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时光能重来,他定要劝父皇不要带他去找什么娘亲,他不要娘亲,他只要父皇好好活着,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离开的人是玄龙。
这是幼小的阿执心中真实的想法。
那些年曳灵神君试着从中调解,然而效果微乎其微,阿执根本听不进去,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宁愿死也要和娘亲在一起,这个逻辑在他这里根本不成立。
直到他逐渐长大,成人,有了心上人,乃至愿意为了心上人做出和燕鸢同样的选择,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这些年他一直错怪玄龙了,心中觉得愧疚,忍不住想来看看玄龙,同他道个歉。可又想到十万年来自己不肯见玄龙,玄龙也不来看自己,说不定根本一点也不想自己,就别别扭扭的,见了面也不肯同玄龙好好说话,闹小孩子脾气。
但相处不多时他就感觉到了,玄龙怎会不惦记他,那拖着伤也要去凡间给他买好吃的、给他做鸡汤抄手的架势,自己能来他定然高兴死了。
指不定常背着自己偷偷去九重天看自己呢,就是不叫自己知道罢了。
他不懂事的时候怨极了玄龙,日子一长,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玄龙的名字了,即便曳灵神君知道玄龙来看他,也断然不敢同他说,怕适得其反。
“还好就好。”阿执低着头,碗中的热气混着香味升腾到脸上,叫他的眼眶有些热,声音有些哑。理通了思绪,愧疚愈发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你呢。”玄龙问。
“我很好,文武有仙师教诲,身侧有仙娥侍奉,锦衣玉食,亦未曾虚度过光明。”阿执低着头回答,金豆子一粒接一粒掉在碗中。
玄龙见他莫名哭起来,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怎么了……可是抄手不合胃口……”
“莫要哭……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去买……”
阿执重重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此时抄手恰能入口了,他捏着汤匙大口大口吃起来,越吃泪越汹涌。
玄龙扶着桌面缓缓坐回凳上,喉间鼓动:“可是遇到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
阿执仍是摇头,不肯说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一大碗鸡汤抄手就被他囫囵吃光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阿执将碗轻轻放下,泪倒是终于止住了。
玄龙这些年未在孩子身边,不了解他心中在想什么,见他难过,心中亦是难过,便愈发小心翼翼。
“可还要?”
阿执摇头:“不要了……吃饱了,抄手很好吃。”
“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倒是你……也应当好好照顾自己,若叫父皇知道你这般不爱护自己的身体,定会十分难过的。”
玄龙沉默地听他说着,并不言语。
阿执:“我帮你处理伤口吧。”
“不必了……”玄龙下意识不想叫他看见自己的伤处。
“你是在怨我这十万年来不肯见你么。”阿执垂着眸,十分落寞的模样。
玄龙:“不是……”
最终玄龙还是将衣物退去,露出了伤处,天下哪里有父母拗得过自己的孩子的,阿执只是露出那样的表情,玄龙便难受得感觉心都拧到了一起。
心口是被魇魔的触手捅伤的,那魇魔即便吞噬再多的噩梦,也不会是玄龙的对手,坏就坏在魇魔能凭空造梦,忽然间令玄龙坠入梦境,编织出了燕鸢的模样。
玄龙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燕鸢了,久到他几乎忘记对方的气息和温度,十万余年来,燕鸢入他梦中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实在太想念对方了,哪怕是做梦,都愿意永远沉浸在其中,不舍得挣脱。
明明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人是假的,会让他万劫不复,在“燕鸢”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燕鸢沐浴在阳光下,笑得那样温柔,对他伸出手,说:“阿泊……过来。”
他怎么忍心拒绝。
就在他的手即将放到燕鸢的掌心时,心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低头去看,是一条儿臂粗的黑色触角捅进了心口,眼前的燕鸢消失了,变成了海怪般怪异蠕动着的魔物,发出刺耳的尖笑。
先前的对战魇魔已元气大伤,玄龙虽中了他的诡计,但反应及时,斩断那触角后没费什么功夫便将魔物挫骨扬灰了。
伤口看似流了许多血,其实未伤及要害,但因被魔气侵蚀过,留下黑乎乎的一个血窟窿,看起来颇为瘆人,阿执为他上药的时候眼中红得好似要滴血。
“疼么……”
“……不疼。”玄龙抿唇,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嗅到魔气阿执便知这伤是如何来的了,他哑声说:“你要保护好自己。”
“别让父皇担心。”
玄龙:“……好。”
药上完了,玄龙坐着整理衣物,阿执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烛火下没有血色的脸:“娘亲……”
玄龙动作顿住,许久才回:“嗯。”
“对不起……”阿执颤声说。
玄龙抬起脸来,冰绿的眸中蒙了层白雾,弯唇道:“好端端的,道歉作甚。”
“这些年来……对不起。”阿执嘶哑道。
“莫要道歉,你过得好,便是我最欢喜之事。”玄龙站起身来,指尖爱怜地触上阿执的眉眼,一寸一寸抚过。
“其余的……都不重要……”
第一百六十章 鱼羹
阿执为玄龙上过药后便回了天界,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缠着父母要抱。
只是玄龙受了那么重的伤,阿执心中着实放心不下,回到天界便直奔医仙馆,叫最厉害的医神教自己疗愈之术。
他本就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修为已超过许多年岁长他几倍的神君,未来不可估量,非主修疗愈之术的神兴许万年都参不透这简简单单的疗愈术,阿执半柱香功夫便上了手,惊得医神之首翎月恨不得当场收他为徒,可惜阿执身为天界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帝君之位的,断不能将时间耗费在此处。
阿执所学疗愈术名为“破陨”,若真要细说起来,此术在正统的疗愈之术中只算皮毛,但治疗中级魔物造成的外伤绰绰有余了。
阿执谢过翎月便赶回凡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虽紧赶慢赶,到凡间时还是过了三四日,讳莫如深的夜将小院笼着,无声无息。
此时正处深夜,院中灯火未燃,对凡人来说伸手不见五指,却不妨碍神的行动,阿执缩地成寸,转眼便出现在二楼卧房门口,抬手轻轻敲门,问玄龙休息了吗。
无人回应。
阿执分明感知到玄龙的气息就在屋内,连着三次都未得到回应后,他直接穿门而入。
卧房的结构同楼下的膳房差不多,房间不大,正对门靠墙的位置摆着张床,玄龙身着白色亵衣,静静平躺在床上,双手置于腹部,身上连床被子都没有。
不远处的圆桌上燃着小半截白烛,烛火随着阿执的到来微微曳动,忽明忽暗。
阿执直觉不对,快步走近,发觉玄龙的脸色比自己为他上完药离开时还要苍白,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得好像要死了一样。
虽知晓神是没那么容易死的,他还是感到心脏一阵收缩,人也就跟着失了分寸,起初还按耐着慌张轻轻唤玄龙,见玄龙许久没反应,捏着玄龙的肩膀逐渐没轻没重地晃动起来。
“娘亲……娘亲,你醒醒……别吓我……”
玄龙感到很吵,他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看到上方的人嘴巴在不停地动,却怎么都听不清声音,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在阿执脸上。
阿执见他醒了,一下子卸了力气,眼中通红。
正要说话,却见玄龙对着自己喃喃道。
“你来了……”
阿执:“嗯,我同翎月上神学了“破陨”,来为你疗伤的。”
“你怎会病得这般重,额头这么烫……都这样了,你就不晓得叫个医仙来治一下吗?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准备活活病死在这里?”
阿执又气又心疼,抬手一挥,一只银盆出现在床沿,他拎起银盆里的棉白布,拧掉多余水分叠成长方体,轻轻覆到玄龙额上。
玄龙吃力地抬手,握住那只未来得及离开的手,亲昵地贴在脸上,哑道:“你许久……未曾入过我的梦了……”
阿执愣了愣,直觉玄龙是认错人了,可见他这般眷恋不舍的模样,便没法无情将他的梦击碎,于是沉默着。
“阿鸢……”玄龙贴着他的手,眼角突然划出泪来,脸上未戴面具,右脸上被业火焚烧后留下的疤贴着阿执的手背,凹凸不平的触感,令阿执感到心中很难受。
“……”
“我想你了……”玄龙低低说。
面前的人一直没回他话。
玄龙已经习惯了,燕鸢即便是入他的梦,多半也只是看着他,不同他说话,所以在魇魔变成的燕鸢与他开口时,他才会那么听话。
“我如今……已将鸡汤抄手……做得极好了……”
“比那抄手摊子上的老板……做得还要好……”
“你何时回来……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十万年,百万年……万万年……我都可以等……”
“你回来吧……”
没有人知道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是怎样的感受。
至少他们都已经不会再期待燕鸢会回来,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曳灵神君有燕旌上神,阿执有祖父祖母,他们互相陪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从失去至亲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只有玄龙还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向前。
阿执成人之后,终于肯认真去听玄龙与燕鸢的过去,他终于明白了燕鸢的离开对于玄龙来说是怎样的伤痛,却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种痛苦与绝望。
神的一生太长了,这样活着,其实远比死了要痛苦。
被这等魔物所伤本不该病得这样重,只是玄龙这具神躯是重塑的,又曾为燕鸢挡过天谴,魂魄未愈,再加上这十万余年来受过的大小伤势都不曾认真医治,日子久了便越发不好了。
玄龙很快便再次昏睡过去,阿执将手从他手中小心抽出来,替他拭去眼角的泪,低声道:
“莫要哭了……你以后还有我,我会常来看你的。”
“要不你搬回天界好了,这样便能日日见到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隔日玄龙醒来时发觉胸口本在恶化的伤竟完全愈合了,外头已日上三竿,他穿好衣物下楼,
阿执正端着碗从膳房里走出来,抬头见到他,一脸欣喜。
“娘亲,你醒了?我做了红枣莲子羹,你快来尝尝好不好吃。”
阿执身上围着条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灰扑扑的围裙,白净的脸上沾了灰,和花猫似的,看着有点傻。
玄龙醒来后在卧房内嗅到了阿执的气息,知晓是他来过,见到阿执并不惊讶,只是看到他手中的羹汤有些出神。
阿执唤了他几遍玄龙才反应过来,接过碗,喃喃道:“阿执做的……”
“对啊。”
红枣莲子羹看着卖相很不错,玄龙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入口微苦,有股糊味,可心中却很暖。
“好吃吗?……”阿执一眨不眨看着他。
“好吃。”玄龙弯唇。
“那你多吃些,补气血的,锅里还有。”
“好。”
两人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玄龙慢吞吞将红枣莲子羹吃了个干净,阿执就看着他吃,待他吃完问他还要吗,玄龙说还要,阿执便拿起碗又去盛了一碗,一共添了两回。
阿执见他吃了好几碗,盛第三碗的时候忍不住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端到桌边和玄龙一起吃,结果刚喝了一口就“呸呸呸”吐了出来,皱着眉道:“都糊了!”
“别吃了别吃了……”他伸手将玄龙那碗给夺过来。“糊了还喝这么多,不会中毒吧……”
玄龙:“无碍的。”
阿执想训斥玄龙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又想到,这是他十万余年不曾相见的孩子亲手做给他的,怕是加了毒药玄龙也会面不改色地吃下,便不忍心开口了,转为生自己的闷气,怎么连个汤羹也煮不好。
玄龙看他闷闷不乐,道:“我觉得很好……谢谢你……”
阿执抬头,眉头拧得更紧:“你说谢谢干什么……拿我当外人么。”
玄龙喉间微动:“没有……就是、觉得欣喜。”
阿执“哼”了一声,笑了:“那你得多习惯了,这种欣喜日后还会有很多的。”
午后,阿执提出叫玄龙搬回天界,玄龙以习惯为由拒绝了,他若走了,院中的鸢尾便无人照顾了。
阿执虽不太乐意,但还是尊重玄龙的意愿,走的时候说下回得空再来看他。
天界才过十日,地上已过十年,阿执身为太子肩负重担,总是没那么多时间下凡来看玄龙的。
多数时候玄龙还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日子同从前没什么不同,除去有时在凡间除掉邪祟后,回程途中在坊间遇到新鲜的吃食,会买些去天界送给阿执。
他还是思念那个人,在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每每身受重伤,脑中会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如果睡着之后,不用再醒来,便好了。
百年后的某日,玄龙从凡间除祟回来,发觉膳房中的桌面上摆着一碗鱼羹,灶台有被用过的痕迹,屋内却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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