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会有恐惧之物。”国师淡淡道,“不论陛下是否发现它、是否承认它,它都将出入于每一个噩梦中,最后出现在心魔幻境中,麻痹您、击溃您。”
晏画阑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了那些令人心悸的噩梦。
清醒的他永远积极乐观,永远无懈可击,然而一旦昏睡,所有恐惧之物都会一一出现。
比如海,比如铃声;比如永生不死,比如哥哥的离开……还有,“晏辰”。
国师缓慢空灵的嗓音传来:“若是逃避它、忘记它,陛下就会永远迷失在幻境中;只有面对它、战胜它,陛下才能突破自我,浴火重生。”
这一次,晏画阑记在了心里。
国师走了。
晏画阑沉默地坐在榻边。
霜绛年醒了过来,对两人独处有一点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马。
对视的那一瞬间时间太短,晏画阑反应不过来的……吧?
晏画阑发觉他醒了,嗓音低哑:“你怎知道糕饼有毒?”
霜绛年忐忑地回答:“化形的时候饿了,我一时没控制住,便扑上去吃。没想到它有毒。”
对方缄默。
霜绛年不知道,晏画阑一直在注视着他,面上闪过失而复得的喜悦、无力感、难过……还有害哥哥中毒的自责。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光凭直觉证明不了任何事。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天真,认为一味倾诉自己的感情就能解决问题。
他在想,哥哥为什么非要离开,想哥哥为什么不肯表明身份。
也想,哥哥究竟为什么要吞食那带毒的糕饼。
最后晏画阑将相认的冲动压抑下来。
“饿了?”他情绪不明道,“我好吃好喝供养着你,何时饿过你?”
还是妖王对小云雀的态度和语气看来是没认出。
霜绛年暗暗松了口气。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晏画阑从旁边碟子里拿出一个糕饼尝了一口,细嚼慢咽,确认没毒,才递给霜绛年。
“吃吧。”
霜绛年抬手,又想起什么,缓缓收回:“这一枚,陛下已经咬过了。”
对于妖族来说,分享食物这种行为太亲密了,他不能要。
他不由想,晏画阑在王宫里经常这么做吗?轻易就对别人好,到处招惹狂蜂浪蝶。
心脏揪痛了一下。
霜绛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绪,被忘情发现了。
收到忘情的警告之后,他莫名其妙,也有些懊恼。
晏画阑招蜂引蝶与他有何关系?他有什么必要为此牵动情绪?
旁边,晏画阑把糕饼塞入自己口中,同样也在懊恼。
不相认就有诸多不便,不能投喂,不能同睡,不能过分亲密,不能腻在一起,想说的话也不能说……
衣料摩擦的轻响传来,霜绛年侧身而睡,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晏画阑呼吸一滞,黯然消沉的眼眸中突然充满了惊恐。
刚才他一直沉浸在哥哥眼睛受伤的情绪之中,现在才忽然想起,没认出哥哥的时候,他曾在小云雀面前暴露了怎样恶劣的本性。
天天威胁烹饪云雀、当解压玩具揉捏、用巨难听的歌声荼毒、扔着玩、逼吃虫子逼唱小曲儿……更别提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首当其冲,是那个“锁起来开屏”的秘密。
救命啊!
他乖弟弟的形象,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么?
哥哥肯定特别想拿针扎他!
晏画阑绝望地抹了一把脸,恨不得直接灭世重启时间。
到时候解释说自己那段时间被夺舍了,还来得及吗?
他更沮丧了。
心情不好,身上的伤好像疼痛了百倍,他一改刚才霸道暴君的气势,一步三挪地躺回榻上,耷拉着羽毛,蔫蔫瘫倒。
两个病号半天谁也没搭理谁,一个在和自己怄气,一个默默在心里把自己杀了八百遍,不想睁眼面对惨烈的鸟生。
翌日。
晏画阑声称伤好,再次前往火山口。
有了上次的经验和国师的预言,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眉宇间满是坚毅。
在他宽阔结实的肩背上,新旧伤疤交叠,皮肤有红有紫,透着一股野性,与霜绛年印象中稚气爱美的少年相差甚远。
晏画阑回头看到他,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
但少年一字未发,甚至都没发觉他的视线。
晏画阑有一点失落,转头,纵身跃入火山口中。
这时,霜绛年才低声道:“望你一切安好。”
在等待晏画阑的时间里,他悄悄治愈了自己的眼睛。眼睛上的白纱布仍然蒙着,作为对外的伪装。
这一次,他们等了十八日,晏画阑仍然没有回来。魂灯一直亮着,这至少说明他性命无虞。
晴空万里的天边,骤然劈下一道惊雷。
白鹤丞相收到传信,沉重道:“辛夷将军已从东海折枝归来,在断崖摆擂相候。她说,若陛下两个时辰内不出现的话……就算陛下自动弃权输给她。”
从此,妖王之位将再与他无关。
“可陛下还未寻到轩辕真火!”渔回急出一身热汗,“即便寻到了,也要花时间炼化、休整,还要花几日用来晋升妖尊!”
白鹤沉沉叹道:“这场斗法,从一开始就是死局。王位必失,为今之计,我们也只能如何在这暗潮汹涌的妖王宫中保护陛下了。”
霜绛年在心中问系统:“真的只能如此么?”
[现实一天,幻境十年。剧情里,晏辰在幻境中轮回五世,修炼了一千五百年,才意外打败了心魔。也就是说,或许晏画阑要在半年之后才醒来。]
霜绛年沉吟。
“若我进入幻境,可以帮到他么?”
[宿主可以通过神交进入他的幻境,打破僵局。但宿主也有可能被困入其中。]
“能帮到他便好。”
霜绛年决定进入火山口。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得先药倒守在这里的白鹤父子和鹈鹕妖。然而,当他侧耳倾听时,却发觉他们呼吸沉缓,竟是全部昏睡过去了。
此外,耳边还多出另一道清浅的呼吸。
霜绛年回头,隔着白纱,看到了白衣雪发的国师。
他的行动,被国师预算到了?
霜绛年朝国师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但我决不会让你伤害晏画阑。”
国师没有回应。
霜绛年不再理他,在传送阵旁蹲下身。
原本传送阵是从晏画阑所在位置传到火山外的阵法里,如果加以逆转,就能从这里反传送到晏画阑身边。
他在系统的帮助下逆转了阵法。
在跨入阵法之前,霜绛年问系统:“如果我们在幻境中相见,出来之后,他还会记得我吗?”
[心魔幻境与梦境无异,不会留下清晰具体的记忆。梦境会封存在潜意识里,成为感性的印象。]
霜绛年放下了心:这样他的马甲就还能多苟一苟。
系统提醒他:[不仅如此,进入幻境之后,你们都会失去原本的记忆,能否找到对方、能否分辨出心魔都是未知数……即便如此,宿主还要冒险吗?]
霜绛年洒脱一笑:“失去记忆又如何?只要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我们对彼此的印象都不会变。”
感情也不会变。
他毫不犹豫地跨入阵法中。
岩浆深处的温度之高,瞬间就能让修士灰飞烟灭。霜绛年身周浮起翠绿的火焰,直接落在了晏画阑怀中。
晏画阑全身都被岩浆吞噬,白森森的肋骨之间,闪耀着一团赤红色的火光。
那就是轩辕真火。
霜绛年没空心疼,只将额头抵在晏画阑的头骨上,探出神魂勾连对方的神魂。
晏画阑对他丝毫不设防,只是瞬间,神魂相融,霜绛年便被卷入了心魔幻境之中。
*
漫长的黑暗之后,霜绛年睁开双眼,满眼皆是大红。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戴着红盖头,一身凤冠霞帔,喜床上撒了红枣花生。
只是,这喜床是在海崖的岩洞里。
脚踝锁着带铃铛的银链,银链一直延伸,消失在殷红的床帐外。
床帐之外,海潮汹涌。
霜绛年皱眉沉思。
……自己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为了保护一个叫“晏画阑”的人。
然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叮铃”,脚踝上的锁链被牵动,铃铛轻轻摇动。
似乎在红纱帐之外,有什么东西在扯动锁链。
视野大部分被红盖头遮蔽,霜绛年摸索着下榻,赤脚踩着砂石,向那个方向走去。
尖锐的骨质碎片,扎破了他的脚心。
血液渗入海水,一只冰凉不似人类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脚踝。
脚被抬起来,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一点点舔去他脚心的血迹,就好像是……海妖柔韧的长舌。
银链牵着他,一步步没入大海。
婚服遇水变得湿沉,如海藻般缠紧他的身体,拖拽他下沉。
一具成年男性的身躯贴上来,喉间发出沉闷的笑。
霜绛年耳尖一烫,那嗓音分外熟悉,就像那个他想要找到的人。
那人探入他的红盖头下,与他交颈缠绵。
霜绛年呼吸微乱。
红盖头落下,露出对方妖冶俊美的脸。
“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的新娘。”
第37章
“你是人类献给我的祭品。”
“一年后便是你我大婚之日。”
“——你将是海妖的新娘。”
晏辰抬起纤长的睫毛,在霜绛年手心里落下一吻。
他薄唇轻启,隐约露出尖锐的兽齿。
“为了让你在大婚之日能适应我,从今日起,你将摒弃你过去的身份,你的身体也将会产生小小的转变……”
兽齿咬破掌心,吸食走鲜血。
记忆随着血液流失,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注入他的血管中,霜绛年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自己的身份……最后只剩一具新娘的空壳。
霜绛年浑身颤抖。
他这才发现,刺破自己脚心的不是什么贝壳,而是人类的森森白骨。
白骨碎片蔓延在黑色的沙滩上,岩洞中怪石嶙峋,仿佛生物挣扎着死去时投下的倒影。
而他也将会成为其中之一。
霜绛年捉住最后的理智,猛地甩开晏辰,向岸上跑去。
银链不知为何松开了。
背后传来晏辰深沉的低笑,仿佛从无人造访的海沟深处传出的回音。
“尽情跑罢——无论你跑到何处,一年之后,你都会成为海洋的一部分,成为我的一部分。”
不,霜绛年想,这海妖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要找的人叫……叫什么来着?
霜绛年此时,竟连他来这里的目的,连并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海妖的噬咬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除了忘记前尘之外,他的身体也如晏辰所说,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起先是异常喜爱吃生鱼,异常渴水,渐渐的,颊边长出鱼鳃,指甲变得锋利。
某日醒来,双腿早已并在了一起,上面附着着玄色鱼鳞,足尖延伸出鱼尾。
他无法在陆地上生活,只能跃入海中。
霜绛年变成了一条彻底的鲛人。
他居无定所,永远在赶路、游荡,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
他向往着陆地,却不敢在白日的港口露面,只有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才逆流而上,造访人类城镇里的河流……甚至是大宅院园林里的湖泊。
今夜,晏宅的湖泊并不安宁。
少年醉酒后被推落水,水下潜伏着刺客,两两拽住少年的脚踝,不许他浮出水面,意欲伪装出意外落水后溺死的假象。
霜绛年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群刺客搅浑了水,让他的夜宵——一条鲜美的湖鱼溜之大吉。
他轻松地杀了那些刺客,随手将落水的少年推到岸边。
乌云不知为何,忽然散了。
月光之下,霜绛年看向面色冷白、失去呼吸的少年。
这少年很好看、很有朝气,而且长得……特别想让人欺负一顿。
霜绛年攥了攥发痒的拳头,压抑住揍人的冲动,将少年口腔里的水和异物排干净之后,他俯身低头,直接对上了少年的嘴唇。
吹气、按压胸口,不过几次,少年便猛地弹起来,哇地吐出大量湖水。
“哪个美人……趁醉偷偷香我?”晏画阑呛咳着说。
霜绛年离远了一些,不悦地眯起眼。
他想了想,催动妖力,脸颊上逐渐浮起一片黑色细鳞,将漂亮的五官遮掩在鳞片之下。
“是我。”他冷酷地说。
晏画阑迷迷瞪瞪望过去,只看到一张漆黑如罗刹的脸,顿时两眼翻白,就要再昏过去。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速效救心丸……”
霜绛年一掀尾巴,一大泼凉水浇在晏画阑脸上,少年顿时不怪叫了。
晏画阑翻坐起身,气定神闲道:“哈哈,刚才是骗你的。你长得很特别,说不定在鲛人里还算是俊鱼呢。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鲛人,吓了一跳而已。恩人哥哥不要见怪。”
霜绛年不吃他这一套:“湖底有人想杀你。你记得处理一下。”
说罢,他扭头便走。
“等等!”晏画阑在后面喊他。
霜绛年置若罔闻。
“噗通”一声,少年又跌进了湖里,咕噜咕噜地喊他“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