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霁并未患上失心疯,只消冷静下来,便能分辨幻觉与现实。
他颔了颔首:“对,温祁不在那里,温祁走了,温祁不要朕了。”
丛露安慰道:“哥哥勿要气馁,努力将嫂嫂追回来便是了。”
丛霁苦笑道:“朕寻不到温祁,如何追回来?”
这天下着实太大了些,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六月初五,丛露险些被刺,丛霰以身相替一案有了眉目。
六月初六,丛霁力排众议,决意御驾亲征。
六月初八,丛霁启程赶赴战场。
第86章
六月十二日,丛霁率精锐一千七百人快马加鞭赶至宛南城。
宛南城现由周太后的亲舅舅周纭驻守,周纭乃是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但自开战以来,周纭且战且退,致使前线的段锐之孤掌难鸣,损失惨重,周纭若不出手相助,段锐之之师必将全军覆没。
丛霁远在千里之外,指挥不了周纭,才会特意来这宛南城。
城门开启后,丛霁并未见到该当迎驾的周纭,仅有周纭一副将拱手道:“末将拜见陛下。”
他冷笑一声:“周纭何在?”
副将恭敬地道:“将军偶感风寒,正卧床歇息。”
丛霁讥讽地道:“周将军之所以怕了周楚,便是因为偶感风寒?朕倒是未曾听闻过风寒能教一武将变得胆小如鼠。”
副将未及出声,左右一众将士已露出愤愤之色。
显然这些将士心向周纭,而非南晋,若不能改,便无任何用处。
丛霁慢条斯理地扫过每一名将士的面孔,含笑道:“你们每日消耗的军饷皆是百姓辛苦所得,你们自认为对得起百姓么?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亟待你们保护,你们自认为对得起他们么?你们该当知晓于周楚而言,你们算不得人,你们的亲人亦算不得人,不过是生着类似于人的样貌的吃食罢了。你们可知四十年前,周楚曾攻下过这宛南城?”
见有将士颔首,他续道:“周楚攻下这宛南城后,先是屠城,只留下不足二十岁的男女,再从中挑选貌美的男女行奸/淫之事,并将容貌寻常的男女砍下头颅,剥去皮囊,分成若干肉块,放于锅中烹饪,犒劳三军,待貌美的男女满足了他们的淫/欲之后,亦会被他们烹而食之,最末,这宛南城变作了鬼城。”
他顿了顿,笑容犹在,目光却锋利如刃:“你们龟缩于这宛南城是想成为他们刀尖下的亡魂,或是想成为他们发泄的器具,亦或是想成为他们的吃食?”
一众将士默然无言。
丛霁接着质问道:“你们又想让你们的亲人成为他们的何物?”
言罢,他又对副将道:“带朕去见周纭。”
副将本因丛霁乃是暴君,不喜丛霁,但丛霁所言却教他心生动摇。
他口中应诺,当即将丛霁带到了周纭床榻前。
丛霁端详着面色红润,却谎称偶感风寒的周纭,手指一动,“十步”出鞘,银光乍现,不由分说地砍下了周纭的头颅。
自周纭腔子飞溅而出的鲜血污了他的眉眼,他抬手抹去后,一把提起周纭的头颅,出了这富丽堂皇的卧房。
他此举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打算。
周纭手下足有五十万精兵,杀了周纭自然冒险,但若是不杀周纭,五十万精兵便不能为他所用,南晋纵然能再支撑些时日,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必输无疑,而有了这五十万精兵,南晋便有了胜算。
外头将士众多,见得周纭的头颅不是张口惊呼,便是满面惊骇,更有甚者提剑直逼丛霁后心。
所幸这小卒功夫粗浅,丛霁连回首都不曾,仅仅一弹指便要了其性命。
他足尖一点,眨眼间,已将周纭的头颅悬于城门之上。
七岁那年,丛霁曾见过班师回朝的周纭,当时周纭坐于一汗血宝马之上,盔甲伤痕累累,其下的肢体亦难以幸免,但周纭神色坚毅,背脊直挺,犹如战神,教他觉得只消有周纭在,南晋便能永享太平。
可惜,当时的周纭早已不见了,如今的周纭从战神堕落成了一贪生怕死的鼠辈。
按辈分,周纭乃是丛霁的舅公,是以,丛霁望着死不瞑目的头颅,低声道:“舅公,走好。”
其后,他逡巡着一众将士,从容不迫地道:“你们若要为你们的周将军报仇,朕在此静候;你们若要保家卫国,便随朕一同上阵杀敌。”
几息后,他扬声道:“既然无人要为周纭报仇,你们便随朕一同上阵杀敌罢。”
六月十四,他将五十万精兵重新编排,并制定了战略。
六月十五,天色未明,他率先头部队奇袭周楚。
他其实从未上过战场,亦从未杀过这样多的人,应是嗜血之欲的缘故,他只觉得痛快。
直到精疲力竭,他才以“十步”支撑着身体,勉力抬起首来,仰望着玉盘,心道:温祈,朕杀人如麻,离开朕实乃明智之举。
突然,一人从尸山中窜了出来,直取他的咽喉。
他伸手掐住了这人的脖颈,生生地将其掐死了。
而后,他手一松,尸身软软地歪倒于地,与其他的尸身混在了一处。
入目所见尽是尸身与硝烟,而他的盔甲上则尽是血液,一层又一层,大多早已凝固,少数正挣扎着向下流淌。
他吸了口气,鼻腔瞬间被血腥味堵住了。
他忽觉自己将要断气,但身体却依旧站立着。
下一瞬,他似乎看见了温祈,温祈身着一袭白衫,洁净如月光。
他生怕玷/污了温祈,踟蹰良久,终是向温祈伸过了手去,欲要将温祈拥入怀中。
温祈却是侧身躲过了,蹙着眉,连眼尾余光都不愿施舍他一分。
“温祈,朕心悦于你。”他顿时觉得连表白心迹都是对于温祈的玷/污,即刻后退数步,远离了温祈。
“陛下。”他陡然听得有人在唤他,登时恼怒地道,“勿要打搅朕。”
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温祈并不在自己眼前,自己眼前惟有直如人间炼狱的沙场。
他侧首望去,见是段锐之,发问道:“可清点过人数了?我方损失几何?”
段锐之禀报道:“阵亡三千五百一十三人,重伤两千六百二十六人,轻伤两万七千九十一人。”
他乃是丛霁的心腹,由丛霁亲手提拔,素来对丛霁心怀敬仰。
见丛霁一身是伤,他叹息着道:“陛下亦在重伤之列。”
“是么?”丛霁清楚自己只顾杀人,满身破绽,近卫根本护不住他,重伤理所当然,但他并未觉得疼。
他随段锐之回了军营,进得营帐,由大夫为他医治。
许是他今日已杀了太多人的缘故,即便现下尚是六月十五,他却能轻易地将嗜血之欲压下。
包扎完毕后,段锐之端了吃食来,丛霁稍稍用了些,便放下了竹箸。
段锐之劝道:“陛下该当多用些。”
“已足够了。”丛霁摆了摆手,“退下罢。”
段锐之并未退下,而是道:“陛下杀了周纭,周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陛下若有用得着末将之处,末将万死不辞。”
待得知周纭的死讯后,周家不止不会善罢甘休,想必还会借机发难。
周纭因其战功赫赫,在朝堂与民间皆颇具声望。
而这声望足以煽动人心,教丛霁坐不稳皇位。
但于丛霁而言,周纭乃是周家的中流砥柱,少了周纭,周家便不足为惧。
周家气焰日盛,不可再留。
六月十六、十七、十八这三日,战火暂歇。
六月十九,丑时一刻,周楚三皇子趁夜率百余人突袭南晋军营。
丛霁尚未歇息,提剑迎战。
这周楚三皇子武艺高强,两人一来一回过了百余招,都未能分出胜负。
又半个时辰,这周楚三皇子方才败下阵来,连连后撤。
由于夜色已深,且丛霁对于此地的地形并不熟悉,因而并不打算乘胜追击,以免落入陷阱。
他正欲对付掩护周楚三皇子离开的敌军,岂料,周楚三皇子竟是杀了回马枪。
他猝不及防,被周楚三皇子破开右颊,露出了一点森森白骨。
疼痛并未令他有所迟疑,他反是欺身向前,冲着周楚三皇子拍了一掌。
周楚三皇子未能及时躲开,吐出了一口血来。
丛霁不敢掉以轻心,可他并未料想到已有一支暗箭蓄势待发。
周楚三皇子提剑与丛霁缠斗,未多久,他又落了下风。
他顺势不着痕迹且耐心十足地以自己为诱饵,引丛霁露出了破绽。
弹指间,暗箭刺破夜色,一寸一寸地贯穿了丛霁的心口。
丛霁霎时血流如注,面色惨白。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招招狠厉,直欲取了这周楚三皇子的性命。
然而,他仅仅重创了对方,对方便被属下救走了。
他这才垂目去瞧自己的心口,继而平静地暗道:朕要驾崩了么?倘若能见温祁最后一面该有多好?倘若能见自己与温祁的孩子们一面该有多好?
他转念一想,见不到便见不到罢,他现下的模样甚是可怖,定会吓着温祁与孩子们。
神志逐渐涣散,他的身体晃了晃,最终跌倒于地。
六月二十日,他高热不退,濒临死亡。
直到六月二十七日,他才好了些,但高热仍未退去。
六月三十日,正午时分,他半睡半醒间,闻得刀剑铮铮,立即强撑着飞身而出。
一人又一人死于他剑下,他杀红了眼,无人能劝阻,连伤口崩裂都未觉察到。
杀!杀!杀!
临死前,他惟一能做之事便是多杀些敌军。
这意味着他能多保护些他的子民。
杀!杀!杀!
他将在场所有敌军杀得片甲不留,而他自己已是面无人色,恍若鬼魅。
他盯着鲜血淋漓的“十步”,须臾,竟是敌我不分,剑尖直指一名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将士。
剑尖转瞬便已抵上了这将士的咽喉,只须一刺,便能取其性命。
杀!杀!杀!
他艰难地收回了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手背青筋全数暴起。
紧接着,他提剑向一具敌军的尸身捅去。
一下又一下,未多时,这尸身已然变作了肉沫,而他自己则变作了血人。
诸人见状,深感惊惧。
唯独一道身影疾奔至丛霁身后,抬手将丛霁拥住了。
丛霁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怔了怔,回过首去,凝视着一月又二十一日不曾见过的鲛人,柔声道:“温祁,朕极是想念你。”
第87章
六月二十五,即听闻噩耗的第二日,温祈不顾渺渺与云沁的反对,执意去寻丛霁。
丛霁倘使已药石罔效,他须得去见丛霁最后一面,孩子们亦须得去见父皇最后一面,不然,他与孩子们必定抱憾终身。
丛霁倘使能逢凶化吉,他须得嘱咐丛霁刀剑无眼,多加保重。
丛霁倘使驾崩,他肚子里的孩子们未出生便已失怙,与他上一世一般,而他亦会与母亲一般,将他们好生抚养长大。
待他们成家立业,他便可无牵无挂地为丛霁殉情了。
不,丛霁定当安然无恙。
他坚持着这一信念,乔装打扮了一番,从藏身的小镇启程。
渺渺放心不下温祈,遂与其同去。
小镇距前线足有一千余里,温祈怀着四月的身孕骑不得马,仅能乘坐马车。
他命车夫快马加鞭,致使马车在平地上都颠簸不断,更何况是崎岖小道了。
他吐了一回又一回,几乎每回进食不过半个时辰便会全数吐出来。
但他从不喊苦,即便面色惨白,亦总是笑吟吟地对渺渺道:“我无事,你莫要担心。”
以免车夫与马匹过度劳累,兄妹俩中途换了车夫,又换了马匹。
从六月二十五至六月三十,兄妹俩皆是在马车上度过的。
六月三十,隅中,车夫生怕自己被波及,平白丧命,不肯再向前。
温祈并未为难车夫,给予了车夫一颗鲛珠后,改由渺渺驾车。
时近日暮,马车经过关卡,被一守卫拦住了。
守卫尽职尽责地道:“前方有战事,此路不可通行。”
温祈掀开车帘子,探出首来,正色道:“本官乃是翰林院修撰,此去寻陛下,是为要事,断不能耽搁。”
守卫谨慎地道:“翰林院修撰该当在翰林院,怎会出现于此处?你既然自称翰林院修撰,有何凭证?”
温祈将官印取了出来,与守卫瞧。
——离开丛霁前,他本该将官印交还予丛霁,可他不慎忘记了,因预料到这官印兴许会派上用场,遂随身携带。
守卫将信将疑,将官印瞧了又瞧。
温祈心急如焚,威胁道:“万一误了要事,你可担待得起?”
守卫当然担待不起,只得放行。
马车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齐齐窜入了温祈眼中。
他何尝见过这许多的尸身,加之浓郁的血腥味,顿生呕意。
不久后,他瞧见了身着南晋铠甲的将士,而这些将士不远处立着一人,那人一身血衣,煞气冲天,背对着他,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人——正是丛霁。
丛霁不是性命垂危么?
丛霁其实并未中箭?
丛霁又受伤了么?
他不及细想,下了马车,以双手护住肚子,急急地向丛霁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