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酩倏地望向他。
这几日楚照流除了脸色惨白点,一直谈笑自如,别说吭一声了,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他竟不知道,楚照流每天都在忍受着折磨。
楚照流对上他的眼神,唇角牵了牵,是个微笑的动作,轻描淡写解释:“习惯了。”
谢酩迎着他轻风似的笑,一时很难理清,这股突如其来的心绪,是因为楚照流习惯了病痛,还是因为楚照流宁肯忍受着病痛,也不在他面前表现。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楚照流活得潇洒,却也与人很有距离。
他能与人亲亲热热地抽科打诨,也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可是自己的事,却不会如实告知。
这种距离感对于许多人来说,其实很舒适——毕竟更多人喜欢的是被付出,而不是付出。
但谢酩忽然发现,他不喜欢。
“还硬撑个什么劲儿。”燕逐尘皱了皱眉,“我看你能吃能喝的,还以为你好点儿了,快跟我过来扎针!”
谢酩下意识起身想要跟过去,燕逐尘却毫不客气地挡了挡:“施针过程不便让外人相见,我已经让人为谢宗主安排好客居了,谢宗主一路劳顿,先去歇歇吧。”
说着,便风风火火带走了楚照流。
小肥啾眼看着楚照流离开了,着急地啄着他的袖子,想让他跟上去。
谢酩停在原地,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垂下眼帘。
小肥啾:“啾?”
谢酩指尖轻轻拢了拢暖烘烘的小毛球,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急什么,等着吧。”
楚照流被带去了熟悉的诊疗间。
燕逐尘排开一卷其貌不扬的布袋,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针。
楚照流再怎么习惯,看到尖细的针头,仍旧不免头皮发麻,果断闭上眼。
燕逐尘下手既快且准,不一会儿,他便被扎成个刺猬,疏通安抚被强劲灵力冲击得脆弱不堪的灵脉。
燕逐尘施针过程里嘴也不停:“夙阳那座鬼城发生的事,你也掺和了不少吧,这几日闹得风风雨雨的,不过因为妖王复活、佛宗丑闻,还有谢酩和昙鸢,你的影子倒是被消抹了些,没太多人注意——哎对了,昙鸢到底怎么回事,方便说么?”
没施针时,楚照流尚且能忍耐痛楚,一施针了,反而有点受不住,额上禁不住淌下涔涔薄汗,嘴唇被咬得发白,没吭声。
看他疼得说不出话,燕逐尘也终于良心发现,老实闭了嘴。
楚照流闭上眼,集中注意力思考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他现在不仅怀疑那个黑袍人与他父母失踪有关。
还与他灵脉寸断有关。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楚照流依旧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到炼武台接受挑战,毕竟他十三岁结丹,不愿相信的人诸多,许多境界相仿的人都怀着狐疑的心态下了战书,想证明他只是个花架子。
下战书的人是个普通的青年,丢进人群里便泯然不见的类型。
他没怎么设防,上台迎战,迎面受了一掌,便昏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体内的金丹已经消失,灵脉支离破碎,声誉、地位与尊严也随着被一掌扫下炼武台而尽碎。
在睡梦中不曾显露的痛苦开始寸寸袭来,痛得他甚至叫不出声,仿佛灵魂也在被不断地扯碎碾灭。
然而比起精神上的痛苦,肉身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后来楚照流也试图找过那人的信息,但除了查出他是通过楚荆迟的手下的战书外,就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了。
甚至没有人能再回忆起那个人的面目,明明在那时打败楚照流会闻名天下,如今却没几个人记得起那人了。
那个青年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人间蒸发了。
楚照流重新睁开眼,眼眸黑得深不见底:“药谷内发生了什么?”
燕逐尘施完最后一针,低声道:“师父不见了。”
老药王半月前出门寻访故友,再未归来。
楚照流脸色一变。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爹娘。
当年他们也是为了给他寻找修补灵脉的办法,离开楚家后,便杳无音信。
“你也别太担心,”燕逐尘观察着他的脸色,“他老人家以前也经常四处游逛,寻摸灵药,莫说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不见人影也正常,只是这次有老友来访,他却迟迟没有回信,听说妖王复活,谷内便有些多疑。殿内供着的魂灯还好好的呢。”
楚照流一张脸又冷又白,没有吭声。
“别多虑了,”燕逐尘有点后悔告诉他这事,“施完针去好好睡一觉,你这副样子,叫师父看到了,免不得臭骂一顿。看到我这针了吗,一听说你在天清山带走了昙鸢,我就料事如神地先备着了!”
楚照流略微感动。
自他经历变故后,除了扶月宗的师兄弟们,就只有神药谷的人待他如亲人一般了。
燕逐尘取来块锦帕,擦了擦手,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乖师侄,记得付诊金,师叔要价也不高,就十万灵石。”
楚照流:“……”
感动消失了。
进这间诊疗室时是清晨时分。
等施完针,夜色已深了。
从谷底抬头看,天穹高远,一轮孤月独悬,四周环绕的群山莽莽,这个时候,大多弟子已经歇下,兽鸣声清晰可闻,清风阵阵拂过山岗,缭绕在风声中的鹤唳有种辽远静寂之感。
楚照流婉拒了燕逐尘送他回房的想法,因为那是另外的价格。
他钱多,但人不傻。
楚照流曾在药谷住了半年,自然有自己的独居小院,进了院子,才发现屋顶上坐着个熟人。
雪衣墨发,清湛如月,好似天上有轮月亮,地上也有轮月亮。
楚照流外袍也懒得拉好,松松垮垮披着,仰起头,懒洋洋地问:“谢宗主,我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是担心我的伤势,特地在这儿等着吗?”
谢酩轻飘飘地扫他一眼:“伤势如何了?”
楚照流足尖一点,飞身落到他身畔坐下:“还好,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谢酩垂眸逗着鸟,又不吭声了。
像谢酩这样教养好,却又闷又冷的性子,跟个贵小姐似的,半天憋不出个字,还没小肥啾和鸣泓直白热情,哪家仙子撞上了不被吓跑,更别提热爱与人讨论人生的大师兄了。
等小肥啾找到喜欢的鸟了,鸣泓剑灵也看上某把漂亮的名剑了,谢酩八成也还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这辈子要找道侣估计悬了。
楚照流怜悯地想着,忍不住又问:“你还没说呢,来神药谷究竟有什么要事?说不准我可以帮上忙。”
谢酩忽然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与月色般清冷:“已经办成了。”
“啊?”
楚照流忍不住回忆思索,他一路上都和谢酩待在一起,也没见谢酩出去办什么事啊?
难道是他施针的这大半天就完事了?
正琢磨着,就听谢酩道:“护你平安前来,便是我的要事。”
楚照流愣在原地,看他脸色矜淡四平八稳的样子,心跳莫名乱了一拍。
……他怎么突然觉得,此前对谢酩的评价似乎有失偏颇。
“以后痛了就告诉我。”谢酩安静地望着他,语调平平,眼神宁和,没有任何胁迫的意味,却叫人难以拒绝,“可以吗?”
或许是月色太好,楚照流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说完来不及反悔,便见到谢酩微微笑了一下,刹那间当真如明月揽怀,清艳无双。
果然评价有误!
谢酩哪儿用得着开口。
他只要笑一下,恐怕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了。
何况他还真会说话。
楚照流愣了半晌,无奈道:“谢宗主啊谢宗主……”
怎么对着我,你还以色惑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楚照流:我是那种色迷心窍的人吗?
楚照流:我是。
谢酩:好巧,我也是。
第24章
燕逐尘施针过后,相比起打坐恢复,睡觉的确更适合楚照流的状态。
一觉醒来,灵脉被捋顺了些。
楚照流再怎么耐痛也不是铁打的,从睡梦中苏醒时,只觉得灵脉畅通,舒了口气。
他心情颇好地换了身行头,摇着扇子,溜溜达达出小院子,一路分花拂柳,手痒地逗猫逗狗,惹得猫嫌狗厌,到了药谷的前堂,整座山谷的灵兽都知道天杀的楚照流回来了,一时间百兽奔逃。
楚照流比灵兽们惊悚。
一进院门,他就瞅见谢酩和燕逐尘竟然坐在杏花树下,在一起聊事情。
更惊悚的是燕逐尘斯斯文文笑着吐出的话:“好说,只要三万灵石。”
楚照流心道,你黑我就算了,还敢宰谢酩?
信不信谢酩宰了你?
未料谢酩竟然丝毫没有波澜地应了声:“好。”
楚照流忍不住上前打断,有点忧心谢酩的荷包:“两位,你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燕逐尘怫然不悦:“小照流,怎么说话的,在下明码标价,谢宗主心甘情愿,哪儿就见不得人了。”
楚照流面无表情道:“老头儿知道你诊金收得这么黑吗?”
燕逐尘丢了斯文面具,振振有词:“那我当然是得趁师父不注意时多捞几笔啊,小照流,何不食肉糜!生活不易,偌大一个神药谷还得我来养活呢,灵药种子、丹炉修理、月奉灵石……处处都要灵石啊。”
楚照流嘴角冷冷一勾:“若不是我了解情况,真要给你骗过去了。谢酩,不管燕逐尘方才和你说了什么,别给他掏那三万灵石,他要是收三万,实际上给他三千块都嫌多了!”
燕逐尘此人乍一看谦谦君子,仔细一瞧就是个视财如命的铁公鸡,收诊金的水平和医术不分伯仲,还很容易让人被他这张脸骗到。
不知道多少无知的少男少女受伤时突逢燕逐尘神兵天降,见他温文尔雅医术高超,芳心刚暗许出,就被一声“在下诊金也不贵,就两万”砸了回去。
谢酩略微一怔,眉梢稍扬着,望向燕逐尘。
燕逐尘实在没想到楚照流还胳膊肘往外拐的,举手投降,忿忿道:“好吧,三千就三千。”
看楚照流笑眯眯地不说话了,谢酩才开口:“似乎不妥,不如还是三万。”
燕逐尘大喜过望:“是吗?那就多谢……”
话还没说完,触碰到那对薄雪似的眼神,他背上嗖地一凉,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内心悲愤至极:“不必了,我倒贴谢宗主三万,行了吧!”
这回轮到楚照流喜出望外了:“是吗?那我被你宰的十万灵石也能回本些了。”
燕逐尘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我给谢宗主,又不是给你,你俩什么时候还成一家人了?”
楚照流愣了下,回过味来,也察觉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不妥,硬着头皮撞上谢酩似笑非笑的眼神,转移话题道:“我那便宜儿子呢?”
谢酩翻袖露出躺在他手心中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黄毛小胖鸟。
小家伙的生命力和灵力几乎被榨干了,大多数时候精力不济,谢酩身边灵力四溢,它格外喜欢倒在谢酩身上呼呼大睡。
楚照流不忍直视,又眼馋得很,借风远程戳了下那肥圆的肚皮:“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阁下是怎么回事?被虫儿吃了都没反应吧。”
小肥啾被他戳了下,迷迷瞪瞪醒来,见到他,“啾啾”一声清脆鸣叫,兴奋地扑腾着翅膀要冲过来。
楚照流连忙展扇阻挡:“别过来,我今晚的餐桌上还差道烧鸟,劝你不要自投罗网!”
看他自讨苦吃的狼狈相,燕逐尘笑得不行,片刻回过味来,诧异地看了眼谢酩:“谢宗主,你向我要药方不会是为了……”
谢酩漫不经心地戳了下预备起飞的小肥鸟。
小肥鸟身子圆滚滚的,顿时倒地不起,愤怒地啄了啄他的手指,又百折不挠地准备继续爬起来。
他一本正经逗着鸟,掀了掀眼皮子,神色显得矜贵又冷淡。
燕逐尘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闭上嘴。
楚照流被弄得一头雾水:“你们俩到底背着我在做什么?”
“放心,”燕逐尘人精似的,笑得意味深长,“谢宗主只是让我研究一味药罢了,没有分毫私情。”
你俩有没有私情,干我什么事?
楚照流相当莫名其妙。
燕逐尘报复性极强地丢下一句“要么这话你问谢宗主”,见有个小弟子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的,便掸掸袖子,施施然离开了院子。
满院杏花纷纷,楚照流在心里无声骂了句娘。
谢酩的眼睛漂亮得跟琉璃似的,清透干净,仿佛能看穿人心,静静地看了会儿楚照流,仿佛在观摩着什么:“还痛吗?”
楚照流愣了愣,矜持地摇摇扇子:“好多了,不过我大概得在药谷里再休养几日,你是不是……”
该回离海了?
谢酩嗯了声:“不急。”
楚照流:“……”
不急什么不急,什么不急?
莫非接下来还要再结伴搭个伙?
看出楚照流心里的迷惑,谢酩不动声色问:“地宫中古字的摹本呢?”
惑妖说,黑袍人在寻找一个东西。
遍观整片东夏旧都,唯一可能让他感兴趣的,也只有那座神秘的地宫了。
地宫中除了小肥鸟蛋,就只有这篇祭文笼罩着神秘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