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和光浸在那一股股无边的怨念中,无声低念往生咒,以身为代价,度化了满城不愿离去的怨灵,送他们前去轮回。
金光灿灿,佛乐声响,整整百日。
精疲力竭后,他在故国的焦土中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他坐在另一座起火的城池中,满地尸首,雪白的衣袍上浸透了血。
我做了什么?
殷和光脑中空空荡荡,望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他敬仰的师父负手在侧,深深一声叹息,回身一指点在他眉心。
“你忘不了尘缘,铸成大错,念在你天生佛骨的份上,为师罚你禁足优昙山,再也不得下山。”
“这些俗世记忆,便封印了吧。”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被封印的记忆一点点回归,昙鸢脸色雪白,手中的法杖砰然落地,按着额头,发出痛苦的低吟。
这一城的冤魂,难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不是救济苍生的活佛,只是个手上沾满血的刽子手。
幻境之中,强烈的感情记忆会被惑妖吸食,她笑吟吟地接收了这段记忆,满意地展现在楚照流与谢酩眼前,舔了舔唇角,像是享受到了什么美味:“你们人类,就是这般软弱无能。”
谢酩早有预测,脸色没什么波动。
幻境会将心魔具象化,第二次交手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藏在黑雾中的人用的武器,非枪非戟,而是一柄法杖。
楚照流看得心里滋味无比复杂,闻声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道:“那无能的阁下,当年又是被谁斩杀?”
惑妖并不动怒,悠哉悠哉的:“你们现在动用不了灵力,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嘴上再厉害,又有何用。”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谢酩,顶着张普通老实的男人脸,声音姿态却无比妩媚,有种割裂的违和感:“谢酩,若是你肯老老实实地让姐姐睡一觉,好好暖被窝,姐姐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你。”
楚照流冷不防呛了一下,敬畏地望她一眼,默默觑向脸色冷如冰碴的谢酩。
您老的口味,还挺独特哈。
他的目光一斜,眼角余光就注意到了城楼之上。
昙鸢还处在失神中,甚至没注意到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提着杖,正在接近他。
楚照流陡然反应过来。
纵使是失去灵力的谢酩,也不容小觑,依照惑妖的一贯谨慎,哪儿敢正面对上谢酩。
惑妖可以在幻境内幻化成任何东西,下面这只惑妖是分身,上面那个才是本体!
她想杀了昙鸢!
“谢三!”
这次无需楚照流多言,谢酩倒提着剑,朝前跨了一步,望着围过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淡淡道:“去吧。”
楚照流翻手提剑,在足下贴了两张轻身符,轻盈地一跃而起。
“锵”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楚照流一剑格挡住惑妖一击,看似细瘦的手腕力道却重及千钧,纵使没有分毫灵力,这一剑蕴含的力量却依旧惊人。
惑妖显出了个风韵成熟的女人面貌,柔柔地哎了声:“你在城外被袭击过,又看过方才的画面,还敢把后背留给他?”
“在城外袭击我的是你,又不是昙鸢,”楚照流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我这个人吧,比较记仇。”
惑妖目光带刺,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张桃李似的脸:“一百年前,本尊将谢酩拖入幻境,将将要得手时,也是你破坏了本尊的好事。”
“那真是不幸,”楚照流敛容,“今天我要破坏你第二桩好事了。”
话音才落,刀剑相击之声再度响起。
起初交手的几十招,楚照流还能凭借巧劲化解,然而灵力无法流动,光凭技巧要与惑妖正面交战太难。
他边退边不动声色布下符阵,刚勉强布了一半,身后陡然袭来股劲风。
楚照流闪避再快,也没能彻底躲开被一剑,肩头被穿透,血色逐渐浸透了青衣。
惑妖出现在他身后,低低嗤笑:“你是不是忘了,这座幻境,可是本尊的地盘,一切规则只凭本尊意念。”
楚照流挑挑眉:“是吗,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像只老鼠似的躲来躲去?”
惑妖面色一沉:“等我取得佛骨,就连谢酩也难奈我何,你……啊!”
迎面一泼热血陡然洒来,楚照流连退几步避开,愕然地抬起头。
一直呆呆的没有反应的昙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惑妖身后。
他按着惑妖的肩,将提剑的那只手生生撕扯了下来!
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现在的昙鸢,身上明显笼罩着一股阴郁的煞气。
妖血溅了满面,昙鸢却笑了。
这哪儿还像佛宗圣洁无比的佛子,分明是个妖异邪透了的血和尚!
楚照流心底一沉,试探着叫:“昙鸢?”
昙鸢望向他,不紧不慢笑道:“那个伪善懦弱的废物已经被我压制沉睡了。”
不等楚照流有所反应,昙鸢的右手猛地朝前狠狠一掏,血顺着他刺入惑妖胸膛的手掌滴滴答答流出来,慢慢地补完上一句话:“我是殷和光。”
惑妖闷哼一声,化为一道暗光,意欲遁逃。
殷和光甩了甩手上的血,眼底流露出一丝冰冷杀意,立刻追了上去。
脚下的城楼陡然颤抖起来,远处的天空在块块塌陷。
楚照流脚下的轻身符早就效力尽失,化为飞灰,城楼崩塌的瞬间,他也跟着跌了下去。
失重感传来,楚照流镇定地又掏出了两张符纸,还没来得及贴上,就见前方一人飞身而起。
旋即便跌进了一个坚实微凉的怀抱中。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微微一怔:“……谢酩?”
谢酩平淡地“嗯”了声,一手拦在他腰上,一手勾着膝弯,将他抱在怀中,轻身落到地上。
幻化做客栈伙计的惑妖分身被一柄剑钉在柱子上,死不瞑目地望着两人。
鼻尖充斥着馥郁冷香,垂落在脸上的黑发丝绸般微凉,楚照流偏了偏头,有点不自在:“放我下来吧。”
满地堆积着尸骨,血色成河蜿蜒,谢酩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看逐渐崩坏的天空。
惑妖受了重伤,幻境在崩塌了。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跟张纸似的单薄。
一百年前,谢酩独自面对三尊妖王,虽然后来的史书上轻描淡写地写得他英勇无敌,但那可是几大家族门派联手,也只能重伤的妖王。
诛杀两尊妖王后,他其实已经身受重伤,濒临极限了。
隐藏在暗处的惑妖伺机出动,将他拉入了幻境。
那是个很恬美的梦。
谢酩丢掉了现世的记忆,回到了十几岁,流明宗还未遭劫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受了重创,他几乎瞬间就沉溺在了那场美梦中,即使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也放任不管。
就在这样的美梦中沉睡下去吧……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
就在那座幻境中,十几岁的谢酩遇到了一个眉目生得极好的陌生人。
那人坐在桃花树上,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望下来的神情有几分复杂,似怜悯,又似温和,杂糅在一句带笑的叹息中:“谢酩,我来接你回去。”
“顺便带你杀个人。”
“我一直以为,一百年前,将我拉出幻境的人只是个虚影。”谢酩静默片刻,“原来不是。”
楚照流眨眨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你也可以只当那是个虚影。”
脚下的地面也在震颤坍塌,谢酩却依旧如履平地,臂弯稳稳地抱着楚照流,闻声垂下眼睫,眸光微敛,有些玩味地重复:“只当那是个虚影?”
当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我做好事不留名(* ̄︶ ̄)
陶瑞指路→第六章
第20章
幻境破裂的瞬间,耳边仿佛真的有“咔”的清脆一声。
繁荣的东夏国在眼前如琉璃般破碎,被幻境遮掩的阴森颓败之像暴露出来。
天空阴沉得近乎发红,四面都是怨气凝结的愁云惨雾,万鬼啼哭之声轰然迎面而来,伴随着经久未消的火焰灼烧气息。
出来的瞬间,楚照流脑子里便“嗡”一声响,眼前一阵发黑。
这还不如待在惑妖的幻境里呢,好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
他缓了缓,定睛一看,黑雾中躲着重重鬼影,贪婪又不甘地望着两人,却没有立刻扑过来啮咬啃噬。
楚照流摸了摸手腕上温润的念珠,松了口气:“幸好从昙鸢那儿讨来了两串佛珠。”
两串佛珠散发着淡淡金光,像暗夜里的一秉烛火,不多不少,正好能破开怨气,护得两人周全。
谢酩抬抬眼皮,没有提醒他那叫讹不叫讨:“昙鸢呢?”
楚照流顿了顿,想起方才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一幕,声音低下来:“四百年前,昙鸢在故国与佛宗的拉扯中,应当是诞生了心魔。”
而现在,昙鸢已经被不承认“佛子昙鸢”身份的“太子殷和光”控制了。
这个状态下的昙鸢,究竟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楚照流忍不住自言自语:“昙鸢当真是我灵机一动请来的么?”
他和谢酩同时出事,结伴来到夙阳一探究竟,刚好复活的惑妖躲进了怨气丛生的东夏国旧都,又恰逢昙鸢出关,他看到消息,正好在离此地不远的天清山。
进入旧都后,惑妖格外针对昙鸢,导致他被封印多年的记忆重现,心魔复生。
一两件巧合也就算了,这么多的刚好,可就不是巧合了。
冥冥中,有人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巧妙而无声地推导着这一切发生。
楚照流琢磨了下,舔了舔唇角,笑了:“有点意思。”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谢酩一脸淡然地抱着他在朝前走,顿时悚然一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剑尊大人!谢宗主!您老不嫌沉么,我这双腿还能再走几百年,放我下来吧!”
谢酩不咸不淡扫他一眼,依言放手。
楚照流拢了拢领口,身残志坚地摇摇扇子,努力找话题排遣尴尬:“你的灵力恢复了没?”
谢酩坦然摇头。
楚照流唏嘘:“那等念珠上沾染的佛光一灭,咱俩就要变口粮了。”
此地怨气过于浓重,念珠上的佛息正随着时间流逝,点滴泯灭。
周围的冤魂太久没见过新鲜血肉,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动手大快朵颐。
谢酩瞥他一眼:“要变你自己变。”
说着,折身便直直朝着一处走去,袍袖如雪般翻飞着,上面洒了点点殷红,跟落入雪地的腊梅似的,异常扎眼。
楚照流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血。
……谢酩居然忍住了没捅死他!
要知道谢酩这个人,虽然手上沾的血不少,但却极度厌恶别人的血沾自己身上,厌恶到能当场把衣服脱下来碎尸万段,再跳进水里洗十遍澡的程度。
十七八岁时,俩人曾接师门任务下山除妖,营救几个村民,有只不长眼的妖蹭了一身血污在谢酩身上,顿时那个场景……
几个村民是烧香拜佛把俩人送走的。
楚照流深感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滴溜溜跑过去跟上,假装没注意到那串血迹:“要上哪儿去啊谢宗主?”
谢酩脚步未停:“寻至圣至纯之物。”
进城之后,昙鸢提到过,城内有个至纯至圣之物,与圈着旧都的大阵相辅相成,压制着怨气,否则单凭一个大阵,不可能压住这里几百年。
既然灵力还未恢复,目前发疯状态的昙鸢又追着惑妖,他们俩就得趁着念珠失效之前找到那东西,否则在这地方多待一瞬都危险。
楚照流挑眉笑:“你知道它在哪儿吗,就这么自信前进。”
谢酩:“自然。”
楚照流往他身边凑了凑:“哦,那咱俩靠近点,两串念珠凑一起,效用更大些。”
他挨挨挤挤地靠过来,鼻尖先是拂来清淡的药香,旋即那股药香便被深重的血腥气覆盖。
谢酩低沉地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还在往外渗血的肩头上。
血已经浸透了整只袖子,顺着瓷白的指尖,滴滴答答淌落,那些虎视眈眈的恶鬼趴在地上,一路贪婪地舔舐着。
然而仅仅是舔舐地上的血迹,已经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珍惜地舔着血,垂涎的目光落在楚照流的肩头,发出不怀好意的怪笑声。
谢酩的眼神蓦地沉下来,眼眸似一泓雪水,隐露冰冷的杀意。
几只小鬼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吓得吱哇抱作一团,咻地窜回了黑雾中,不敢再出来。
这种小伤不该一直血流不止,惑妖的剑上大概涂了什么东西。
楚照流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小伤而已,还撑得住。”
谢酩沉着脸:“小伤?”
他也不知道在发谁的脾气,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搭理楚照流,疾步朝前。
楚照流莫名其妙地跟上去,前面就是东夏国都的皇城了,他背着手,侃侃而谈:“按照阵法排布,皇宫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地方,大概因为外面的大阵被破坏过,本来两相平衡的天平倾斜了一下,这边的怨气便淡了些许。”
他叭叭了一堆,谢酩似乎都没在听。
楚照流暗想,果然跟个贵小姐似的,动不动就使性子。
踏入皇宫的瞬间,偷偷摸摸跟在两人身后的鬼众果然大部分踟蹰不前,没有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