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微凉的身体也渐渐开始发热。
　　顾惊羽像是感受到了这温热，刚刚还因寒冷而微微皱起的眉宇又满足地舒展开，眼睑下的瞳仁轻轻转了一下，又睡沉了。
　　秋照夜却是心脏越跳越快，最后砰砰的心跳声在几乎这静谧的空间里响彻耳畔。
　　虽然儿时顾惊羽也喜欢搂着他睡，特别是夏日，因他体寒，搂着他就像搂着个大冰块，特别惬意。
　　可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单纯觉得照顾师弟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只是后来随着心智渐渐成熟，他便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的一颗心正渐渐被对方的一举一动牵着走。
　　阿羽笑，他便在心底也跟着笑。阿羽蹙眉，他的一颗心就跟着提起来。阿羽被师尊责罚，他就心疼，好像那些鞭子，戒尺，都抽在他的心尖上，疼得他本能地就要去拦，尽管那样会被师尊斥骂。
　　一向尊师重道的他只有在这时会拂逆师尊，可他不在乎，天底下没有谁比阿羽更重要。
　　他待人接物一向豁达，心胸就像是海洋一般，任何人或物都很难激起半点浪花，可面对顾惊羽时，那宽广的海洋就消失了，化作轻易就被塞满的小房子，小到只能住进他的阿羽，其他任人谁也进不来。
　　他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为什么会将他的一颗心塞得满满的。
　　直到某日一名女修向他表白，对方说了好多话他都记不得了，唯独记得那女修说爱他，因其心里只有他一人，也只装得下他一人。
　　原来这就是爱。
　　当时的他听完便面露忡怔，女修垂着首，忐忑地等待他的回答，等了许久才等来一句“对不起，我心里也只装得下一个人。”
　　他说完便离开了，一面往回走，一面心绪激荡，仿佛是一层窗户纸被揭开了，又像是朝阳的天光穿透了晨间的雾霭，令他豁然开朗。
　　可是他也能看出来，顾惊羽单纯将他当做师兄看待，对他恐怕没有这种感情。
　　没关系，他可以等。
　　只是他不知道，后来这一等，就等了上百年。
　　就在秋照夜陷入思绪中时，这洞穴仿佛是要故意与他们作对一般，寒意再上一层，竟连习惯了沁寒池的秋照夜也感到了冷。
　　他立刻回过神来，连忙搂紧了顾惊羽。
　　怀中人攀了上来，搂紧他的脖颈，又将冰凉的脸颊搁在他的颈窝取暖，迷迷糊糊地吐出一句，“师兄冷”
　　微弱的气流就这样喷撒在秋照夜颈间，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便将臂弯又收了收。
　　恐怕连顾惊羽也没有发现，沉睡中的自己是那样依赖秋照夜，尽管他已经穿梭过许多世界，可只有在秋照夜的怀里，他可以毫无防备，让自己彻底陷入无意识的状态。
　　这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变得嗜睡的原因，此前他的神经总是因为任务而保持着高度的活跃与紧张，而在这一世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因为他下意识地知道，秋照夜会一直守着他，护着他，只是他从来都没有细想过缘由。
　　他只是在潜意识里感到漂泊的自己终于得到了一处港湾，可以停泊靠岸，可以放心地休息，放心地沉睡。
　　怀中人蹭得秋照夜越发心悸，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单臂搂紧顾惊羽，又伸手去翻曲谱，方才看到哪一节了？他都记不得了。
　　他的注意力难以集中，总是被顾惊羽的一呼一吸牵扯着，同时为了给对方取暖，他调动灵流运转周天，令身体加速发热，以抵御这寒冷，便愈发看不进谱子了。
　　这样下去别说续曲，光是要消化这高深的前篇都十分困难。
　　他深吸几口气，又微微甩头，眨了眨眼一丝不苟地再次研究谱子。
　　此时空中隐约响起一个女子的笑声，十分微弱，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警惕地看向空中，压低声音道“前辈？”
　　却听得那女子道“小子，你可知何谓极情道？”秋照夜垂眸看一眼怀中的顾惊羽， 沉沉道“曾有耳闻，不甚了解。”
　　顾惊羽到底是修士，听见女子的声音便警觉地睫毛微颤了一下，就要醒来， 却在正要睁眼时被一道沉睡咒给压了回去。
　　随着女子低低吐出咒语， 顾惊羽的眼睑便肉眼可见地下沉， 陷入昏迷状态。
　　这咒语无害， 不过是让他昏睡几个时辰， 秋照夜微微蹙眉道“前辈这是何意？”
　　女子嘁了一声， 语气充斥着不满“老身不过看你进展太慢， 想推你一把。我看他并不知晓你对他的心意， 老身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料你不会想叫他听见。”
　　秋照夜一怔，“前辈怎知”
　　瑞阳仙尊嗤笑了一下， “都写在你脸上了。”
　　秋照夜有些诧异， 他一向自认为掩饰得很好，每每看向顾惊羽时， 都会刻意压制目光，掩盖在一片冰面之下。
　　他想了想，还是缓下神色，沉声道“我对他心意如何， 与续曲有何干系？”
　　女子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话锋一转道“极情道你不了解，无情道你可知晓？”
　　秋照夜缓缓点头，“师尊曾有言， 说我心静如水， 不为外物所动， 适合修无情道。”
　　他刚说完便听见女子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玉元那糊涂东西。”
　　他闻言蹙眉，家师被辱没，无论如何都得辩驳几句，正欲开口，便听得瑞阳道“太上忘情，非无情，而乃忘情。视万物为刍狗是因对众生一视同仁，大爱至极，不偏不倚，有情而不动。”
　　“众生不解圣人意，视为无情。”


第105章 番外09
　　秋照夜的思绪被这句拉回，凝神思索了片刻后缓缓道“前辈的意思是，修无情道者，对万物皆有情而无偏私，故而忘人忘物继而忘我，不动如山，终登大道至极。”
　　听他说完，瑞阳空洞无光的眼眶中仿佛有微光亮起，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你小子聪慧，一点就透。”
　　“无情道，是为众生之道。”
　　秋照夜缓缓颔首，又问道“那极情道又为何？”
　　他说时正对上女子那双空洞的眼眶，旋即从中感到一阵森森寒意，那漆黑不见底的眼中像是个无底深渊，旋涡一般将人的神志卷入其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着他，真实的下坠感袭来，他顷刻便堕入了那深渊中。
　　不过数息之后，待他再次睁眼时，却看见自己正站在一片茫茫草地上。
　　他有些疑惑，这是幻境？
　　可微风拂来，带着青草的芬芳袭至鼻尖，那气息真实到难辨真假。
　　更令他诧异的是，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似乎有另一个灵魂操纵着这幅躯壳，违背着他的意志，他只能以旁观者的形态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同时身体的五感与情绪又完完全全地与他共享。
　　他看见自己提着剑，步伐沉重地走向一株榕树，树下躺着一个倒地的人影，他越是靠近，那人的面容便越发清晰，待到顾惊羽的容颜映入眼帘，他那一颗心脏亦越跳越快，连呼吸都快要凝滞了。
　　只见顾惊羽闭着眼，胸前赫然是一道贯穿伤，鲜红的血液从他身下渐渐流淌而出，染红了大片草地。
　　他几步上前颓然跪倒在地，颤抖地伸手去抚摸顾惊羽的冰凉的脸颊，感应到对方毫无生气，一丝脉搏也无。
　　他只觉自己的心脏如遭万刃翻绞，强烈的绝望下是不可抑制的愤怒。
　　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就被那极度绝望而悲伤的情感淹没了，他听见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自己仿佛成了惊涛海涛中的一条浮木，被强烈的情绪裹挟，在巨浪中翻腾沉浮。
　　五感都在这情绪中丧失，只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雷鸣从天而降，密集电光将视线彻底模糊成白茫茫的一片，万物被电闪雷鸣捶打着，霎时化作废墟。
　　幻境中的自己仿佛只有一个念头，要将这一切彻底毁灭。
　　这种强烈的情绪如同洪流般令他毫无反抗之力，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唯有愤怒，绝望，与悲痛。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一个片段的画面中，时间几乎如永恒般漫长，充斥着要将他彻底淹没的极致痛苦。
　　待到一个响指在他眼前打响，他的神志终于被一个强大的力量再次拉回现实。
　　仿佛是从某种极度惊恐中回神，他旋即生理性地干呕起来，细汗遍布全身，甚至浸湿了他鬓角的发丝。
　　“那是什么？幻境？”他后怕地发出沙哑的低语。
　　瑞阳鬼魅般的影子忽地近前，靠近了盯着他道“虽是虚假幻境，可情绪却是真实的，如何，你感受到了吗？”
　　听闻那是幻境，他终于安心地缓过一口气，长长地闭眼将自己从那情绪中抽离出来，良久后才问道“什么意思？”
　　“没了这孩子。”女子指了指他怀中的顾惊羽，“众生于你来说，是什么？”
　　秋照夜眨眨眼，怔然道“皆为尘土。”
　　“没了他，你自己又是什么？”
　　“我？”他顿了顿，又后怕地搂紧了怀中人，摇摇头“没有我了。”
　　瑞阳终于满意地勾起唇角，缓缓后撤，“万物为一人而生，为一人而灭。”
　　“为一人之道，便是极情道。”
　　秋照夜方才还晦暗的瞳仁转而清晰明亮起来，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缓缓点头，“前辈之言，如醍醐灌顶。”
　　瑞阳身影退至远处，声音却响彻洞穴，“无情道爱众生而通无我，极情道爱一人而终无我。大道虽殊途同归，可道途却有天壤之别。”
　　“小子，你若修无情道，不仅难成，还恐有劫难。”
　　秋照夜闻言眸光微亮，又道“那我该如何”
　　“好了。”女子打断他，玉台上的曲谱自动翻至尾页，“记着方才的感受，接着续谱吧。”说完瑞阳便又消失了。
　　秋照夜看着怀中人，虽然明知那是虚假幻境，可那画面依然令他心有余悸，几乎不敢回想。
　　他终于明白，对于修士来说，余生虽长，但更多的却是生死难料，天灾人祸随时降临，难道他要枯等一世，直到追悔莫及吗？
　　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他望着顾惊羽的目光由柔和渐渐变得锐利而明晰。
　　他不能再等了。
　　顾惊羽这一觉睡得异常地沉，几乎陷入无意识状态。许久才恢复一丝清明，颅内传来沉重感，浑身像被灌铅，经验与直觉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正常。
　　他强迫自己清醒，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睑。
　　面前是秋照夜如玉的脖颈，他这才发觉自己正被对方紧紧搂在怀里。
　　他张了张口，用暗哑的声音道“沉睡咒？”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撑开对方，因为强行挣扎着醒来，身体还未完全适应，他的肌肉还处在有些麻痹的状态，于是手腕一软，又瘫回秋照夜怀中。
　　秋照夜点点头，轻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无事，只是前辈与我说了些话。”
　　顾惊羽有些疑惑，什么话需要背着他说？
　　此时感到一股灵流正沿着他的经脉舒缓着沉重的肌肉与五脏六腑，他又缓了一会，终于彻底恢复过来。
　　他扭头瞥一眼玉案上依然空白的曲谱尾页，一边起身，抖擞了精神道“师兄，我睡饱了，你放心，我一定能救咱们出去。”
　　秋照夜深深地看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顾惊羽从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隐约发现了些不同，好像自己一觉醒来，有些东西就变了，可具体是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
　　可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于是他没有多想，转而将注意力放在禁制上，此前各类法器都不起作用，他想来想去，唯有强行破解系统使用大杀器了。
　　虽然如此一来等系统上线后会扣除积分，是迫不得已之举，可如今凌凌漆一直不出现，他不愿再耗下去了。
　　眼下他睡了个好觉精神饱满，便运用念力强行破解识海面板，原本灰掉的暗格逐个亮起，他的视线扫过暗格，最终停留在一柄巨剑上。
　　他微微勾唇，正欲调用时却从身后传来一阵琴音。
　　他瞳仁微震，猛地转身看向秋照夜。
　　只见骨节分明的纤长十指拨弄琴弦，音符如珠玉落盘，清亮而婉转，仿佛来自深谷幽山，霎时便摄人心弦，令人沉浸其间。
　　未久，那琴音又陡然一转，忽高忽低，如松林风吼，又如大江入海，奔涌滂沱，气象万千。
　　顾惊羽听得忡怔，周身灵流竟不知不觉间随着琴声涌动，愈发激荡，竟渐渐有突破的迹象。
　　他有些不可思议，心情愈发激荡，垂首看着双手掌心涌动的灵光，以及脚下逐渐卷起的灵流旋风。
　　那琴音至此渐渐由高亢转向沉静，如萧萧细雨，若有若无，直至万籁俱寂。
　　秋照夜四指一扫琴弦，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琴音戛然而止，可琴弦却依然震颤着。
　　他翻转掌心抚于弦上，闭眼深深地沉下一口气。
　　琴弦渐渐趋于平静，待掌心传来的震颤彻底消散，秋照夜一双纤长的眼睑才缓缓抬起，正望向顾惊羽时，便见一道旋风自眼前少年的脚下扬起。
　　呼——
　　旋风几乎肉眼可见，并迅疾扩散开去，风刀撞向禁制，霎时引起强烈震颤，一波一波的震动在无形盾墙上漾起涟漪，并发出低频的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