓消失,化成人形伏在冰冷的冰棺之上。
少年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阵法还在运转,说明这世间确实有剑尊的灵魂,直到将亡灵召回来,这阵法才会消失。
少年赤着脚从冰棺上下来,身上留下来的血蜿蜒在他清瘦的脚踝上,渗入地面,他疼的近乎麻木了,下来的那瞬间,腿软了一下,差点直接跪下去。
他觉得自己心跳似乎在减慢,陌生的,从体内升起来的冷意寸寸将他侵蚀。
他走到阵法边缘,瞧见顾眠凉神色紧绷的快步走过来。
少年脸上强扯出一抹轻松的笑,忍着眩晕感:“义父,我没事……”
顾眠凉没看他,与他擦肩而过,眼中只有那沉寂的冰棺。
少年鼻尖飘过一抹寒竹香,他愣住了。
片刻后,他转过身,怔怔的看着顾眠凉的身影。
白发男子温柔的将冰棺推开一半,守在旁边,将棺中人的手握在掌心,恍若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珍而重之的在那躯壳的手指上落下一个吻。
“阿拂,快醒来吧……”
声音温柔的不像话。
少年宛如一个局外人。
他脚下已经汇了一滩血。少年低头看了看,窘迫的在地上蹭了蹭自己脚上脏污的血迹。
阴沉的天空没有下雨,但是那滩血迹上却落了水滴,砸的人心疼。
少年撇撇嘴,嘀咕道:“哪里那么快就醒过来嘛……”
这么着急干什么,也不知道看看他,他流了这么多血,连个客套的关心都没有。
山巅的风有些大了,吹的他浑身发冷,他束发的发带不知何时断了,此时散着的头发被风吹的扬起。
少年身形偏瘦,张扬的红衣贴在他身上,可以看出凸起的骨头,他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自己的肩膀。
“有点冷……”
前方的顾眠凉像是魔怔了一半,一动不动,安静的像一个永恒而忠诚的守卫。
少年还是没忍住,看着他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睛红的像个被抛弃的小兽:“希望你们以后顺顺利利的,好好在一起……”
他顿了下,小声又小声,眼巴巴的说:“顾眠凉,我走啦。”
语罢,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眼眶红红的,“我这次真的走啦。”
少年眉间的赤羽已经没有光泽了,普通的像一块花型胎记,他见顾眠凉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抽了抽鼻子,再次转身。
转身的那一刻,一滴晶莹的泪倏地坠开,碎在地上。
这次他没有回头。
悄无声息的,连脚步都放的很轻。
……
少年漫无目的的走了快三日,脚踝上的血迹渐渐干涸,脚上添了不少磕磕绊绊的伤痕。
他不想回妖族,也不想再去回想竹屋的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先前顾眠凉捡他回去,勉强算是给了他一个家,可现在他又成了一个人。
少年脑中晕了片刻,他安静的靠在一块石头上,仰起头,等着这股眩晕感过去,胸腔忽的涌上来抑制不住的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