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微微抬头,看着顾眠凉沉静的侧脸,出了会神。他想起自己渡劫那天,顾眠凉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其实他被按在怀里,并没有看见多少。
但他能听得清顾眠凉因为紧张而显得急促的心跳声。
少年眼睛弯了弯,心疼,但忍不住冒出些窃喜来,小声说:“义父对我真好……”
他翻来覆去的将这句话说了很多遍,怎么也说不够似的。
少年悄悄亲了亲顾眠凉的唇,只亲了一下,一触即离,耳尖偷偷摸摸的红了红,“义父你真好。”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顾眠凉被天道血雷所伤,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但修为和性命却在随时会崩溃的边缘。这种情况,神仙也难救。
但赤羽一族是天生的医仙,突破元婴得道的赤羽更是万分珍贵。
妖族的医官百般思索,给了两种偏门的法子。
第一种,是以一同断开的三尾翎羽做药引,辅以灵药,每日接受赤羽灵力的抚慰,将翎羽炼化。
这走缓慢调养的法子,要持续数百年的时间才能慢慢治愈,但不会留下隐患。
第二种,是赤羽族的种族天赋,涅槃。
赤羽族是血脉最为接近远古凤凰的种族,传承的种族天赋霸道无比,可以燃烧修为、寿元或者是灵魂,引出血脉中的涅槃之火。
涅槃之火,相当于一条性命,用于旁人身上,有起死回生之效。
只是这种法子,风险性实在是太高,一不留神,不但救不了别人,反而会将自己也搭进去。
拂知很想选第一种。
少年的想法很简单,斩断翎羽,对鸟族来说,不啻于挖心之痛,但他并不在乎这些。
他想的是,若是他选了第一种,往后数百年的时间,义父就会离不开他赤羽族的灵力。
这就是第一种办法对他最大的诱惑了。
他想和顾眠凉永远在一起。
但他舍不得义父喝苦涩的药汁数百年,舍不得他病恹恹无力的样子。
少年叹了口气。
出神的想,义父其实很喜欢他漂亮的翎羽吧,否则昏迷之前也不会特意看一眼了。那他若是断了翎羽,往后他二人在一处时,岂不是少了很多的乐趣。
断翎羽也很疼,义父这么喜欢他,定然会心疼的。
义父一心疼,难受的不还是他吗?
所以第一种是定然不能选的。
少年这样想着,嘴角都笑咧到了耳后,看着实在是有些傻兮兮的。
他傻笑着伏在顾眠凉身上,炽热的体温传进对方冰凉的肌肤里,留下来温软的温度。
过了会,少年身上忽的腾起细碎的金色火苗,温柔的舔舐着周遭的寒冷,火舌中间如血般红,似乎孕育着什么东西。
他的寿元正在飞速燃烧。
涅槃之火消耗的实在是太大了,若是燃烧修为召唤,定然会失败,他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妖族漫长的寿元了。
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
寿元化成精纯的力量,缓缓的注入那金色的火苗中,中间的火红渐渐形成了一只小赤鸟模样,骄傲的伸展着翅膀。
四周逐渐变得炽热,拂知慢慢的感觉到了灵魂里灼烧的痛感,越来越疼。
少年忍不住蜷缩起来,指尖和脚尖燃起火苗的那瞬间,宛如有人拿着钢钉用锤头钉进了他的指甲缝,又狠狠的往墙上撞,火烧火燎的痛感淹没了他的神经。
“唔……”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让他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浑身都控制不住的抽搐了起来。
意识恍惚间,他竟有些庆幸,还好没有选择第一种,否则那断羽之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撑过去。
这从他指尖脚尖冒出来的火,化成零星的火种,飞进了他身后燃起的金色火苗
中。
四千年,五千年,五千五百年……
火苗里孕育的小赤鸟越发清晰,不知过了多久,那赤鸟之影终于清鸣一声,从中间跃出,紧接着,将那金色的火苗全部吞噬。
赤鸟之影缓缓变成了灿金色,拂知寿元消耗速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六千年、七千年……
少年疼的意识恍惚,没有注意到,他原本柔顺的黑发一寸寸变成了雪白的颜色,但仅仅一瞬,又变成了黑色。
灿金色的赤鸟双翅一振,在拂知的控制之下,缓缓的没入顾眠凉的眉心,那里原本扎着的银针倏地被高温融成了空气。
“……”
少年被抽干了力气,赤鸟离体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和寒冷。
“咳咳咳…咳咳……”
湿漉漉的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少年打了个寒颤,第一时间却是去看顾眠凉的情况,他探了探顾眠凉的脉搏。
指腹下的跳动渐渐变得强劲而有力。
拂知扒开顾眠凉胸前的衣服,果不其然在上面看见了一道若隐若现的赤鸟之影。
淡金色,少年下意识的想到了顾眠凉那双金色的眼瞳,莫名觉得很配。他想着,就笑了笑,在那赤鸟之影上落下一个吻。
赤鸟慢慢隐没。
少年眼睛弯弯,“义父,以后我守着你。”
涅槃之火可以唤出来的赤鸟有两种,一种赤红,一种纯金。后者召唤出来,消耗的代价更大,但是却可以在治伤之后,留在心脉处,挡一次致命攻击。
他想将所有最好的,都给自己喜欢的人。
少年伏在男人手边,沉沉睡去。
又过了几日。
顾眠凉尚且没有醒来。
但拂知已经渡劫成功,按照赤羽族的规矩,族礼是耽误不得的,他被妖皇叫去了赤羽一族的族地。
这里曾经惨遭血洗,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巍峨的宫殿化成沉默死寂的废墟。即使是经过整理,还是带着抹去不的萧条和残厉。
晨风中,依稀还飘过来残留许久的血腥气。
妖皇叹息的声音传来:“云浮,按理来说,你成功渡劫,是要在族中长辈的带领之下,完成族礼的。”
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后站着的红衣少年,威严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温和,“但赤羽一族只剩你一个,族礼须得由孤领着你完成了。”
拂知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多谢妖皇陛下。”
他心里忍不住有些可惜,义父终究是没有醒来,看不见他行族礼的样子。
妖皇颔首,手中的权杖重重一落,发出咚的一声,下一秒,青绿的藤蔓纠缠着,瞬间将这片废墟覆盖,苍翠清雅的生机气息盈盈荡开。
无数火红的花在这藤蔓上,映着清冷的晨风怒绽盛开,一节节的台阶被编制好,通往山顶的大殿之前。
顷刻间,这片废墟上空出现无数的飞鸟,青鸟一族、白鹤一族……
“恭贺赤君成功渡劫!”
“恭贺赤君成功渡劫!”
数千种鸟族前来祝贺,将初阳的金光染上了绚丽的色彩。
拂知愣住了。
还不止,很快,他在族学认识的那些吊儿郎当没有正形的朋友们,也都带着自己族中的长者,缓缓的朝这里走来。
他看见了封炀,看见了柳岸,看见了被他气得跳脚的各位夫子,还有成了精的树爷爷……
妖皇含笑,手一挥,无数藤椅藤桌拔地而起,那青藤开花结果,随意在桌子上结出灵果来。
妖族崇尚自然天性,除了祖辈留下来的规矩,并没有人族那些繁琐的礼仪。
“诸位请随意。”
“哈哈哈,妖皇陛下客气!”
赤羽一族的废墟登时热闹了起来。
封炀挤了过来,和柳岸一起隔着人群冲他傻笑。
拂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睛就模糊了,他抬手随意抹了一下,眼圈微红,“搞什么啊真的是……”
妖皇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你是最后一只赤羽,三位翎羽完好无损,自然有资格做赤羽一族的赤君。”
“今日,既是你的族礼,也是你的登位之礼,自然马虎不得。”
妖皇眉眼温润,他是真切的爱着他的子民。
“云浮,孤希望,你以后可以爱自己所爱,所思所想,全部实现,永远不受束缚,逍遥天地之间,做最无忧无虑的赤鸟。”
他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拂知眉间的赤羽,温声道:“去吧,去登顶。”
红衣少年强行将自己眼中泪憋了回去,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骄傲又矜贵的转身,缓步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妖皇含笑看着他,权杖一挥,漫天红色的花瓣轻卷,拂知身上的衣服渐渐的变了。
万众瞩目下,少年一步步往上走。
火红的衣摆拉长,华丽的金线犹如浮光,繁复的缠绕着,最终形成了金色的赤鸟,耀眼的翎羽栩栩如生。
红衣被风吹的猎猎,扬起的轻纱薄而清透,和着落下的万花,不知道迷了多少人的眼。
束发的发带蓦的散开,飞舞的乌发张扬着少年的恣意与轻狂,一顶编制好的缠金花冠轻柔的落在他头顶,添了无匹的尊贵。
少年眉间赤羽鲜红似血。
他是最后一任赤君。
是赤羽族最孤独的皇。
他迎着朝阳登顶。
满山祝贺皆非同族,却又是同族。
他周遭是热闹嘈杂,是繁华废墟,是遮掩不去的孤寂。
少年缓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闭了闭眼,随即一扬衣摆,慢慢转身。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来贺的万族,恍然间,像是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赤羽族繁盛的时候。
少年沉吸了口气,“恭迎诸位,参加本君族礼。”
“恭贺赤君!”
少年视线和妖皇对上,后者缓缓朝他点头。
拂知抿唇,再次转过身去,对着赤羽一族族殿的方向,折身跪下。
妖皇沉稳的声音传来,念着几百年没有被唱响的赤羽族族训
“赤羽承凰,烈火焚伤,当怀以诚心,敬畏天地自然之灵,复一线生机,积累世功德,承于远古……”
“皇者伏于天地,一叩”
少年一字一句认真听着,听至此处,缓缓叩首。
“二叩”
“三叩”
妖皇眼神复杂,“礼成,愿赤君日后谨守族规,赤羽之火,除一切灾厄。”
拂知慢慢起身,眼神认真而澄澈,“多谢妖皇陛下,本君自当遵守。”
妖皇闪身,出现在拂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顾仙长那里的情况,我都已经知道了,金色赤羽,涅槃之火,你寿元还剩多少。”
少年眼神一闪,“妖族寿元最不值钱,没耗多少……”
妖皇一眼就看穿了他:“赤羽渡劫之后,足足八千年寿元,你现在剩下的寿元,怕是不到千年,”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到千年,你还能撑到下一次突破吗?”
少年笑了笑,摊了摊手,“我这么有天赋,哪怕只给我三四百年,我也可以突破的,我还有人守着,不会让自己死的。”
眼见着妖皇又皱眉,少年连忙打断,“陛下,我托您找的火蛇妖花找到了吗?”
这是顾眠凉后期调养身体要用的药草,服下一朵,中和涅槃之火,即可痊愈了。
妖皇:“孤已经拖狼族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拂知眼神一喜,拱手:“多谢陛下……”
蓦的,他声音一顿,感应到什么似的,飞快抬起了头,望向寒冰洞的方向。
妖皇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怎么了?”
少年眼中漫开愉悦来,化成赤鸟振翅飞走,“义父醒了!”
寒冰洞洞口落下一抹火红的流光。
拂知兴冲冲的跑进去。
寒床上的白发男人正撑着身体坐起来,修长的手指按着额角,有些头痛的样子。他听见洞口有动静,于是警觉的望过去
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映进眼底,带着花冠的红衣少年,成了这洞内唯一的亮色。
少年眉梢都挂着愉悦,叫他:“义父!”
顾眠凉眼底掠过一抹茫然:“……义父?”
见他这幅反应,少年心里咯噔一声,担忧的跑过去,抚了抚顾眠凉紧皱的眉头,“义父,我是云浮,你不记得我了?”
白发男人捂了捂额头,半晌,低声道:“云浮…拂……阿浮?”
零碎的片段涌入脑海,最终化成了漫天血色的雷光,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少年絮絮叨叨的声音传进耳里
“……义父你为了救我,帮我挡了剩下的九道雷,重伤到现在才醒。”
顾眠凉恍然。
原来是为了给眼前的少年挡雷才会记不清过往的事情的吗。
他温润平静的黑眸望向少年,“我为什么会给你挡雷?”
少年顿住了,脸上竟有一丝的羞赫,“因为你是我义父……还因为我喜欢你。”
许久的沉默,少年侧脸落了一只手,顾眠凉描摹着他眉间的赤羽,“我平时,是叫你阿浮么?”
阿浮?
少年在心里咂摸了一下,发觉这样叫人的名字真好听,于是咳了咳,不好意思道:“义父怎么叫都可以的……”
顾眠凉的手还有些凉,拂知担忧的散开灵力,给他暖着,却反被抱住了。
少年一僵。
手里的灵气倏地就散了。
他结结巴巴道:“义父?”
顾眠凉将下颌抵在他肩膀上,嗅着鼻尖赤羽族的体香,低声道:“那我大约也是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