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龙抱不动燕鸢,便将燕鸢的上身从地上拖起,趴于自己背上,背着他缓缓站起,口中落下连串血珠,他艰难往前走了几步,化出真身,驮着燕鸢飞向天际。
从未觉得凡尘离天界那么那么远,漫漫前路仿佛没有尽头,如同他们之间有始无终的感情,无论怎么努力走,都走不到未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疼
玄龙沿天河盘旋而上,即将抵达九重天之际,面前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仙君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正是本该与燕鸢成婚的枝玉仙君,想来是刚去过凡间,没寻见燕鸢,便返回天界瞧瞧,不料如此巧合,在这里遇上了。
“帝君!”
枝玉仙君心悦燕鸢几万年,将燕鸢视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里见得燕鸢受这样的苦,他眉目紧皱,面容难掩着急。
玄龙被迫停下,化出人形。
枝玉仙君看清玄龙背上燕鸢的惨状,眼角红了:“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非要让他死,你才满意。”
方才挡了两道天罚,玄龙内伤不轻,他喉间发痒,忍住咳嗽的欲望,沉默不语。
见玄龙雷打不动,枝玉仙君愈发气愤:“你若真为他好,便该离他越远越好,莫要给他不须有的希望。”
“将帝君交于我。”
枝玉仙君身为燕鸢新后,提出这等要求,再平常不过,玄龙将燕鸢从背上放下,交到对方手中。
“莫要告诉他,我去寻过他。”
不料想玄龙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枝玉仙君心中微讶,搀扶过燕鸢,淡淡应了一声,乘云驾雾离去。
回到天界时,早已雨过天晴,怜璧从东极殿迎出来,一眼便发觉玄龙面色不对。若说玄龙离开前只是气色不好,此时则可以说是面白如纸了。
“将军?您怎么了?!”
“…无事。”
玄龙步伐虚浮,朝殿内走去,跨过门栏时,身形晃荡,扶住门框喷出一大口血。他强撑着继续往里走,可没走几步,便载倒下去。
“将军!!”
玄龙走过的路赫然留下一串染血的脚印,因身着玄衣,受伤流血也不易看出。
……
燕鸢遭遇天罚后,筋脉俱断,天界最有能耐的医仙都被请了来,合力花了三个日夜才将他的筋脉勉强修复,万年内要恢复到同从前那般灵活是不可能了的。
天罚降下,本该死劫难逃,全凭有人替他挡了两下。然虽如此,燕鸢还是昏迷整整一月才醒。
令人预料不到的是,他醒来后双目竟失明了。
本就因去寐梦山寻天果失了二情三欲,没了听觉、嗅觉、味觉,如今连眼都盲了,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
外伤可治,心疾难医,人活着若没了希望,便是生不如死。天道留他一命让他苟延残喘于世,是最狠毒的惩罚。
燕鸢不愿意这样活着。
他自醒后便终日卧床不动,不愿意进食,不愿意饮药,任由伤势逐日恶化。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用传音术倒能与他交流,但谁劝他都不听。
阿执被暂时安置在了遣云宫,由曳灵神君照看着,若叫小孩子看见父皇病重的模样,多半会哭。
再厉害的神,都经不起这般自我毁灭。
燕鸢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有时几日都不醒,再这样下去,不需天罚将他置于死地,他的神魂便会自行散去,散落凡尘。
他醒着的时候虽少,但脑子是清明的,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待他的神魂散去,会化成万缕尘埃漂浮于世,超脱六界,不入轮回,永远不会再遇见玄龙。
爱而不得太苦,他受过一回便够了,承痛能力再强,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他终是输给了天道。
床被厚重帘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光,一只伶仃的手将银帐从外掀开,曳灵神君于床沿缓缓坐下。
燕鸢仰面躺着,泪从闭合的眼角划出,落入雪白鬓发。曳灵知晓他定是又想起玄龙了,手心幻出一方白帕,轻叹着替燕鸢拭去眼泪。
“父君知你想他,你听父君的话,将药喝了,父君便请他来看你,好不好?”
纵使玄龙厌弃燕鸢,仗着曳灵的面子,他定是愿意来一趟的。
可来了之后呢。
没有之后。
燕鸢不想打扰他了。
他只想安静地离开,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希望往后玄龙不经意想起他的时候,不要觉得他很讨厌。
等不到燕鸢回答,便作罢,曳灵抬起指尖,温柔地触上燕鸢银白的发,近乎哽咽道:“鸢儿,你到底要父君如何才好……”
“只要你开口……父君能做到的,都帮你做,好不好……”
“你莫要再这般折磨自己……”
伤在儿身,痛在父母心。自燕鸢醒后,曳灵为了让他燃起生的希望,能说的,能做的,全都试了,可燕鸢就是没反应。
若非能感知到燕鸢薄弱气息,曳灵几乎以为他死了。
他静静躺在那里,如同一尊矜贵而暗淡的雕像,分明还那样年轻,却被迫遭受不该承受的重创,身心腐朽至深。
曳灵不知还有谁能拯救他的孩儿。
本以为今日燕鸢也会同往常那般不愿意开口说话,谁知片刻后,燕鸢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曳灵凑近去听,听到他说:
“父君……我疼……”话音落下时,眼角划出泪。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逆天改命之法(上)
“天罚如此厉害,你知你为何能活下来么。”
“玄龙替你挡下两道劫雷。”
那日曳灵神君离开东极殿时,留了两句话给燕鸢。就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让燕鸢活了过来,愿意进食、用药了。
他知晓了玄龙还在意他,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对他恨之入骨,他若死了,便是白费了玄龙受得那一番苦,他舍不得。
他要快点好起来,亲自去探探玄龙怎么样了。
每日认真喝药,吃饭,在床上修养了半月,总算能够下地了,他听为玄龙疗伤的医仙说,玄龙自天罚之后便未出过寝宫的门,伤得虽不如他重,可因着先前魂飞魄散过,重组的神魂再度受伤,愈合起来比燕鸢还要困难。
燕鸢心中又急又痛,恨不得立刻见到玄龙,然而他如今盲了眼,根本连看看那人都做不到了。
他每日都将那医仙请来,询问玄龙的情况,听医仙说玄龙伤势恶化,便失魂落魄地一遍又一遍嘱咐,定要给玄龙用最好的药,听医仙说玄龙胃口好了些,就高兴得眼眶通红,神神叨叨的,非要摸到厨房去,亲自下厨做鱼羹。
燕鸢别的不会,唯独这一道鱼羹做得出神入化,美味至极,只要旁人尝过,没有一个说不好。
捞一尾瑶池的鱼,剖洗干净,去头,沿脊背片成两爿,去掉脊骨及腹腔,将鱼肉皮朝下放在盆中,加入葱段、姜块、绍酒、精盐稍渍……
他立于灶台前,宽大袖袍微微卷起,露出苍白的手腕,因着双眼看不见,动作不似从前那般灵敏,必须摸索着慢慢来。盐罐、鱼露、胡椒等用得到的调料放在手边,一切都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
葱白般的手指染上鱼腥,锅中升腾起的热雾将他俊美的脸氤氲得模糊不清,双目空洞地对着前方,隐隐约约能见到他嘴角噙着抹温柔的笑。
“他从前最爱我做的鱼羹……”
“有孕时什么都吃不下,唯独这鱼羹,出锅后往里加上一点醋,他怎么都吃不腻……”摸索着手边的调料,想往盘中加些鱼露,谁知误触到烧热的锅沿,烫到了手指。
燕鸢缩回手,旁边的仙娥惊呼一声,见他右手无名指上烫出个血泡,慌慌张张地就要去请医仙。
“无碍,莫要声张。”
比起玄龙受过的苦难,他这算得了什么。酉时将近,他要在晚膳前将鱼羹做好,让人送去。
鱼羹对身体好,玄龙有孕时爱吃,受了伤食欲不佳的时候,应当也会比寻常食物多吃上几口。
计算着时间,待鱼肉腌制入味,燕鸢小心捧着盘子放入蒸笼,让仙娥点起一炷香,待香燃掉三分之一时,取出鱼肉,拣去葱段、姜块,卤汁滗在碗中。
他的动作非常慢,途中被烫到好几次,漂亮的手多了碍眼的伤,叫人看着不忍。
鱼羹做法复杂,方才只是开始,接下来得将鱼肉拨碎,除去皮、骨,倒回原卤汁碗中,再将熟火腿、熟笋、香菇均切成均匀的细丝,下猪油炒熟,最后一步才是煮鱼、勾芡,成羹。
在燕鸢第二次切伤手指后,仙娥终是忍不住上前,想要代劳,燕鸢仍是不肯,随意施了个凝血咒,便继续切食材。
原本半个时辰便能做好的鱼羹,硬是花掉一个时辰,鲜香的气味在湿热的厨房中弥漫,燕鸢盛了些在小碗中,凭着感觉转向仙娥所在的方向,道。
“我尝不出味道,你替我尝尝,咸了还是淡了……”
有万年未做过这道羹了,眼睛看不见,调味时全凭感觉。燕鸢多少有些紧张,怕做得不好,白费了功夫。
仙娥恭敬地上前用双手接过碗,品尝过后道:“回帝君的话,咸淡适中、入口鲜香,玄龙将军定会喜欢的。”
仙娥是专管厨房的,烧得一手美味佳肴,她说好吃,便真是好吃,燕鸢当即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容。
“那便好……”燕鸢转身,磕磕绊绊摸到醋罐子,往锅里加上些许,随后用汤勺将鱼羹盛进剔透的玉碗中,装进先前准备好的食盒,合上盖子,递于仙娥。“你快给他送去吧,莫要让他知晓是我做的。”
仙娥疑惑道:“为何?……帝君不亲自去么?”
费了这般大的功夫,不惜伤到自己,就为对方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鱼羹,思念应当是很迫切才对。
“我……我便不去了。”燕鸢声线渐哑,难得显出局促。“他若知晓是我做的,兴许便没胃口了。”
玄龙愿意救他,不代表他们的过往就此冰释前嫌。他在意他的生死,大抵是因他是天界帝君,又或是因他是阿执的父皇。
再者,他如今眼盲发白,不如从前那般好看了,他不愿叫玄龙瞧见自己现在这个模样,也胆怯于被他瞧见。
还是这般远远地关心着对方便好了,若离得太近,又将玄龙克着,他倒宁愿自己害相思病而死。
仙娥去了一趟玄将殿,回来时燕鸢还在厨房等着。他耳不能听,眼不能视,但其余的感官鲜明,仙娥进门时,燕鸢感觉到面庞有轻风拂过,便知是仙娥回来了,急迫地朝门口走了几步,道。
“他吃了吗?……”
仙娥用传音术道:“回帝君,吃了,小仙过去的时候将军正靠在床头看书,他原说没胃口,让小仙将食盒拿回去,后来听小仙说今夜的膳食是鱼羹,便叫怜璧仙子端了送至床边,将军看了一眼便接过去吃了。”
“看着挺喜欢的模样。”
燕鸢分明感到欣喜,眼眶却红了:“他气色可好?”
“殿内太暗了,小仙看不太清。不过精神应当还可以,前几日小仙去送晚膳的时候将军总是在睡,今日有气力坐起来看书了。”
虽从医仙那里能得知玄龙的消息,但和亲眼见到总是不一样,因此他遇上见过玄龙的人便会忍不住问一问。
“嗯……那我便放心了。”
“他没觉出端倪吧。”
“没有,将军什么都没问。”
玄龙殿中的一日三餐都是由这仙娥一手操持的,玄龙对吃食不挑剔,送去什么便吃什么,所以今日一份鱼羹作为晚膳,并不突兀。
燕鸢点头:“他若喜欢,明日我再来做……”
仙娥实在不忍燕鸢行动不便,还要屈尊降贵做这等杂事,送他出门时道:“帝君,这鱼羹小仙也会做,将军若还想吃,小仙来做便是了。”
燕鸢低低道:“那不一样……”
他能为玄龙做的事情太少了。
天罚已过,他却还活着,天道大抵不会就此放过他,他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在那之前,他想多为玄龙做些事。
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心中是欢喜的。
北赤等在厨房外,见燕鸢出来,立刻上前将他搀住:“帝君,回东极殿么?”
夜色茫茫,明月浮于咫尺,犹如一轮巨大玉盘,凭添清冷。淡淡月华映着燕鸢失焦的双目,好似美人被吸了魂魄,独留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桃花眸最是明媚,如今盲了眼,身旁人看着总是会难过,燕鸢自己倒无所谓,唯有想到日后再也无法看见玄龙的模样,才感到几分悲伤。
他真的好想他。
“去……去玄将殿看看吧。”
不进去,就在外头待一会儿便好。
北赤心中不好受,闷闷应下,默不作声地搀着燕鸢往玄龙的寝殿去,下台阶的时候,燕鸢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北赤赶紧将他扶稳,待他站直,终是忍不住开口:“……帝君何苦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北赤和南赤为双生兄弟,是从小跟在燕鸢身边的心腹。
燕鸢觉出他的难过,笑了笑,道:“你不懂……待你有了无法割舍的心上人,便会知道什么叫独一无二、无法取代。人的心太小太小了,小到只能容下一人,一旦爱上就会变得很小气,眼中容不下半点沙砾,更容不下背叛。”
“倘若有朝一日,你也会同我作出一样的选择。”
“北赤确实不懂。”北赤硬邦邦道。“北赤只晓得,活着才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