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龙有孕六个多月,肚子沉甸甸地坠着,是走不了太急的,他额头出了冷汗,被腹带勒紧的腹部隐痛起来,呼吸低喘。
小毡子觉出不对,扶助他胳膊,低声道:“寒公子,您没事吧……”
玄龙不敢放慢脚步,哑声回:“无事。”
“快些吧。”
这皇宫实在太大,他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拐过一条荒芜的小路,终于到了燕祸珩所说的那条小巷。
抬头看去,却见一队侍卫黑压压地立在那里,领头那一袭玄黑龙袍、面色阴沉的人,不是燕鸢,还有谁。
第九十章 私奔
今夜的月光足够明亮,那队侍卫未燃火把,燕鸢立于队伍前方岿然不动,听到细微脚步声,抬眸看去,见是玄龙,面上发暗的神色一松,上前一步道。
“你来了。”
是燕祸珩。
月色再亮,总归比不过白日,他顶着燕鸢的脸,身量与燕鸢相差无几,一时认错属实正常,两人声音却一听就能听出不同。
燕祸珩声线更为低沉,燕鸢的声音则是磁性中不乏清朗。
玄龙紧绷片刻便放松下来:“嗯。”
燕祸珩挥了挥手,那队侍卫左右退开,露出一辆被挡在身后的古木马车,低调不失奢华。
这皇宫内院,是不准许马车进来的,即便是身份尊贵的一品大臣,入了午门也要将马车换成软轿,官位低的还得步行进来。
能这般大摇大摆地让马车进宫,唯有燕鸢有这资格,燕祸珩顶着燕鸢的脸在宫中行事,方便了不知多少。
今日宁枝玉寿辰,从宫外进了好几个有名的戏班子,这群侍卫便是混在那些戏班子中进宫来的,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服饰佩剑,便同宫中的御林军没有区别了。
“上车吧,夜长梦多。”
玄龙避开小毡子的搀扶,跟着燕祸珩往马车那边走,队尾的侍卫自觉地趴跪在马车边,方便主子上去。
玄龙不习惯这种方式,踩踏别人的身体便好像将旁人的尊严也一同踩在了脚下,犹豫地站在车前未动。
从前一跃就能上去的地方,如今倒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燕祸珩略一思索便知晓他在想什么,上前将他打横抱起来,利落地跃上马车,矮身越过车帘进入车厢,将男人轻放在软垫上。
玄龙:“多谢。”
燕祸珩在与他相隔两人的位置上坐下。
“无需客气。”
“……从前你便是这般,虽做了天后,仍喜欢凡事亲力亲为。”
“你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贵贱。”
其实是分的,否则父皇怎会为了燕鸢,让他从小就离开亲生母亲,受尽折磨苦楚。不过是因为燕鸢是嫡出,是将来的储君,而他燕祸珩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官之女生下的皇子,所以他与他的母后,都别无选择,必须由人摆布。
玄龙垂着眸:“不同的……有些生灵,生来便会叫人看不起。”
燕祸珩低低应下:“嗯。”
小毡子爬上来之后,马车很快行驶起来,驰向宫门。
玄龙本就话少,此时更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燕祸珩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感到冷?”
玄龙摇头:“没有。”
话虽如此,燕祸珩还是将事先准备好的狐裘披到了他身上,盛秋将过,马上就要入冬了,玄龙的身子这样不好,该是要仔细些。
燕祸珩低声问:“还有个小太监呢。”
玄龙双唇微动:“他……不走了。”
燕祸珩隐约猜到了什么,并未问缘由,出宫门的时候,他掀开车帘露了脸,守门的将领是新晋升的,未见过圣颜,燕鸢的画像却是见过的,长安第一美男,入目之后,谁人能忘。
那将领见了他,很是惊讶。
“皇……皇上……今日不是皇后寿辰吗?这大半夜的,您怎要出宫去……”
燕祸珩淡淡瞥他一眼,帘子被风吹动,质感如冰的声线在凉夜中叫人瑟瑟发寒:“朕去何处,需要过问你么。”
“自……自是不用……”
将领惊出一声冷汗,赶紧放了行。
午门一开,马车箭似得冲了出去,驶入城中一家不起眼的驿站,再出来的时候,奢华宽敞的马车换成了辆的不起眼的小马车,一行人皆换成了便服,身后便衣侍卫骑着事先准备好的马跟在马车后疾跑,冲向城外。
燕鸢此时忙着替宁枝玉庆生,待他发现玄龙不在时,想来最早该是明日了,那时他们已离开长安许久。
但燕祸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勒令队伍连夜赶路,不可放慢半分。小毡子坐在车内的矮腿小板凳上,时不时望向被风掀动的车帘外,眼底压着惊慌,不知在看什么。
马车颠簸得厉害,玄龙捂着腹部靠在车壁上,瞌着双目,昏昏欲睡。
燕祸珩皱眉:“哪里难受?”
“可是腹痛?”
玄龙闭着眸摇了摇头,倒不难受,只是腹中孩儿不太安生,有些头昏脑胀。
燕祸珩抬手贴近玄龙额头,刚碰到便感到反常的灼热。
“你发了高热。”
玄龙腹间的束带已拆掉了,换了件未系腰带的灰麻长袍,肩上披着黑狐裘,长发垂散着,贴在脸边,腹部高高隆起。
意识模糊地回道。
“无事的,忍忍,便过去了。”
燕祸珩望着男人被冷汗浸湿的英气眉宇,低哑道。
“你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是这般的吗。”
忍忍就过去了。
玄龙心神恍惚,未听清。
燕祸珩想起那些飘渺却很真实的梦:“你从前便这般纵容他……”
出了长安城后,在官道上疾驰了几个时辰,路过一个僻静的小村落,玄龙烧得彻底没了意识,若是人族的产妇这般高热颠簸,定会一尸两命。
燕祸珩心中慌乱,不得不停下寻医,幸运的是那村落里恰好有个老大夫,开了副退热的汤药熬了给玄龙灌下,这一来一去就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不知道人族的药物对玄龙没用。
离开村落时天色蒙蒙亮起来,窄小的马车容不下玄龙躺着,他艰难地蜷缩在车座的软垫上,枕着燕祸珩的腿,恍惚间觉得这般场景曾似乎发生过。
随着与燕祸珩接触越深,便越觉得熟悉,心底没来由地肯定他不会伤害自己。
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马蹄扬起的尘埃在金色的空气中飞扬,远处隐隐传来更为沉重的马蹄声,声声如雷。
燕祸珩有所察觉,视线从玄龙身上离开,凝重地抬头,马车外传来士兵紧促的通报声。
“王爷,有人追来了!”
燕祸珩目光发暗:“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
“加速。”
“是!!”
听那声音,估计燕鸢带的骑兵不少于五千,宫中的御林军也不过几万人,为了玄龙,他竟是这般大费周章。
不,准确地说,是为了他的皇后……
本就在奔驰的马车加速到近乎要飞起来的地步,玄龙生生被颠醒了过来,撑着身下软垫坐起身。
那过于沉重的马蹄声,他亦听到了。
“他追来了。”玄龙平静道。
“嗯。”燕祸珩回他。
走得太容易,倒显得不真实,玄龙低低问:“我们走得了吗。”
燕祸珩:“我会带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辽阔的荒野间,燕鸢骑着高大的战马行于军队前方,他是在宴会上接到消息的,小毡子将玄龙要走的消息告知了陈岩,陈岩悄声告诉了他。
出来的时候连龙袍都未换,丢下一脸惊讶的宁枝玉和臣子们,调了兵马便冲出了城,头上的帝冕早在奔腾间不知去向,一头鸦黑长发随风舞动,绝色面容上压着扛不住的戾气,马鞭狠狠抽在马身,愤怒地吼道。
“众将士听令!!活捉马车内的人,赏黄金万两,晋升三级!!!”
“其余人,格杀勿论!!”
“给朕冲!!”
“冲!!——”身后御林军听令,刹时热血翻腾,快马加鞭越过燕鸢,卯足了劲儿朝那辆灰扑扑的小马车冲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车后的便衣侍卫不得不停下来与御林军厮杀缠斗,燕祸珩手底下的人,自是以一敌百,然而对方人数过多,再厉害,也是寡不敌众。
御林军彻底包围了马车,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燕鸢坐在高马之上,冷眼俯视面前残酷的一幕,再无耐心。他扬起手,身后的那队御林军立刻扬起手中弓箭,蓄势待发。
“放箭!!”
命令一下,无数支羽箭飞向便衣侍卫的身体,燕祸珩在此时破车而出,长剑挡掉四蹿的箭雨,加入了战斗。
那便衣侍卫很快只剩寥寥十几个与燕祸珩并肩作战,燕鸢的御林军却是黑压压的一片,怎么都杀不尽。不过小半柱香功夫,便衣侍卫便被屠尽了,燕祸珩独自拼杀,身中数剑,动作不见丝毫慢下,那么多的人,一时竟是无法近他身。
他执拗地守着马车入口,不叫任何人靠近,将欲要出来的玄龙挡了回去。刀剑无眼,谁知道燕鸢会怎样对他。
燕鸢越是见燕祸珩如此,便越生气,唇角噙着冷笑,抬手接过身后将领递来的弓箭,眯眼瞄准他的身体。
箭在弦上,正要发射,燕祸珩腰侧忽然身中一剑,身形顿住的瞬间,围着他的御林军趁势涌上前,无数把长剑架上他的脖颈。
胜败已定。
燕鸢收了手中弓箭。
“来人,将马车内的人,给朕拖出来!!”
小毡子瑟瑟发抖地挡在玄龙身前,被御林军一把推开,玄龙被人从座上连拖带拽地扯了下去,摔在地上没能站起来,那两名御林军粗暴地将他扯起来,拉到燕鸢面前。
燕鸢居高临下地打量玄龙一阵,利落地翻身下马,缓缓朝他走去。玄龙闻声抬头,燕鸢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打得玄龙嘴角溢血,偏过头默然不语。
“你个贱 货!!”
“朕待你不好吗?!朕都允许你将肚子里的妖物生下来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竟敢同旁人私奔……”
第九十一章 心死
燕鸢咬牙切齿地说完,抬手又是一巴掌朝玄龙面颊挥去,发出‘啪’得一声巨响,玄龙身形晃了晃,若不是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押着他,恐怕他当即便会摔倒。
玄龙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唇角的血迹落至下颚,未定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极致的安静。
谁都不知道他有多疼。
男人未哭,也未闹,始终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燕鸢掐着玄龙的下颚迫使他转过脸,目眦欲裂:“你将朕的心意,当作杂草般践踏在脚底,你背叛了朕……”
“你个贱人……”
分明前几日,他还与玄龙商量着,要他生下腹中孩子,暗地里甚至翻了许多诗集,想为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谁知道,转眼的功夫,玄龙竟然与人私奔了。
叫他如何不生气。
燕鸢气得恨不得将这寸天地都毁灭。
玄龙被迫仰起头,睫羽低垂,并不看他。
燕鸢最烦的就是玄龙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周身戾气盛得根本压不住。燕祸珩被御林军用镣铐锁了双手,眼底血红地望着这边,一字一句道。
“燕鸢,他腹中怀有你的子嗣,你莫要欺人太甚。”
燕鸢闻言,低头看向玄龙高耸的腹部,视线定格在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地方,眯起眼睛。
“我的子嗣?”
“既是我的子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这孩子,不会根本不是我的吧?……”
燕鸢以掐着玄龙脖颈的姿势,贴近玄龙耳畔,低声诱哄道:“告诉朕,你们之间行到哪步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嗯?”
玄龙高热未退,声线犹如被火烧过般低哑:“不是你的……”
脖颈间的手骤然收紧,燕鸢额头与玄龙额头几乎相抵,盯着他双眼:“你说什么?!”
玄龙绿眸半合,喃喃回:“……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
燕鸢额角青筋暴起,几乎咬断后槽牙:“人尽可夫的东西……果然是畜牲,你连青楼中最下贱的妓子都不如……”
玄龙不太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方才那两巴掌,震得耳朵变得不太灵光,只隐约能捕捉到几个词,比如‘畜牲’、‘下贱’,全都是羞辱之言。
早已习惯了。
更痛的东西都感受过了,这一点小打小闹,根本算不得什么。
“回宫!”
“燕祸珩未经允许,私自入宫,意图不轨,回去后即刻打入天牢!”
一声命下,队伍重整。
来得时候是骑马来的,玄龙如今的身子,显然坐不了马,燕鸢拖着他往那辆灰扑扑的马车走,玄龙没走几步便软倒在地,燕鸢冷眼旁观,硬是要他自己爬起来。
燕祸珩戴着手铐脚镣,耻辱地被拴在了一匹马的后头,他扭头望着面前的场景。
“燕鸢,你莫要为今日所作所为后悔便是。”
燕鸢抬头冷笑:“朕从未对所做之事后悔过。”
“唯一后悔的,便是留下你一条狗命,叫你的狼子野心无处安放。”
燕祸珩合上双目,回身,不忍再看。
“臣与他之间清清白白。”
“臣要带他走,不过是因为他身上的龙鳞能治臣军中副将身上的伤,还请皇上,莫要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