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辞抬起手,落到裴千越眼的黑绸上:“等我找回肉身,就把的眼睛治好。”
裴千越的眼睛是被人为取走,因而再高的医术也无法治愈。但只要能把肉身找回来,就一定能有办法。
裴千越却摇摇头:“无妨。”
他握住风辞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一下:“我先说过,如果这是与重逢的代价,我觉得值得。这双眼睛能不能寻回,对我而言已不重要。”
“怎么能不重要?”风辞脱口而出,“是我害失这双眼睛,我当然得还,我可没有一直亏欠别人的习惯。”
裴千越脸上的笑意稍稍敛下。
“亏欠……”裴千越轻声重复,“一直是这么想的?”
风辞默然片刻,感觉自己似乎非但没把人哄好,反而把人惹得更加气。
裴千越略微俯下身,将风辞按回床榻里,声音压得极低:“可欠我的何止一双眼睛?三千年,真要还,还得清吗?”
裴千越的语调极慢,一字一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草药香,气氛沉重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风辞张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裴千越也没有想要等待他的答案。
他又笑起来,轻轻将风辞额的碎发扫到耳后,动作极致温柔,声音却很冰冷:“我不会给这机会把它还清,我要让一直欠着,让就算是死,死得不安。”
风辞瞳孔骤然紧缩。
他为什么……
裴千越直起身,平静道:“主人先休息吧,我还有事要找萧谷主。”
他说完,又想到什么,偏头朝风辞笑笑:“放心,不是为合欢蛊。我不需要用这种法子把留在身边,对么?”
房门被轻轻合上,风辞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半晌,才神色复杂地舒口气。
这蛇崽子……
***
翌日,萧过便正式开始帮风辞疗伤。
风辞浑身的经脉在折剑山庄一役中被震碎,在强化肉身之,需要先将碎裂的经脉重接回来。
为防止被人打扰,萧过给风辞和裴千越安排的住所本就较为偏僻,施术,还特地在屋中加层隔音屏障。美其名曰,怕风辞疼厉害叫得太惨,被族人误会他谷主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说这话时,风辞正脱上衣被裴千越抱进浴桶。
那浴桶里配的是能护住心脉的草药,脑后还钉三根镇住神魂、防止失去意识的金针。但风辞丝毫没有紧张,听萧过这话,往温热的水里一躺,朝人冷笑一下。
“等着看我笑话呢?”风辞悠悠道。
“晚辈哪儿敢啊。”萧过正在做最后准备,还得空朝风辞笑笑,“晚辈这是担心祖师爷您。”
风辞在心里翻白眼,懒得理会他。
所以说,萧过这人真的没有一身为医者的道德。
别的夫在施术是竭力安抚病人,怕病人紧张担心。可他呢,一副看热闹不嫌事的模,好像迫不及待想看千秋祖师的失态。
反观萧却,除最开始向风辞解释今日施术过程之外,没有说一句话。
分同一娘的,也不知怎么得格截然不同。
施术准备结束后,裴千越被以“巫医谷秘术不可外传”为由,要请出屋子。临走,他在风辞唇边吻一下,指尖按在风辞无名指处的红线上:“要是难受,就用此物唤我。”
风辞仰头与他接吻,含笑道:“怎么也把我当病秧子,觉得我这事扛不住?”
“没有。”裴千越道,“但我希望多依赖我一些。”
风辞扬眉:“最好再抱着哭一场?”
裴千越顿顿,似乎是在脑中幻想一下那场面:“那我或许会觉得我的主人又被人夺舍。”
风辞笑得被脑后的金针扯得疼。
一旁,萧过不忍直视地转头,问萧却:“平时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萧却还在最后检查要用的药材器具,声音麻木:“差不多吧。”
萧过默然片刻,转身就想往外走。
却被萧却拉住:“要去哪里?”
“找猫。”萧过咬牙切齿,“是有家室的,凭什么我要受这种委屈?”
萧却:“……”
但萧过最终没走得掉,因为屋内那两人很快腻歪完。
裴千越出门,留下萧过和萧却两兄弟在屋内,施术这便开始。
萧过先的担忧不无道理,修真者经脉本就极其脆弱,这重接经脉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一不比当初经脉碎裂时来得轻。
没过多久,风辞便疼出一身冷汗。
他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至极,但从头至尾,一声音也没发出来。
许是受这具肉身外表的影响,萧过虽然知晓面这是千秋祖师,但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是位纤细柔弱的少年。直到此时,他才从这少年身上,隐约瞧出他被修真界奉为圣尊,并敬仰数千年的原因。
换做是他,肯定做不到。
萧过此时就坐在风辞身边,他手掌落在少年手腕处,感受到掌下的皮肤因为疼痛而紧绷发颤,低声道:“圣尊,我没说错吧?这滋味就是不好受。”
“说这风凉话。”少年的嗓音因为疼痛而变得嘶哑,“要不本座将浑身经脉打断,让也来试试?”
萧过:“别,在下一介文弱夫,可受不住这。”
巫医谷以修习医毒之术为主,身法体能,的确很难与其他修真弟子相提并。
风辞冷笑一声,没再搭话。
不过与萧过说这几句话后,注意力稍有转移,竟然好受许多。
风辞抬眼看向身旁的青年,致白对方的用意。
这人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不靠谱。
此番治疗以萧过为主,萧却从旁协助。这两兄弟分许久未,做起事来却极为默契。几乎不需要说话交流,彼此只需一眼神,便能白对方的意思。
风辞正好想找事情来转移注意力,索趁机八卦:“当初那继承人比试,萧谷主一开始就打算给萧却下假死药?”
萧过“咦”一声,抬眼看向萧却:“是这么说的?”
随后不悦道:“……这臭小子怎么还撒谎呢。”
“所以嘶……”风辞刚来兴致,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缓好一会儿才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事。”萧过语气不以为意,“当初那假死药,是我俩一起配的。”
萧过和萧却两人父母早逝,很小就成为孤儿,偏偏这两人极有天赋,被双双选为谷主继任者。
成为继任者,就注定只能活下一,从小相依为命的两兄弟自然是不愿的。
所以,在那场比试开始之,兄弟俩研究出假死药,打算一起逃离巫医谷。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的竞争者弱到令人发指,还没等我找到机会服下假死药,便死干净。”萧过叹口气,悠悠道,“没办法,我只能勉为其难,把逃出天的机会,让给我这宝贝弟弟。”
他瞥眼一旁的青年,十分痛心疾首:“岂料某人一不知道感恩,这么多年,在外头装得像是没我这亲人。连封信不送就算,我好不容易去趟阆风城,还对我避而不,啧啧……”
“撒谎。”举止温润得体的青年,语气难得强硬,“根本不是比试时才决定把假死药让给我,根本……根本就没带第二份假死药进秘境!”
屋内陷入短暂的僵持。
只有风辞因为萧过忽然加重的力道疼得阵阵抽气:“二位,吵架的时候……也别忘我,成吗?”
他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萧过稍稍回神,若无其事地笑笑:“难怪这些年一直我气呢,原来知道啊。但敢说,当时就没这想法?”
用假死药逃离巫医谷的法子,有极的弊端。
那就是,他缺少一愿意将假死的二人送出巫医谷的人。所以,他中必须有人留下,而且必须成为胜者。
两兄弟发现这弊端,但他谁也没提。
他想成为那留下来的人。
所以在比试的最后一关,两兄弟确确的较量一番,而自小就更擅此道的萧过,自然成为胜者。
与其说萧却对自家兄长心怀芥蒂,倒不如说,他是无法原谅当年那棋差一着的自己。
他落败的那场比试,搭上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一的自由。
“当初更想离开巫医谷的那,不是吗?”萧却眼眶微微红,“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当这谷主,……可以以真面目示人。”
风辞一怔,这才注意到,萧过露出的下半张脸,的确与萧却有几分相似。
那面具之下,是一张与萧却极其相似的容颜。
但为萧却能够在中原修真界继续行走,不被人怀疑,身为巫医谷谷主的他,选择以面具示人,永远藏起那张脸。
***
经脉重接,一直持续三天三夜。
风辞原本还有精神与这兄弟俩聊聊天,当和事佬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但到后来,直接疼得意识不清,只靠脑后那三根金针镇着,才没有彻底昏厥过去。
到最后,甚至就连何时结束,裴千越是何时进屋,又是何时把他从那药桶里抱出来的,记不清楚。
待他意识稍稍清醒时,自己已经躺在裴千越怀里。
身体的痛楚没有完全消退,只是从先的剧痛,变成连绵不断的细密疼痛。风辞身上一层层出着冷汗,身体蜷在裴千越怀里仍止不住发颤。
“很疼么?”裴千越问。
“不然去试试?”风辞嗓子已经彻底哑,声音有气无力,“……算,别试,真挺疼的。”
裴千越轻轻抚摸他被冷汗彻底浸湿的后背,低声道:“可不肯叫我。”
三天三夜,风辞再难受只是自己咬牙忍着,一次也没给裴千越传音。
裴千越在外面站三天三夜,还给等得委屈。
风辞一笑又牵扯着浑身筋骨细密地疼,轻轻抽气:“下次吧,下次一定。”
裴千越:“还想有下次?”
“呸,不想。”风辞暗骂一声自己口无遮拦,啐道,“这罪真不是人受的。”
身体的疼痛一时无法减轻,风辞疼得翻来覆去,连觉睡不着。
在不知多少次迷迷糊糊睡着又被疼醒后,风辞终于决定别和自己过不去。他抓住裴千越的手腕,抬头问:“裴千越,想不想进我的识海?”
裴千越动作一顿。
风辞的肉身刚刚重接经脉,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必须有神魂坐镇,维持这具肉身正常运转,否则很容易命不保。
所以,风辞连神魂出窍缓口气不行。
他不能离开,但裴千越可以进来。
“随便做什么行,让我……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风辞额的碎发也被冷汗浸湿,整人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黑暗中的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他注视着裴千越,其中的暗示意味呼之欲出:“来么?”
第57章
这是裴千越第二次进入风辞的识海。
依旧是那片静谧安宁的银杏树林,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林中如今阴云遮蔽,不见日光。
识海内部的情形受识海之主状态的影响,可见风辞现在情况的确很不好。
微微凉风穿林而过,在裴千越周身环绕不去。
那是识海之主给他指路来了。
不过风辞不知道,裴千越先前就已经进来过一次,找路不成问题。
他没再耽搁,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看见了那片湖泊。
以及坐落在湖岸边的凉室。
凉室四周的竹帘已经被完全放下,遮住了里面那道人影。昏暗的天幕仿佛蒙上一层浅灰,从湖面上卷来冷风带着水汽,竟给人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裴千越快步走入凉室。
一袭白衣的青年蜷在竹榻上,脸色有点苍白,额前出了一层薄汗。
感觉到裴千越靠近,风辞头也不抬,低声抱怨:“真慢……”
裴千越弯下腰,将人抱进怀里。
神识的感知力比肉身强得多,那微凉的掌心贴在腰间,温度穿透一层单薄如丝的衣物,无比清晰。
风辞身体有片刻紧绷,凉室外,湖面吹来的风骤然变大。
风吹得凉室外的竹帘不断拍打木梁,天边的阴云也跟着急剧翻涌,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在识海中,风辞自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千秋圣尊真正的样子可不是那柔弱纤细的少年,与裴千越身量相近的青年和柔弱沾不上半点关系,裴千越感受着掌心之下那柔韧紧致的腰身,呼吸稍沉。
可他并不着急。
裴千越略微低头,轻声问:“主人喜欢这样么?”
风辞没有回答。
他抓着裴千越的衣摆,指尖微微颤栗,呼吸间吐出沉重颤抖的气息。
千秋圣尊这种模样是很少见的,哪怕在三千年前经历那艰苦卓绝的战事时,风辞都不记得自己有这种狼狈时候。当然,也有可能是当年他的身边,并没有一个人虎视眈眈,像欣赏艺术品似的,一寸一寸打量他。
风辞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细细“注视”着他的每一丝颤栗,每一声喘息。
变态。
风辞在心里想着。
怎么会有人喜欢看别人的狼狈模样?
裴千越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喜欢,可妖族那股子天生的恶劣劲仿佛都在此时被激起来,他将手掌覆在风辞后腰,缓慢而轻柔地摩挲。
“主人,”裴千越轻轻唤他,“告诉我,喜欢么?”
风辞无声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