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姑娘才十二三岁,是个孤儿,被那唱曲儿的捡来,爷女俩唱曲为生,今天一个人出来唱曲就碰上了郭二霸。”
“今日肯定不能善了,这小姑娘惨咯。”
正说着,那些客人似乎注意到了昙鸢,殷切地望来,眼神期待:“大师,您一看就是高人,救救那孩子吧!”
“是啊大师,您不救那孩子的话,以郭二霸的一贯行径,肯定会欺辱了这小姑娘,再送去妓馆接客,给自己赚银子的!”
“大师……”
周遭嘈嘈杂杂的声音不断,期望的目光无比炙热。
昙鸢无声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伴随着衣帛被撕破的声音响起,郭二霸扯开小女孩的衣襟,暧昧地打量着:“年纪不大,还挺有料啊。”
昙鸢的唇动了动: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救命,救命啊!”
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字字泣血:“救救我……”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操,还敢咬老子,剁了这贱人的手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郭二霸的奴役举起了刀,压着骨瘦伶仃的小女孩,就要一刀斩下。
小女孩尖叫着哭得撕心裂肺,恶霸笑容猖獗。
昙鸢心中冷冷一突,抬了抬袖,又咬牙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周围一片倒嘘声。
昙鸢忽然有些恍惚,好似眼前的场景极为眼熟,明明伸手便能搭救的事,却因为无可奈何而不能出手。
他的脚步一阵踉跄,又朝前走了会儿,见到有间破庙,便走了进去,凝望着庙中的佛像,沉沉叹了口气。
雨下得愈发大了。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在靠近庙外后,察觉有人,停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稚嫩嗓音传来,还染着哭腔:“大师,我、我可以进来躲雨吗?”
昙鸢闭眸不语。
小女孩期期艾艾地探着脑袋,见他背影沉默,不敢踏进去,抱着膝盖坐下来。
幽微的哭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响了半夜。
白衣僧人静坐在残缺的佛像前,忽然喉间一痒,血腥气蔓延在口腔中。
昙鸢茫然地望着佛陀,脑中忽然有些乱。
无论是寒风的凄切,还是眼前的血泪,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诞生在幻境中的苦难,便不是苦难么?
察觉到内心的动摇,昙鸢神色一凛,起身离开了破庙,没有看庙边的小小身影一眼。
小女孩呆呆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拢了拢残破的衣衫,忽然跌跌撞撞地跟上来。
白衣僧人一手杵杖,在大雨中前行着,身后瘦小伶仃的身影一瘸一拐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幻象。
昙鸢脑中清晰坚定地想。
他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冰寒的雨夜,宛若温暖的火光。
小女孩痴痴地追寻着这道光辉,却不敢太过靠近,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但即使不看,昙鸢也能从呼吸中听到,身后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尖叫挣扎、泪痕斑斑的脸。
他的脚步没来由地停顿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停顿,小女孩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步。
小女孩稚嫩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个恶霸说,明天就把我卖进妓馆,做最下贱的娼妓……大师,你要去哪里,求求你,能不能带上我,带我离开这里……”
昙鸢手中转动着佛珠,身上的金光炽盛。
长街空空荡荡,两道边的屋中黑漆漆的,天地被雨幕连得模糊一片,唯有昙鸢身上的金光不散。
小女孩突然咳嗽了几声,脚下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一时爬不起来,蜷缩在泥水里,呜呜哭起来。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昙鸢的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静默数息,终于开了口:“你非真人,而是虚像。”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小女孩艰难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又贴近了他两步,抽噎着问:“难道我遭受的一切,在大师眼里都是假的吗?”
昙鸢一时哑口无言。
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犬吠声。
小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他们来了,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啊!”
昙鸢双眉紧蹙着,僵直着没有回首。
“好啊你,还敢逃,”追上来的奴役一把拽住小女孩,“来人,把她抓回去服侍老爷养的藏獒!”
小女孩更加惊恐,尖叫着抓住昙鸢的衣角。
几个奴役骂骂咧咧:“哪来的臭和尚,敢多管闲事,就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臭丫头,放手!”
“好痛,”小女孩被狗咬了一口,浑身颤抖,惨叫不止,“您为何不救我……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啊,好痛,大师!”
稚嫩的嗓音一声声划破耳膜。
昙鸢的呼吸一颤,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忍。
他回身振袖,瞬间击飞了那些奴役与恶犬。
小女孩倒在水泊中,气息微弱地蜷缩着,见他终于回了头,露出个向往的微笑:“大师……您还是回头,咳、看我了……”
昙鸢身形一僵,攥紧了手。
他一出手,破绽显露,身上原本牢不可破的金光黯下来,眼神却依旧清澈平和,淡淡道:“惑妖,现身吧。”
小女孩恍若未闻,泪流满面地拽着他的衣角:“大师,您看我了,那佛祖会度我吗?”
雨水浇注而下,将她身上的伤口洗得血淋漓的,那张俏生生的脸孔苍白得可怕。
和真人一般无二。
昙鸢握着法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惑妖,你在耍什么把戏?”
“大师,”小女孩没听清他说的话,眼神空洞洞的,“我给您唱曲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回去看看爷爷……”
昙鸢的嘴唇动了动。
他垂首望着浑身上下都狼藉一片的小女孩,指尖倏地颤了颤,默然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小女孩吃力地笑笑,愧疚道:“大师的袍子被我弄脏了。”
难道她不是惑妖?
可她……也非真人。
纵然知道对一介幻影怀有恻隐之心愚昧,可昙鸢终是无法容忍一桩惨剧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些茫然。
早知会如此,他为何不早点出手?
……倘若面对此情此景的是谢酩,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挥剑斩杀这一切幻象吧。
昙鸢苦笑。
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残影一现。
小女孩的咽喉被无情穿透,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昙鸢瞳孔一缩。
眼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浑身裹在一团黑雾之中,抖去武器上的血珠,迎着昙鸢的眼,轻慢地笑:“你已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恶事发生,见她被骂被辱被欺,也无动于衷,现在又在这里当什么假圣人?早些送她解脱不好吗。”
小女孩的血染红了昙鸢的衣袖,她还有一息尚存,嘴唇蠕动着,神色空茫。
她在说:大师,我好冷。
昙鸢如遭重击,心口冷冷一跳,怔怔望着她。
正在此时,耳边陡然传来声熟悉的怒斥:“发什么呆!”
楚照流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把拉起昙鸢,一退三丈。
前方谢酩白衣如雪,鸣泓剑出鞘,当的一声,惊天动地一声响,谢酩挡住了那人一击,腕下使力,剑身斩破雨幕,反击而去。
藏在黑雾中的人脚下地砖寸寸碎裂,骨头都出现了咯吱脆响声,吃力地接着这一剑。
谢酩巍然不动,鸣泓剑下压劈去,势如破竹斩去,对方闷哼一声,不敢再直面锋芒,翻身飞速后撤。
是在城外袭击楚照流的人。
谢酩眸色冰冷,怎可能再放过他,刹那间千万雨滴化作利剑,直冲而去。
若是此地是现世,那人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可惜这里是惑妖的幻境,她可以掌握这里的一切。
裹在黑雾中的人最后看了一眼昙鸢,消失在暗处。
谢酩皱皱眉,收剑回鞘,转身回到楚照流与昙鸢身边。
昙鸢内心动摇,再次受创,轻咳一声,唇角溢出了丝丝血迹。
楚照流久病成医,飞快给昙鸢喂了药,顺了顺他的背:“都和你说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何苦来哉呢。”
昙鸢眼底还有几丝残存的茫然:“可是贫僧所见,都是真实发生的。”
谢酩居高临下望着他,冷淡道:“愚蠢。”
昙鸢沉默一瞬,却没有反驳,点了点头:“贫僧的确愚不可及。”
“先寻个地方坐下打个坐,”楚照流慈祥地摸摸昙鸢的光头,“我和谢酩给你护法。”
昙鸢满腔心绪顿时变了味,百味杂陈道:“……能不能不要摸贫僧脑袋。”
三人重新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坐下,给昙鸢护法。
楚照流琢磨了会儿,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扭头望向谢酩,却发现谢酩也似想到了什么,正转过头来,恰巧与他对上。
楚照流:“……”
这是第几次了。
谢酩嘴唇微动,传音给他:“你先说。”
楚照流也不客气:“谢宗主,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觉不觉得,惑妖是不是有些太针对昙鸢了?”
简直就像预先知道昙鸢会怎么做、有什么反应一样。
纵然惑妖善识人心,以昙鸢的道行,也不该被这样针对。
谢酩点头:“确实。”
“该你说了,”楚照流往谢酩身边凑了凑,和他排排坐着,“你刚刚想说什么?”
他望过来的眼神清凌凌的,迎着这双眼睛,谢酩的话突然就说不出了。
他安静地抚了抚剑身,薄唇微动,面不改色:“忘了。”
楚照流:“……”
你这敷衍也太过敷衍了吧!
他撸起袖子,正想给谢酩一点颜色看看,外头天色一亮,热烈的敲锣打鼓声乍然响起。
庆典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到“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第18章
入定之后,外界的声音便远去了。
昙鸢静心修炼百年,心性资质极佳,却是头一次无法安然入定。
小女孩横死的脸孔在眼前一掠而过,脑中倏而响过无数纷杂的声音,一幕幕模糊纷杂的画面在脑海中划过。
钟鼓声鸣,木鱼声响,佛乐空灵。
大殿中盘坐着金身罗汉,巨大的佛像肃穆而立,低首慈悲地望来。
有人在他头顶说话。
“你天生佛骨,佛缘深厚,若是潜心修行,必成大器。”
“你需彻底断绝尘缘,无妄无念,戒贪嗔痴,无论俗世发生什么,都不应出手,你已是佛门中人。你能做到吗?”
“从今往后,忘却俗名,法号昙鸢。”
“昙鸢,佛宗前途系在你身,莫让为师失望。”
……
“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求什么仙?”
“慈悲为怀,慈悲为怀,这就是你的慈悲为怀!”
“为什么不出手?眼睁睁看着我们落到这般境地,你满意了吗?”
“都怪你!”
……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师父,我……!
昙鸢急急睁开眼,突然满额冷汗,脑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似圆满无缺的人生中,好像缺了点什么。
仿佛被人截断了一段记忆,强制封闭起来。
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脑海,一睁眼,昙鸢就看到了楚照流的背影。
他一手搭在眉骨上,瞅着外面,对背后毫不设防。
谢酩抱剑站在他身边,那是个若有若无的防备姿势,守护对象是楚照流,防备对象……是他。
察觉到了视线,楚照流回头一笑:“好点没?”
昙鸢默念心经,甩去心头杂念,起身颔首:“无碍了。”
“惑妖知道她的手段对我和谢酩没用,特地给你安排了出戏。”楚照流心里跟明镜似的,慢悠悠地摇摇扇子,“她想在你心中种下心魔。”
见昙鸢默然不语,他轻轻笑了笑:“外面热闹得很,惑妖恐怕要有行动了,我这么身娇体弱,还仰赖两位保护呢。”
昙鸢一时哭笑不得。
三人回到街上,几个时辰前空空荡荡的长街此时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色彩诡艳的面具,排成长龙,向一个方向行进,乍一眼,仿佛排队入鬼门关的莽莽亡灵。
楚照流观察了会儿,眼疾手快地一把从队伍中拎出个人,丝毫不见外地笑问:“这位兄台,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眉目生得好看,气质又如云般舒而和,向来无往不利。
可惜被拎出来的那人戴着张红绿相交的鬼面,仿佛瞎了,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
楚照流纳闷地问谢酩:“是我不够美貌还是不够礼貌?”
谢酩垂眸看他与那人靠得太近,平静地伸手隔开距离:“你可以再礼貌点。”
楚照流深觉有理,翻手就掀了这人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面具下是张还算清秀的年轻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