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快手为戚永善将衣裳穿上后,戚永善便被带走了。
戚永善哀求道:“差爷看在那一木匣子值钱物件的份上,可否告知草民,草民犯了何事?”
两名官差俱是一问三不知。
戚永善被提到了县衙,县太爷见得他,喜不自胜,书信一封,差人送往州府。
他又问县太爷:“大人,草民犯了何事?”
县太爷正数着木匣子里的金银,正色道:“这一木匣子乃是你心系县衙,心系百姓,捐于本官,用于修葺县衙之款项,可不是本大人贪污了你的。”
然后,他亦未作答,而是对官差道:“且将他送到州府去罢。”
戚永善又被送到了州府,知州见过他后,将他送到了京城。
他这一路上浑浑噩噩的,年老体迈,体力不支,却被催着赶路,几乎没了大半条命。
进得宫中,他依然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何事,不住地在心里骂着皇帝小儿。
一见得穿着朝服的皇帝小儿,他却连一个字都不敢骂了。
这皇帝小儿气势过盛,着实吓人,仿若能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丛霁堪堪下朝,见得这戚永善,思及这戚永善曾将温祈关于笼中,逼其于集市产珠,煞气猛然袭上心头,若非“十步”不在左右,他定然已教这戚永善见血了。
戚永善立即跪下身去,恭敬地叩首道:“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丛霁懒得理会戚永善,对侍卫下令道:“将其押至丹泉殿。”
他本想去思政殿,批阅奏折,实在放心不下,索性一道去了丹泉殿。
喻正阳正在讲解《诗经·风·周南·关雎》,见丛霁以及俩侍卫、一囚犯一并进来,知晓自己不便留于此处,遂恭声道:“陛下,我今日尚有旁的事要处理,须得告退了。”
丛霁颔首道:“太傅这便去忙罢。”
温祈听得动静,似有所觉,顿生紧张,直到喻正阳出了丹泉殿后,他才姗姗回过首去。
这戚永善较他梦中那戚永善老迈了许多,细细想来,原身被迫产珠已是五、六十年前之事了。
不过这戚永善的样貌并无翻天覆地的变化,且戚永善的样貌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戚永善。
纵然他不曾遭受过戚永善的虐待,一见得戚永善,仇恨、怨恨、恐惧等等负面情绪却齐齐在他体内乱窜,进而冲上了脑髓。
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一身的肌肤更是紧绷得直要爆裂了。
他肌肤上的伤痕早已痊愈了,光洁如新,但被鞭打的痛楚却似附骨之疽,难以消除。
他抿紧了唇瓣,瞪着戚永善,脑中不断地回放着戚永善虐待原身的情形。
他分明告诉过丛霁自己并未想过要杀戚永善,可他现下却想反悔了。
杀!杀!杀!
他必须杀了戚永善!将戚永善千刀万剐方能解恨!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从戚永善口中问出妹妹的下落。
眼见温祈的心口剧烈起伏着,整副身体颤栗不止,丛霁慌忙将温祈拥入了怀中。
丛霁……
温祈汲取着丛霁的气息,稍稍冷静了些。
须臾,他却是自丛霁怀中挣了出来,央求道:陛下,你能否暂时离开此处?
丛霁早知温祈对戚永善别有所图,可温祈此举却教他心生不悦。
视线一触及温祈一笔一划皆微颤的指尖,他的不悦竟然无端地消失殆尽了。
罢了,温祈总归是自己的所有物,纵容些又何妨?
他命侍卫将戚永善的双手、双足绑紧,以防伤着温祈,后又叮嘱道:“你如若应付不了,需要帮手,高声一呼便是,仔细自身安危。”
言罢,他出了丹泉殿,丹泉殿的内侍与侍卫亦紧随其后。
温祈望了眼丛霁的背影,转而用目光剜着戚永善。
戚永善毕生仅见过两尾鲛人,因而多年过去,他仍然识得眼前这鲛人,他亦听闻过皇帝小儿遍寻鲛人,可他还听闻过皇帝小儿之所以遍寻鲛人,乃是因为鲛肉有长生不老之功效,为何这鲛人非但好端端的,尚有命在,瞧来似乎圣眷正隆?
皇帝小儿这口味倒是别致,想来是贪图新鲜。
他平白无故被抓了来,定是由于这鲛人吹了枕边风。
他甚为后悔自己先前不知鲛肉之功效,容这鲛人苟活至今,他当年该当吃掉这鲛人才是,而今便不会衰老至此。
温祈抿了抿唇瓣,继而抬指写道:我妹妹身在何处?
戚永善笑着道:“老夫不识字,你难不成是在画鬼画符?”
戚永善出身于世家,怎会不识字?
温祈气急,鲛尾一甩,狠狠地将戚永善拍打于地。
戚永善即刻流出了鼻血来,面孔生疼,却因被结结实实地绑着,全然起不得身。
我妹妹身在何处?温祈以尾鳍抵着戚永善的咽喉,作势要将戚永善割喉。
戚永善自然并不认为这鲛人舍得在问出答案前杀了自己,反是认定自己给予了这鲛人答案才会有性命之虞,遂继续装作自己不识字:“你千方百计,媚主惑上,将老夫绑到这里究竟是何居心?”
媚主惑上?
我曾媚主惑上?
不,不曾。
温祈收起思绪,以尾鳍于戚永善咽喉上割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再度问道:我妹妹到底身在何处?
戚永善吃痛:“你究竟所图为何?”
温祈无法,只得招了一侍卫来,即便这侍卫十之八/九会向丛霁禀报此事,但妹妹如今下落不明,较落于丛霁手中更加危险。
他向着侍卫写道:劳烦你问他我妹妹身在何处?
侍卫颔了颔首,发问道:“主子的妹妹身在何处?”
温祈一怔,心道:是那暴君让这侍卫称呼我为“主子”的么?亦或是这侍卫自己想出了这称呼?
戚永善不能再装不懂,恍然大悟地道:“却原来你是要问我妹妹的下落?”
侍卫威胁道:“你且据实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
戚永善茫然地道:“你都不知你妹妹身在何处,老夫怎会知晓?她乃是你妹妹,又不是老夫的妹妹。”
温祈并不认为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撬开戚永善之口,是以,对于戚永善的答复并不意外。
他又问道:我妹妹身在何处?
戚永善嗤笑道:“当年是你自己弃你妹妹于不顾,如今你假惺惺地关心她的生死作什么?”
戚永善所言不差,根据自己的梦境当年确实是原身弃妹妹于不顾。
原身独自逃离了戚家,并未带上妹妹。
但这并非原身的过错,原身曾冒着风险,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戚家,寻找妹妹。
五日前,深及骨髓的无助与自责尚且在他体内流窜,他摸了摸心口,继而捂住了双目。
丛霁……
抱一抱我……
丛霁……
亲一亲我的额头……
丛霁……
我又想哭了……
丛霁……
我太过无能了……
丛霁……
我想念你了……
可惜,丛霁并不在此处,是他央求丛霁离开的,丛霁现下该当在思政殿批阅奏折罢?
他从未去过思政殿,压根不知思政殿距离丹泉殿到底有多远。
他抬手抱了抱自己,故作坚强地发狠道:你若不答,我便切了你的手指,便从尾指开始罢。
戚永善坚持道:“老夫又不知你妹妹身在何处,如何作答?”
温祈对侍卫道:将他左手尾指切了。
侍卫领命,取了一把匕首来,利落地尽根切下了戚永善左手尾指。
戚永善呼痛,盯着滚落于地的血淋淋的左手尾指,无辜地道:“老夫当真不知你妹妹身在何处。”
是么?温祈下令道,继续。
侍卫便又切下了戚永善的左手无名指。
温祈未曾见过这样多的猩红,并不闪避,冷着脸,望着戚永善道:继续。
侍卫接连切下了戚永善左手中指与食指。
温祈一面笑着,一面写道:如何?你这左手已差不多废了,右手还想要么?
戚永善面色苍白,求饶道:“老夫招了,四十多年前,有人出价五十两纹银,向老夫求购你妹妹,左右你妹妹产不了鲛珠,老夫认为你妹妹值不得五十两纹银,自是暗喜,当即将你妹妹卖予他了。”
温祈追问道:那人姓甚名谁?有何相貌特征?居于何处?
戚永善苦恼地道:“老夫是在集市上碰见那人的,老夫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居于何处,至于相貌么?印象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颇为不起眼。这许多年过去,或许他早已过世了。”
温祈厉色瞪着戚永善:你莫要糊弄我。
戚永善哽咽着道:“老夫哪敢糊弄公子?”
温祈正思忖着,竟闻得戚永善道:“毕竟公子乃是陛下的娈宠,三千宠爱集于一身,老夫得罪不起。”
娈宠?
我乃是那暴君的娈宠么?
不是,我与那暴君并无肌肤之亲。
但那暴君曾经用手……
可我那时哭了,且并未觉得舒服。
我还拒绝了那暴君礼尚往来的要求,且郑重地向那暴君申明过我并非断袖。
是以,我并非那暴君的娈宠。
他肃然道:你莫要红口白牙,污蔑于我。
戚永善不解地道:“陛下遍寻鲛人,是为长生不老,你既然尚有命在,定是陛下相中了你的颜色,不然陛下为何饶过你?”
温祈心道:自然是因为那暴君欲要将我培养成一代名臣,那暴君才不会怀有如此龌蹉的心思。
他懒得同戚永善计较,接着问道:你且再想想那人姓甚名谁,有何相貌特征,又居于何处?
“你之颜色,确实不差,怪不得你能讨得陛下的欢心。”戚永善一肚子坏水,佯作灵光一现,“老夫想起来了,那人似乎是一花楼的龟公。”
温祈紧张地道:那龟公为何将我妹妹买了去?
“这个么……”戚永善挤眉弄眼地道,“当然是与你伺候陛下一般,买了去伺候别家贵人。”
倘若真如戚永善所言,那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妹妹怕是已不在人世间了。
直至今日,他堪堪九十九岁又十月,尚有将近两月才能成年。
四十多年前的妹妹更是年幼,如何能承受得起接客的痛苦?
他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不显,问道:那花楼位于何处?唤作何名?
半晌,戚永善才道:“好像是什么醉……”
他好整以暇地观察着眼前这鲛人的神情,过了良久,才续道:“醉……醉香……对了,是醉香楼,便在雁州澧镇,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那醉香楼还在不在?”
他暂时无甚可问,遂对侍卫道:将这戚永善先关押起来罢。
待戚永善被押走后,他又对另一侍卫道:将这四根手指捡起来丢了罢。
血痕很快便被擦拭干净了,他望着自己曾经皮开肉绽的鲛尾,忐忑地等待着丛霁的到来。
他眼下尚未化出双足来,连这丹泉殿都出不了,更何况是去雁州澧镇的醉香楼了。
故而,他不得不向丛霁求助。
丛霁待他极是温柔,应当会答应罢?
倘使丛霁不答应,他要如何做?他又能如何做?
丛霁其实是由于相中了他的颜色,才不将他拆骨入腹的?
丛霁确实曾提过要他礼尚往来,亦提过要尝尝断袖是何滋味。
他身无长物,惟一拥有的仅是这一副身体,便为丛霁礼尚往来罢。
倘使丛霁得寸进尺,他又要如何做?
索性便做丛霁的娈宠罢,只要丛霁能为他寻到妹妹。
下定了决心后,他反是觉得轻松了些。
用过午膳,他坐于池畔,鲛尾浸入池中,双手捧着《诗经》,专注地读着。
一个时辰后,丛霁踏入了丹泉殿,见状,并不打扰温祈,而是取了《六韬》翻阅着。
温祈忽觉口干舌燥,方要饮水,手指堪堪贴上放置于矮几之上的茶盏,竟是意外地看见了丛霁。
他的身体猝然失衡,险些跌入池中,却是被丛霁扣住了手腕子。
而后,他的身体理所当然地扑入了丛霁怀中。
丛霁轻抚着温祈的后背,关切地道:“你可无事?”
温祈怔了怔,噗嗤一笑:我乃是鲛人,又非凡人,纵使落水,亦不会出事。
丛霁后知后觉地道:“方才那一霎,朕居然忘了你乃是一尾鲛人。”
温祈心生茫然:这暴君素来杀伐决断,会犯如此微小的错误么?
丛霁又问道:“如何?从戚永善处得到你想要之物了么?”
温祈视死如归地坦白道:我有一妹妹,我从那戚永善手中逃出生天之时,并未带上她,我后来潜入戚家寻她,却寻不到,我之所以恳求陛下将那戚永善找出来,便是为了从其口中得到她的下落,据那戚永善所言,她被其卖予一龟公了,那龟公所在的花楼名为“醉香楼”,位于雁州澧镇。陛下……
他顿了顿,左手一覆,同时,右手食指打着颤写道:我愿为陛下礼尚往来,我愿让陛下尝尝断袖是何等滋味,我愿成为陛下的娈宠,不计生死。陛下……
他眼尾生红,眼中水光淋漓:陛下……陛下遣人去醉香楼,替我将妹妹找回来可好?
难怪温祈会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闻言,丛霁又是惊愕又是疼惜,拨开温祈的左手,无奈地道:“你认为自己若是成为朕的娈宠便会丧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