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丛露蹙眉道,“不知何故哥哥与嫂嫂逐渐疏远了,我每回提及嫂嫂,哥哥便会露出哀伤的神色。嫂嫂离开哥哥的日子,哥哥每日不是处理政事,便是四处去寻嫂嫂,可哥哥却寻不到嫂嫂,时日一长,哥哥生出了幻觉,常常以为嫂嫂就在他身边,却不愿理会他。”
仔细想来,那暴君对哥哥的一举一动皆透露着珍惜,珍惜得几近小心翼翼,渺渺忍不住要对那暴君改观了,但那暴君伤害过哥哥乃是不争的事实。
她想起一事,又问道:“陛下是否因为哥哥腹中的双胎,才会为哥哥的离开而伤心?”
丛露愕然道:“我知晓嫂嫂怀了身孕,却不知嫂嫂怀了双胎。”
“确是双胎。”渺渺担忧地道,“不过哥哥的身体不太好,且哥哥乃是雄鲛,本不该生产,大夫道哥哥可能会难产,一尸三命。”
闻言,丛露亦担忧了起来。
少时,她握住了渺渺的手:“有哥哥陪着嫂嫂,有章太医照顾嫂嫂,嫂嫂定不会难产,我们定能当上姑母。”
“姑母……”渺渺双目发亮,“所幸是双胎,你我可一人抱一个。”
丛露失笑道:“你害怕我与你抢不成?”
渺渺毫不客气地道:“你既然不与我抢,我便一手抱一个。”
“你着实贪心。”丛露饮罢一盏信阳毛尖,又为自己斟满了。
渺渺反驳道:“我才不贪心,软软香香的小婴孩自是多多益善。”
丛露笑了笑,又为丛霁辩解道:“哥哥登基九年,若是想要子嗣,早已儿女绕膝了。”
渺渺别扭地道:“可陛下确实教哥哥伤心了,哥哥出宫后,一直惦念着陛下,终日抚摸着肚子发怔,若无安胎药的作用,怕是夜不成寐。”
“而今哥哥与嫂嫂是否已和好了?”丛露能理解渺渺,毕竟渺渺乃是嫂嫂的妹妹,自然见不得嫂嫂伤心。
“哥哥听闻陛下心口中箭,性命垂危,不顾自己身怀有孕,非要跋山涉水地去见陛下,而陛下一见到哥哥,便当着将士们的面,向哥哥表白了心迹,还以自尽威胁哥哥答应他。”渺渺气愤地道,“那暴……陛下阴险狡猾,哥哥居然心软了。那之后,哥哥有了陛下,忘记我了这妹妹。”
哥哥应当是怕被嫂嫂拒绝,才会以自尽威胁嫂嫂。
幸好嫂嫂心悦于哥哥,不然,哥哥恐怕当真会患上失心疯。
丛露收起思绪,见气鼓鼓的渺渺甚是可爱,戳了戳渺渺的双颊,下一瞬,忽然意识到自己与渺渺今日才相识,不该这么做,遂致歉道:“对不住,冒犯姑娘了。”
渺渺浑不在意:“谈何冒犯?”
一人一鲛说话间,忽而有侍女来报:“陛下驾到。”
丛露将丛霰视作自己的弟弟,虽然远无同丛霁般亲昵。
但此番丛霰匆匆登基,已使得她对丛霰心生厌恶。
丛霰从前不争不抢的做派显然是刻意为之。
她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并不出殿门迎驾。
丛霰进得白露殿,行至丛露面前,饱受冤屈地道:“皇姐今日见到皇兄与温祈下葬,可相信朕并非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了?”
丛露不言不语,仅睨了丛霰一眼。
丛霰的神情犹如急欲得到肯定的孩童。
她心下冷笑,暗道:哥哥与嫂嫂之所以假死,想必便是为了试探你是否心怀狼子野心。
丛霰讪讪一笑,望向一旁双目泛红的渺渺。
渺渺仅在葬礼上,远远地见过丛霰,现下一看,直觉得这丛霰的皮相固然温和,却定有一肚子坏水,较那暴君更为惹她讨厌。
丛霰怅然地道:“你便是渺渺罢?温祈寻你良久,未料想,你们兄妹团聚不久,便阴阳两隔了。”
渺渺吸了吸鼻子:“早知哥哥会殉情,我定会将哥哥看紧些。”
丛霰长叹一声:“朕曾是温祈的同窗,温祈才华横溢,今年三月三元及第,高中状元,原本有着锦绣前程,可惜了。”
“我不在乎哥哥是否有着锦绣前程,我只想要哥哥活着。”渺渺回忆着自己以为哥哥为那暴君殉情,带着双胎葬身火海时的悲伤,努力地哭了出来。
鲛珠接连坠地,滚落开去。
丛霰安慰道:“温祈已逝,你且节哀,莫要让温祈担心。”
“哥哥抛弃了我,我便要让哥哥担心。”渺渺泪流不止。
丛露取了张锦帕来,为渺渺拭泪。
渺渺倏然想起一事:昨日马车之上,她曾为丛露拭泪。
丛霰登基不久,诸事繁忙,又安慰了几句,便起驾往思政殿去了。
丛露收起锦帕,紧张地道:“你哭得这般厉害,莫非骗了我?哥哥其实已驾崩了?嫂嫂其实已殉情了?”
渺渺摇首道:“我并未骗你,我事后才得知哥哥与陛下演了一出戏,我刚刚想到了我亲眼目睹哥哥纵火,为陛下殉情时的画面。”
丛露松了口气:“你倘使骗了我,我定不会原谅你。”
言罢,她俯身将一地的鲛珠拾起,捧于掌中,递予渺渺。
渺渺将鲛珠收了起来,打算趁丛露不注意之际扔了。
丛露重新拿起了《千字文》,正色道:“你已歇息够了罢?该继续识字了。”
渺渺苦着脸道:“凡人的文字于鲛人而言太难了些。”
丛露语重心长地道:“嫂嫂亦是鲛人,但嫂嫂满腹经纶,你便以嫂嫂为榜样,好好用功罢。”
八月十八,四日过去,渺渺已识了些字,亦与丛露熟悉了些。
用过晚膳后,她按捺不住,问道:“究竟是谁人毁了公主的容貌?”
“是我自己。”丛露坦白地道,“我年十三,父皇的宠妃淑妃逼我下降于章家长公子,其人不学无术,曾因原配未能于床笫之间伺候好他,而杀了原配。我自是不肯,但哥哥被淑妃关起来了,救不了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花轿之上,我心生一计,用一支金步摇毁了自己的容貌。我满面是血,一出花轿,便吓得那恶徒失禁了,我终于如愿被送回了宫中。”
“很疼罢?”渺渺心道:应当与自己被那戚永善劈开鲛尾一样疼罢?
“对,很疼,但我当时顾不上疼,只想逃离章家长公子,回到哥哥身边去。”丛露按了按太阳穴,生怕自己又神志不清。
她已神志不清了太多年,如今哥哥不在宫中,她纵然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至少应该努力地保护好自己,为嫂嫂保护好渺渺。
八月二十日,丛露一身素净,重回崇文馆念书,只能于散学后,教渺渺识字。
渺渺犹豫着是否要向丛露辞别,每每欲言又止。
八月二十五,距离哥哥承诺的至多一月仅余五日。
渺渺觉得极是奇怪,为何连丁点儿南晋与周楚开战的讯息都未传来?
五日的辰光怎够剿灭周楚?
难道周楚已俯首称臣?
又或许那暴君别有安排?
她并不知晓,三日前,即八月二十二,周楚卷土重来,丛霁领军迎战。
八月二十一,月上中天,丛霁正拥着温祁好眠。
叩门声猝然而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丛霁隔着门扉,听罢来人的禀报,命其退下,自己则垂目去瞧温祁。
温祁已被惊醒了,迎上丛霁的视线,故作冷静地道:“陛下可是要出征了?”
丛霁颔首道:“朕须得出征了。”
自心意相通后,温祁几乎日日与丛霁黏在一处,他起初时常担心如此美好的辰光会戛然而止,后来他便不再想了。
这一日终是到来了。
他瞧着丛霁的心口,这心口好容易恢复如初了,丛霁此去若是又伤了心口……
不,陛下定会平安无事。
他起身下了床榻,沉默地为丛霁穿上衣衫,披上铠甲,而后,低下首去,亲了亲丛霁的心口:“不许再受伤。”
他又踮起足尖,亲了亲丛霁的额头:“亲亲便能凯旋。”
温祁已有六月余的身孕,行动已有些不便,丛霁希望自己能一直陪伴着温祁,直到温祁临盆,直到温祁做完月子,直到孩子们长大成人,直到自己宾天,然而,事与愿违,他势必得与温祁分开一段时日。
他凝视着温祁,叮嘱道:“勿要忧心朕,照顾好自己。”
“温祁记下了……”温祁不由哽咽了,将额头抵于丛霁胸膛之上,不断地唤道,“陛下,陛下,陛下……”
“对不住,朕会尽量在你临盆前赶回来。”丛霁满心歉疚,他若能早些扫平周楚,便无需与温祁分开。
温祁直起身来,肃然道:“陛下切记,陛下若有三长两短,待温祁将孩子们抚养长大,温祁便会为陛下殉情,烦请陛下在奈何桥边等待温祁。”
丛霁信心满满地道:“朕怎会有三长两短?朕定会安然无恙。”
温祁强忍着泪水道:“陛下快些启程罢,以免贻误了战机。”
丛霁于温祁唇上印下一吻,抚摸着温祁的肚子道:“梓童,乖乖地等朕凯旋,切勿胡思乱想。”
他的掌心突然被击打了一下,这是他第一回感受到胎动,真切得教他怔住了。
“我会与孩子们一道静候陛下凯旋。”温祁催促道,“陛下且启程罢。”
丛霁一步三回首,方要打开房门,猛然被温祁从身后抱住了。
温祁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决堤而下:“陛下别走!陛下别离开我!”
丛霁心疼地亲吻着温祁的双目:“梓童,朕必须击溃周楚,才能护住朕的子民,护住你与孩子们。”
温祁强迫自己回收了双手,退后一步,拼命地笑道:“温祁预祝陛下旗开得胜,每战必捷。”
丛霁将鲛珠一一捡起,其后硬起心肠,出了房间,并将房门阖上了。
他静静地立于房门前,听着温祁压抑的哭声,满心离愁别绪。
须臾,他转身离开,并未再回首。
战事已起,他不得不尽快奔赴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里,渺渺和露珠儿不会谈恋爱,番外再写
第97章
温祈耳力上佳,他知晓丛霁尚且立于房门前,未曾离开。
但他亦知晓自己不能打开这房门,他必须让丛霁离开。
自心意相通后,他与丛霁从未分离过。
他不知此次分离后,他与丛霁要何日才能再相聚,他更不知待得再相聚,丛霁是否完好无损,而他是否已顺利地生产。
他行至房门前,伸手覆于房门之上,以策万全,这房门乃是厚实的木扉,他全然瞧不见丛霁的轮廓。
他仅能根据丛霁的吐息,大致摩挲着房门。
陛下……陛下……陛下……
他与丛霁仅仅一步之遥,他却觉得已相隔千里。
他泣不成声,手指微微发颤着,唯恐教丛霁担心,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左手虎口,企图让自己的哭声小一些。
一时间,他甚是后悔自己出了宫,离开了丛霁,浪费了与丛霁相处的辰光。
他分明不爱哭,但面对分离,他竟是止不住眼泪。
丛霁已与他有了骨肉,丛霁已与他两情相悦了,丛霁已与他定下婚约,丛霁合该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
可他现下却必须眼睁睁地让丛霁离开。
丛霁不止是他这尾雌鲛的雄鲛,丛霁亦是这南晋的天子,该当身先士卒,保家卫国。
他绝非轻重缓急不分的愚人,但他却宁愿自己是个愚人。
若能不管不顾地抱住丛霁,留住丛霁,让丛霁离开不得该有多好?
猝然间,他尝到了血腥味。
——虎口已被他咬破了。
他垂下双目,盯着血淋淋的齿痕,又委屈又可怜。
他急欲打开房门,告诉丛霁,他受伤了,丛霁须得陪着他,可他不能这么做。
倘若他并未怀上身孕,他便能与丛霁一同出征了罢?
不能,他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会拖累丛霁。
倘若他乃是武艺高强的武将,他才能与丛霁一同出征。
但他若是武艺高强的武将,他便不会被囚于笼中,奉于丛霁。
换言之,他会失去心悦于丛霁的契机,而丛霁亦会失去心悦于他的契机。
他与丛霁的关系可能止于袍泽。
胡思乱想中,丛霁的足音响起,继而渐行渐远。
对了,丛霁叮嘱他切勿胡思乱想。
他强忍着并未打开房门,直到丛霁的足音彻底消失,他才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隆起的肚子让他连疾步都甚是困难,他不得不缓下步子,伸手轻抚着肚子,歉然地道:“对不住,教你们难受了罢。”
他一步一步行至这小院门口,倚门而立,遥望远处。
细闻,急促的马蹄声漫入了他耳中。
“陛下必能横扫千军,平定天下。”他低喃着,少时,回过了身去。
接着,他拭去泪水,捡起了地上的鲛珠。
他正欲回房,却见到了立于身后的章太医,他向章太医伸出左手,并对章太医道:“劳烦章太医为我包扎。”
与此同时,他又在心中对丛霁道:陛下,我又自残了,陛下,我知错了,陛下,不准生我的气。
章太医叹了口气,提醒道:“微臣明白温大人舍不得陛下,但温大人而今身怀六甲,情绪不可过于激动,以免早产。”
早产……
温祈上一世便是由于母亲早产而缠绵病榻,不良于行。
闻得此言,他霎时心惊胆战,他决不容许他与丛霁的骨肉遭受与他一般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