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执起燕鸢的手,盯着他掌心。
一段淡得几乎快要消失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重现……
近万年前,他被娘亲斩断龙角,逐出龙族,他绝望地拖着重伤的身体离开了龙界,可还未下山,便在半路昏倒了。
那日的雨下得极大,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弱小的身体上,以至于他倒下之后,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
就在他即将陷入昏迷之际,雨幕中出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那人着一袭白衣,撑着把墨彩的油纸伞,踏着泥泞的山路朝自己走来。
他伤得太重了,除去断角的伤之外,满身血淋淋的鞭痕,以至于不论他怎么努力睁大眼睛,都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记得那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修长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那人的声音十分温柔,在磅礴的雨中令他觉得温暖,那人说:小龙,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看到,那人的手中闪过蓝光,掌心有朵淡蓝色的鸢尾花,与皮肤完美融合,仿佛生来就有,漂亮极了。
那是他昏过去前最后的记忆,再醒来时,雨过天晴,他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过,那人为他上的草药虽没什么用,但勉强止住了血,令他得以存活下去。
那把漂亮的油纸伞被留了下来,挡在他蜷缩的身体上,为他避过一夜风雨。
当时他太弱小了,尚没有自保的能力,在离开龙族后几次险些被道士捉去抽筋剥皮,好不容易寻到千年古潭作为栖身之处,修出些道行之后,再入凡尘时,近百年已过。
他试图借油纸伞上的气味,寻到当初救自己一命的人族去报恩,然而多次未果,便知,那人已不在人世了。
万年时间,人间朝代更迭无数次,岁月长河缓缓淌过,足以淡忘很多东西,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忘的。
比如燕鸢掌心这朵淡蓝色鸢尾,与那从前救他一命的人,一模一样……玄龙看一眼,便认了出来。
燕鸢原还哭着,见玄龙盯着自己掌心发愣,便凑过去看,这么一看,他自己也愣住了。
燕鸢抽回手,在地上坐起身,用拇指在右手掌心的花瓣上用力搓了搓,然而那鸢尾是融在皮肤里的,根本搓不掉,他茫然道。
“这是何物……”
玄龙出神地望着燕鸢,他一袭白色墨云纹袍,生得委实绝色,那双桃花眼可怜巴巴地泛着红……美则美,面容却不失男子应有的英气,一缕墨发垂落在额前,贵气十足,许是皮肤过于白,哭一哭脸颊和鼻头就红红的,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便是他的爱人。
也是曾救他性命的恩人。
原来,命运并不是肆意作弄,而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前世的燕鸢救他性命,种下了因果,他未报恩,如今便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么……
“阿泊……这是何物?”燕鸢看向玄龙。
在今日之前,他手上从未出现过这鸢尾花印记,便下意识以为与玄龙有关。
玄龙摇了摇头,站起身。
这花为何会出现在燕鸢手上,他并不知,大抵就如他脸上丑陋的胎记,是印在灵魂上的,轮回转世都会带着。有的人是上辈子做了错事,该得此惩罚,便留个见不得人的疤痕,有的人则是做了善事,该在关键时刻叫人识出身份,便留朵美丽的鸢尾花。
玄龙想,燕鸢该就是后者。
如此看来,先前这人对他做过的事情便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是骗他了许多龙鳞,夺了他几分真心,若不是当初这人伸手救他,便没有如今站在这里的寒泊了。
寒泊……寒泊。
这名字真是极好听的。
若没有燕鸢,他兴许连个名字都没有,活在这世上,犹如无根无蒂的游魂,看都没有生灵愿意看一眼。
罢了……罢了……
该知足了……
玄龙转身,外面天色不知何时暗了,夜幕将至,殿内未来得及点蜡,他的背影湮没在昏暗中,叫燕鸢心里生出几分不安,忍不住开口唤他。
“阿泊……”
“我走了。”玄龙低低开口,未回头。
他犹豫片刻,想与燕鸢再说些什么,叫他保重,但转念又想,燕鸢身为帝王,在宫中有许多人伺候,何至于他忧心。
于是向前走去,身影消失在殿内。
燕鸢爬起身,急急往前走了几步,不死心地唤道:“阿泊……阿泊……”
那龙是真的走了。
殿中空荡荡的,唯他一人,哪里还有半点旁的影子。
“阿泊!!阿泊!!”
“阿泊!!!!——”
燕鸢无头苍蝇一样在殿中跌跌撞撞地找寻,大声喊玄龙名字,幻想他会同之前那般,听到自己的声音便出现。
可这回没有。
玄龙走了。
生他的气了。
不会再回来了。
燕鸢跌坐在地上,眼中淌下泪来。殿外的太监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声,焦急地轻轻叩门问他怎么了,燕鸢什么都听不到。
他在想,玄龙为什么会走呢。
可能是因为他对他太不好了吧……好像的确不甚好,他总是欺负玄龙,在床上欺负他,在床下也欺负他,明知道那笨龙并不似他自己口中说得那般痛觉迟钝,不是真的不怕疼,还硬是装作不知道,仗着他性子闷,不会喊疼,便可劲儿地折腾他。
反正他是妖,还是有万年道行的妖,受些小伤也不会死。
可妖是也是会流血的,也会怕痛的……方才玄龙就流了许多许多的血。
这是燕鸢头一回见到玄龙拔那么多的鳞。从前他都是不叫自己看见的……那么自己没看见的时候,玄龙又流了多少血,独自忍过了多少疼呢。
难怪他要走。
自己待他也太不好了。
第四十二章 天造地设
拔过鳞的手臂还未止血,失血引得腹中隐隐作痛,头昏眼花,玄龙还未飞出皇宫便没力气了,他不得已在御花园停下,化出人形在一颗参天大树下,扶住树干,勉强站稳。
腹中绞痛逐渐剧烈,玄龙捂住小腹,缓缓滑跪在地:“嗯……”
“喂,你没事吧?”半空白光闪过,跟了玄龙几日的狐妖终是忍不住现出身形,着急地上前弯身扶他。
玄龙后知后觉扭头看向槲乐,哑道:“你怎在此。”
槲乐见他脸色惨白,心中揪紧,没好气道:“我为何不能在此,只准你能在此吗?”
玄龙默然垂下眸去,他身子不适,没有多余力气与旁人争辩。
槲乐眉头紧拧:“你好歹也是有万年道行的玄龙,连我这道行刚及二百年的狐妖隐在你身侧都觉不出来,为了一个人族将自己弄成这般,你……你就是笨。”
“同我哥哥一样笨。”
玄龙将手从槲乐臂弯中抽回来,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
“你现在相信我说得话了吧。”
“人族接近妖,都是不怀好意的。”
玄龙并未搭理他,转身便要走,他脚步虚浮,走得也是极慢的,好似下一瞬便会摔倒。
夜色漆黑,空中落起了小雨,砸在玄龙肩头、发上,染湿了睫毛。
槲乐急急跟上去,抓住玄龙手臂:“喂!我跟你说话呢!”
“我都听见了!”
“那个人背叛你,欺骗你!你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恰巧握到了玄龙左臂伤处,玄龙闷哼一声,想将手抽回,槲乐却紧抓着不放,直到槲乐感觉到手心异样的温热和粘稠。
妖的夜视能力超过人族百倍,槲乐低头看自己掌心,粘了满手的血。
“你受伤了?!”
还不等玄龙回答,便抓起他那只手臂,将他的宽大的袖袍掀了上去,外衣是玄色的,所以受了伤不容易看出来,可内里亵衣是纯白的,那不算光滑的布料直接与血肉黏在了一起,将整条白袖子染成了鲜红。
槲乐将玄龙的亵衣袖子翻上去一点,就看到失去龙鳞后坑坑洼洼的手臂,他眼圈瞬间红了:“怎会如此?!”
“……”玄龙沉默地将手抽回来,不想与他讨论这些,只想早些离开这个地方。
之前担心自己踪迹的会被发现,槲乐一直不敢靠玄龙太近,就连听墙角都隐身在殿外颇远的地方,因此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但足以令他知道那些重要消息。
槲乐想起两人对话之间似乎多次提起龙鳞,他目光发寒,一猜便知:“是那个人族,对不对?”
“他又拔你鳞?”
“……”
玄龙未回答,身形在雨幕中逐渐远离,槲乐盯着他背影,痛恨道:“我去杀了他,替你报仇!”
槲乐化成一头九尾白狐,往反方向疾奔而去,玄龙使了移身术,挡在他面前,沙哑道。
“别去。”
槲乐变回面容妩媚、清贵无双的男子,咬牙道:“为什么?!”
“他都这样待你了,难道你还要继续爱他么?!”
雨水落在玄龙戴古铜暗金面具的脸上,如同一尊精致且缺乏生命力的雕塑,他干涩的唇微动,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且低哑,需要凝神去听,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与爱不爱无关。”
“龙鳞,是我甘愿给他的。”
槲乐:“你疯了吗?!”
玄龙一动未动,唯有挂着雨水的睫微微发颤。
“他前世曾救过我,如此,便算扯平了。”
“从此陌路相逢……再无瓜葛。”
玄龙都这般说了,槲乐便不好再继续说什么了,玄龙在前面走,槲乐就在后面跟着他。
“你走吧。”
“莫要再跟着我。
槲乐双眉一挑,气道:“你以为小爷我想跟着你吗?”
“……还不是怕你死在半路上。”
这个时辰出宫的门已关了,但区区人族一扇门自是挡不住妖的,玄龙没力气飞,便慢慢地走,反正归处已无人在等他,不需要再同之前那般拼命往回赶,还担心燕鸢会不会等急了。
好在那孤冷幽暗的千年古潭,何时回去都是可以的。
槲乐知道玄龙性子倔,不敢扛了他就走,又忍不住与他喋喋不休。
“喂,我听说长安有许多美味小吃,我从前都在西泓生活,还是头一回来长安呢,不如我们出宫后随便在城中置一处宅子住下吧,等吃够了长安美食便去赏游天下。”
“我答应你,我今后再也不挖人心了,定会好好修正道。”
“……你觉得好吗?”
槲乐这其实算有几分求爱的意思在里头了,但怕被拒绝,不敢说得太明显,分明勾引起人来媚得能将自己都迷倒,到玄龙这里就僵得不行,那些媚术都使不来了。
果然陷入爱情的人智商会直线下降,妖同样如此。
最可气的是,他都暗示得这般直白了,玄龙还无半点反应,直接将他当作了空气,槲乐这暴脾气可忍不了,上去正要和他理论,玄龙忽得身影微晃,倒了下去。
槲乐本能地将他接住:“喂!”
“笨龙!笨龙!”
“醒醒!”
玄龙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已然昏死过去。
“该死。”槲乐口中暗骂,一把将玄龙抱起,飞身而起。
……
三日后,玄龙捂唇低咳着醒来,他撑着床坐起身,正逢槲乐推门而入。
“你醒了?”
槲乐手中端着个碧绿的药碗,眼露惊喜,见玄龙左臂的绷带上见了红,他面色一变,赶紧将碗放到桌上,过去抓住他的手放下,皱眉道。
“莫要用这只手臂,好不容易才好些,伤口又被你弄得崩开了。”
玄龙身上的玄袍被换掉了,此刻着的是干净的白色亵衣,显然又是槲乐救了他。玄龙抬头看向四周。
“这是何处。”
“长安城中一家客栈,前几日?你突然昏迷,我便带着你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了进来。”
这里环境雅致,除去卧室外,外面还有间迎客的厅室,很是宽敞,隶属天字一号房。
槲乐见玄龙不说话,别扭地解释了句。
“你放心,小爷可没偷没抢,这钱都是从前攒下的。”
至于如何攒下的,那自然从前是挖了那些满肚肥肠的富商巨贾的心后,顺来的。那些富得流油的奸商,也不知在平民身上扒了几层皮,他如此也算为名除害了吧。
槲乐小心观察玄龙表情,生怕他因此讨厌自己,但其实玄龙心中空荡,什么都未想。
“多谢。”
“不必谢,小爷我乐意救你。”槲乐转身去圆桌上拿了药碗过来,舀了一勺送到玄龙苍白的唇边,柔声道。
“我寻了医士来为你瞧过,他说你身子状况很糟糕,若不好好休养,别说孩子,怕是这条命都要没了。”
“这是有利伤口恢复的灵药,你赶紧喝了吧。”
玄龙沉默片刻,将药碗接过来,仰头几口便饮尽了。
槲乐将喝空的药碗拿回来,见了他手臂上的血迹,觉得碍眼,嘟囔道:“心口的旧伤还未好,手臂又添新伤,对自己这般心狠的人,你也是独一份了。”
一龙一狐便这样暂时在这客栈中住了下来,玄龙喜静,也讨厌出门,在遇到燕鸢之间,他几乎是不出千年古潭的,因为那明亮的日光令他感到自己的丑陋和自卑无所遁形,哪怕戴着面具也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他经年累月地躲在漆黑的潭底,不愿意去打扰任何生灵。
本以为漫长的一生都会在这样无穷无尽的孤独中渡过,燕鸢的出现给他苦涩无味的生命带来了短暂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