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是巧合。”何老先生一动不动看着醉月，眼神里满是复杂之色,“实不相瞒，醉月大师你和老叟的三姐——就是我的本家堂姐，大排行第三,我们都叫她三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刚刚进门的瞬间,我还以为是三姐她还魂了。”
　　宋澜在一旁听着，脸皮抽了抽。
　　“我们何家当年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何老先生的眼神里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先祖何铭以一手绝妙好字得以入内阁，我何家也因此发达起来，是以何家男男女女都写得一手好字。”
　　“在何家这一辈子所有孩子中，以三姐最为聪慧，三岁提笔习字，七岁时的书法便让何家上下称赞，等到了十四岁，她的字已经超过了何家所有人，便连家中年纪最长练字最久的太爷爷都不得不在她面前说一句惭愧。”
　　“不想这却是三姐一生悲剧的开始。何家家道中落，家中子弟不事生产只会享乐，眼看着家里在财政上的漏子越来越大，何家不得不被逼着卖字。三姐的字写得最好，又因为是何家未出阁的小姐，她的字卖的最好，是以她被关在书房里，成日被逼着写字。”何老先生的声音里夹着悲痛、后悔等种种情绪，“当时我年纪还小，最是爱玩的时候，但也不敢靠近三姐所在的书房，因为大人都嘱咐过，不能‘打扰’三姐。”
　　宋澜注意到，醉月冷漠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纹。
　　何老先生像是没有发现醉月的异样，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又过了几年，我听家中长辈说三姐要出嫁了，大家都很开心，仿佛嫁的人是自己一样。”
　　“我们几个小的相约去给三姐道喜，却看到三姐默默在书房里哭泣，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三姐并不愿意嫁人。”
　　“再后来、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说到这里，老人几乎说不下去了，他的脸上闪过惊恐，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一样，“三姐、三姐她——”
　　“爸，你别说了！”何子娴就老人捂着胸口，急忙打断他的回忆，生怕他一个受不了就过去了，那可真是冤死了也没人说去。
　　何老先生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谢道年又默默给他倒了一杯茶。
　　宋澜却没工夫管这边的事，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醉月身上，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担心得偷偷拿出了百鬼袋。
　　好在宋澜最为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醉月只是脸色差了些，但还不至于失控。
　　包厢内是好长时间的沉默，没人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你长得和我三姐很像，真的很像。”何老先生茫然地看着醉月，仿佛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两个如此相像之人，要不是他当初亲眼看到三姐下葬，都要以为这是三姐又回来了。
　　这个女孩一定也是何家的哪个后人，老人坚定地想。初从书法协会的朋友那里见到醉月的字时，老人就很确定这一点。何家的书法不是外人轻易能学会的，即便是本家人，经过战争、饥饿、逃亡的苦难之后，他们流落在国外的这一支别说是书法了，会写中国字的都不多，他的孙辈甚至连中华国的话都不会讲。
　　老人一开始说想见醉月，是出于同胞之爱，毕竟何家当年四分五裂后许多人再无消息，只有他这一支在海外扎根。老人从小就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教导，家族血缘观念格外强，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何家后人找上门来，老人也会毫不犹豫出手帮忙，更何况是笔迹和他三姐如此相像之人。
　　对于三姐的死老人一直心怀内疚，尽管当年他还小，并没有真正参与过迫害她的行动。但老人自觉是何家逼死他三姐的，他身为何家的一份子，血液中的罪孽是洗不清的。因此他见到醉月的字后，才毫不犹豫地回国，想要当面和醉月道歉，就算明知道对方不可能是三姐，但他也想说一声迟到了许多年的“对不起”。
　　只是老人万万没想到，这个名为醉月的女人不仅字写得和他三姐如此相像，就连长相也和她记忆中的三姐像得惊人。
　　莫非眼前这个人是三姐的转世？想到三姐死后何家老宅那些关于闹鬼的传闻，老人心里有些发毛。
　　老人这么想着，看着醉月的眼神都有点变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宋澜顿时紧张：他最担心的事该不会要发生了吧？
　　“我是什么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醉月漠然道。
　　“你怎么说话的？”何子娴一听火了，心想自己在自家老爷子面前连重话都不好出一声，这个女人倒好，一进门就不给他们好脸色看，这会儿居然还敢这么对她父亲说话。她以为她是谁啊？这是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醉月冷笑：“是你们请我来的，可不是我要见你们的。”
　　“你！”何子娴要气炸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事情的走向有点奇怪啊……
　　宋澜嘴角抽搐，正寻思着该不该上前劝架时，却听到何老先生说：“子娴，你先出去。”
　　何子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这女人对你态度如此恶劣，你居然还帮她？”
　　“出去。”何老先生音量不高，但说话却是很有威严的。
　　何子娴无法，只好狠狠瞪了醉月一眼，气冲冲出门了。
　　何老先生显然是有话要和醉月私聊，宋澜有点纠结自己该不该在场？如果他走了，两人起了冲突又该怎么办？
　　不过这到底是何家的私事，这事不解决，醉月的心结就一辈子解不开。听何老先生的叙述，他当年并非是施害者，如今又是抱着诚意来的，想必醉月也不会把怒气发到无辜的人身上吧？宋澜想了想，朝谢道年使了个眼色，决定离开，将空间留给醉月和何老先生。
　　“宋哥，谢哥，你们别走。”醉月突然开口拦下两人。
　　这……宋澜有点尴尬地看向何老先生，不知该留还是该走。
　　何老先生看了宋谢二人一眼，没有反对。
　　宋澜默默坐下，其实他也蛮好奇何老先生支开女儿究竟是想和醉月说什么的。
　　何老先生叫醉月：“三姐。”
　　“我不是你三姐。”醉月冷冰冰道。
　　“既然醉月大师不喜欢这个称呼，那老叟就不叫。”何老先生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又缓缓跪下。
　　宋澜：“！”
　　醉月：“！”
　　谢道年：“。”
　　他们没想到这个何老先生居然说跪就跪，等他们反应过来，他已经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说：“不管大师和我三姐有什么关系，但这句道歉我已经憋了几十年了，不管大师你愿不愿意接受，我都要做。”
　　说着，又磕了两个头。
　　这老爷子，别看年纪大动作慢，磕头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宋澜反应过来急忙招呼谢道年来扶何老先生，就连醉月也露出几分慌张的神色。面对此情此景，她有点坐立难安了。
　　尽管知道老人的确是她的堂弟，但现在老人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让这样一个人给自己磕头，真真是夭寿了。
　　当然，身为鬼醉月是没有寿命的，只要不魂飞魄散或去投胎就能在世间永生，但除却当年被逼上吊的怨恨外，她本质上只是心地善良尊老爱幼的好鬼，平时过马路都不闯红绿灯的那种，又怎么忍心看到这一幕？
　　再说了，其实一见到老人她也认出来了，这是她的九弟，当年并没有伤害过她，甚至在她被关在书房时还偷偷跑来找她玩，给孤寂无助的她带来了些许温暖。
　　纵然对何家人心怀怨念，但面对九弟，醉月真的不忍看他这样。
　　宋澜和谢道年双双扶着老人起来坐下，这一系列的动作显然耗费了他不少体力，此刻只能坐在椅子上呼呼喘着气。谢道年又倒了一杯茶给他，他这才缓过气来。
　　“好了，你的心愿已了，你可以走了。”醉月开口，表情还是冷冷的，只不过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老人淡淡一笑，看着醉月，目光深邃，似乎想透过醉月看到什么人一样，他低声说：“谢谢醉月大师给了老叟这个机会。”
　　语罢，不等其他人是什么反应，颤颤巍巍站起身，往房门外走去。
　　“他……就这么走了？”宋澜不可置信地看着重新被关上的房门，看了看醉月，又看了看谢道年，一脸哭笑不得：这都叫什么事啊？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见没人理他，宋澜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谢道年。
　　谢道年不做声，对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宋澜一怔，慢慢回头看向醉月的方向，却看到她用手捂着嘴，满脸是泪。
　　宋澜大吃一惊，想要说什么，还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此时此刻，也许什么都不说，对醉月而言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醉月的故事好像纠结太久了，总算可以结束，下一章开启新地图，保证不像这个这么纠结>_<


第46章 [VIP]
　　宋澜和谢道年就这么陪着醉月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暗,醉月默默擦干泪,对两人笑了笑，说：“宋哥,谢哥，抱歉耽误你们时间了。”
　　宋澜看她双眼肿得通红的样子，有点不放心,斟酌了半天，小心问道：“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醉月又变成了以往那个大大咧咧的豪放派，一掌拍在宋澜背上，“本姑娘好着呢。”
　　宋澜：“……”她好没好他不知道，但她手劲是真的大。
　　谢道年突然开口：“想通了就好。”
　　“没事的话我就回去工作了,今晚还有篆刻课呢。”醉月笑道。
　　宋澜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答应了。
　　“喂，你真的觉得她想通了？”醉月走后，宋澜实在忍不住问谢道年。
　　谢道年半垂眼眸,看着自己面前那杯早就冷却的茶，似有若无轻叹一声：“她的心胸很宽广。”
　　宋澜：“？”不是，老弟,我问你醉月是想通没想通，你跟我扯这有的没的做什么？
　　谢道年又道：“其实当年她的鬼魂在何家老宅吓人弄得何家最终是家破人亡，她已经给自己报了仇,如今的一切，只是她残存的一点执念在作祟,但我想，见了何老先生以后，她应该彻底放下了。”
　　醉月想要的其实并不多，只是一句抱歉的话而已，但为了一句“对不起”，她等了有好几十年。
　　“哦。”宋澜点头，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奇怪，不解地问，“不是，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谢道年抬眸扫了宋澜一眼，说：“大概就是……直觉吧。”
　　宋澜：“……”去特喵的直觉！你直觉这么准开还啥书店啊？不如跟我一起捉鬼去，到时候我负责捉鬼你负责给鬼超度，岂不是爽歪歪。
　　——宋澜发现了，谢道年这家伙也不知有什么本事，每每他手下的厉鬼发生问题，他都能用三言两语轻易解决，简直比孟婆汤还要好使，说不定还真就适合去抓鬼。到时候只要谢道年一开口，再凶恶的厉鬼在他面前都会化成绕指柔，简直堪比生化武器。
　　当然，腹诽归腹诽，宋澜对谢道年这个人是越来越好奇了：地府钦定的扶贫对象之一却又不是阴性体质，出入百鬼袋不受任何影响，体温高得惊人，对鬼怪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作用，这个人究竟是哇哇哇什么来历？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没过多久，何氏企业有人找到宋澜，说要投资影子书店。
　　宋澜心知肚明，对方一定是何老先生派过来的，为了醉月。
　　有点出乎宋澜意料的是，从茶楼一聚以后对方并没有深究醉月的身份之谜，而他敢肯定，何老先生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或许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至于何子娴那里，她虽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既然父亲什么也没说，那么她就不问。她虽然有点不大喜欢那个醉月的态度，但还是派人来找宋澜投资。
　　其实说是投资，何氏给影子书店的条件很是优惠，几乎像是白白送钱来的一样。对此，宋澜自然是心知肚明，这是何家在补偿醉月。
　　有钱不要不是宋澜的风格，这笔钱来得正及时，他正筹备着在省城再开一家分店，以扩大影子书店的影响力。
　　目前影子书店在书店业也算是小有名声了，不能说像江湖武校于碧山市一样是游客们必去的打卡之地，但也会经常出现在行州或碧山的旅游攻略之中，吸引着年轻人特别是文艺青年们的目光。
　　不过也仅此而已。或许影子书店在文青们眼中是个不错的拍照之地，但也仅限于此。
　　宋澜是个有野心的，他不仅仅满足开一家文艺小店，更想开一家知名度可以媲美国营书店的大书店，要让所有人，不论是什么年龄段的都知道影子书店，需要买书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影子书店。
　　本来宋澜还有点担心资金的，不过有了何氏这笔投资后，他知道机会到了。
　　宋澜听说南天市有一处很符合他心中标准的店铺正在招租，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他急冲冲拉上谢道年便踏上前往南天市的高铁。
　　其实宋澜一个人就可以办成此事的，之所以带上谢道年，是他考虑到等任务完成回地府复命后谢道年的处境，到时候再也没人像他一样兢兢业业不计报酬地帮助谢道年，以他的性子，只怕管理不好影子书店。
　　再次强调，宋澜过去是个有野心的人，现在是有野心的鬼，尽管等他离开后这影子书店与他再无瓜葛，但他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家由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书店陷入危机当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