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鬼姬不敢不遵朱萤的话,犹豫地应了一声,看了她两眼才缓缓转身离开。
朱萤微微叹了口气。
她站在三楼高台之上,俯视下方妖鬼共舞,一派靡靡,心中却前所未有的空寂了下来。
她有时很希望宫无念多来做客,因为只有从他的口中,还能听到那个名字。
因为她认识得晚了些,而那个人又走得太早,有的时候她甚至想要请宫无念坐下来,好好跟她讲讲那个人的过去,只是总也不得空,不知如何开口,不是对的时机。
可在这世间,还念着她的,还愿意提起她的,除了她朱萤,也许就剩这么一个人了。
宫无念一进了屋子,几个蓬山族的妖兵立刻站了起来,连等三日求而不见,泥人也有了三分气,可偏偏谁也不敢当着宫无念的面表露出来。
为首的那个只能闷声道:“尊者,族长说,请您无论如何去一趟蓬山。”
宫无念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为首妖兵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尊者,这是……”
“将这封信交给你们族长,他自会明白。”
“可是……”妖兵迟疑,可是长老交代他们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带到蓬山。
宫无念眉微微一挑:“怎么,不够?”
他这话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意思,隐隐又带着些威压,一瞬间让妖兵浑身发冷,他连忙道:“我定将信带回。”
宫无念一双发浅的眼睛定定看过去,让妖兵根本不敢与其对视,他突然感觉肩上一重,竟然是宫无念的手搭了上来,又听声传来:“记住,将信交给你们族长,不是别个。否则,有什么后果,你就自己承担,知道么?”
听到这句话,妖兵身体几乎是一瞬间冰凉,心想这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抖了一抖:“是……”
“去吧。”
这下,几个妖兵也不敢在停留,连正门都没出,直接从窗子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宫无念轻轻笑了一声。
屋内一片寂静,宫无念的袖子却突兀动了动。
宫无念微冷的脸色缓了缓,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低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轻声说:“再等等,他还没醒。”
……
重归知道,他又做梦了。
也许是……又回忆起了什么。
很多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似乎自从遇到师祖之后,他的梦都与那个无名的府邸有关。
他觉得,那大概是他的记忆吧。
可这次也有些不一样之处。
他发现身体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他成了一位旁观者。
他自己的身体微微坐了起来,说了一句:“这是哪?”
这声音让重归感觉很微妙。
这确实是他自己的声音,可他却从未用这样冷硬的声音对谁说过话。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师祖。
重归想要开口叫人,然而身体却比他先了一步绷紧,那全身戒备的感觉让重归感觉有些无措,紧接着他听见自己对师祖说:“你是谁?”
是师祖啊,他怎么会这么问。
宫无念看到他这样子,只是笑着坐在了床一边,和声说:“我是宫无念。你在路边晕倒了,是我把你带到客栈来的。”
“宫无念……?”
“对。”
“这名字真奇怪。”
住口!怎么能这样对师祖说话。
重归无声说。
“怪吗?已经叫了很久了,就这样吧。”宫无念看上去温和极了:“你住哪啊?我送你回去吧。”
——你住哪啊,我送你回去吧。
这声音似乎也响起在重归的脑海里。
“我住哪?”他的身体似乎微微松了一松,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不记得了。”
静了一会儿,重归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迷茫:“我……无处可去。”
“这样啊……”宫无念听到他的话,微微蹙了蹙眉,那双桃花一样的眼睛淡淡,可又带着光望过来:“不如,你随我回家去吧。”
——随我回家去吧。
……随我回家去吧。
重归有些恍惚。
声音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远到……他听到的那一刻,心中隐隐一阵钝痛。
“回家?”
“对。一个叫东隅的地方。”
“东隅?住的地方名字也怪。”
东隅……
有什么从他心底呼之欲出,可却丝毫没有留给重归思考的机会,画面一转,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座无名的府邸里。
那座……他已经很熟悉,他的记忆中,已经住了很久的地方。
原来门上曾有一块匾。
原来,这里就是东隅。
“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吧。”
重归感觉到肩上搭了一只手,他被带着进了门。
里面安静极了。
灵花仙草微微摇摆,似乎在欢迎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一定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吧?
紧接着,重归听见脑子里好像轻微响了一声,大量陌生的记忆涌了进来。
他虽然没有想起自己的来历,可是却想起自己上一世是妖怪,石头化的妖怪。
奇怪,妖怪不是没有来世吗?他怎么又成了人呢?
还容不得他多想,他又看到自己和师祖住在东隅。
原来他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啊。
他看到师祖手把手教自己法术,看到师祖带他到了人间,游历到了烂柯山。看到师祖在此开宗立派,看到师祖收留了七个孤儿,原来就是烂柯山七位长老。
看到两人游历时,结识了一个叫做红娘子的女子,看到她在鬼市平地建起风月楼,收留不愿入轮回的鬼,还有被赶出妖川的妖。
一段一段记忆涌了进来,重归渐渐觉得自己不再只是那个旁观者,纵然行动、言语依旧不受他所控,可他却觉得他慢慢和记忆中的重归融为一体。
原来……这些时候,他都在师祖身边。
这么重要的记忆,他怎么会忘呢?
紧接着画面一转,两人又回到了东隅。
彼时宫无念正在做饭,叫他在园中修炼法术,重归绷着脸做得一丝不苟,想着待会宫无念出来,就会夸奖他了。
等到宫无念将菜端了出来,叫重归过去坐在石桌一旁的时候,看到他满头的汗,笑着给他擦了擦,还说:“总是这么认真,连偷懒都不会吗?”
重归听到自己说:“你叫我做的,不能偷懒。”
他眨了眨眼睛,还在等宫无念的夸奖。
宫无念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看到他认真的神情,欢愉道:“小石头精,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重归正在夹菜的手微微顿了顿,他感觉脸在发烫。
“你,不正经……”
宫无念笑着凑了过来:“我哪里不正经了?是你太正经。”
重归的脸更烫了,他垂着头,鼻尖嗅到暗香。
他没有抬头,两人间静了静,直到宫无念散漫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重归,要做我的徒弟吗?”
“我已活了千年,从未收过徒弟。也许不能事事做好,可我还有很多、很多想教给你的。”
“做我的徒弟吧。”
“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收徒了!我……我终于写到这了(泪目)
第66章 不在
重归霎那间睁开了眼。
陌生的环境让他的心骤然绷紧,可还没等他意识完全清醒过来,门就被推开了。
宫无念走了进来。
重归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师,师父……?”
这一声叫的宫无念身形一停,下一刻,他就已经坐在床榻一边,眼底带着喜色。
“……想起来了?”
重归见到宫无念凑近,还有些发愣,他静静看了宫无念好一会儿,宫无念便在那里等着他。好久,重归才反应过来不对头,他挠了挠头,脸微微发红,连忙要从床上坐起来。
宫无念蹙眉一挡:“做什么?你刚醒过来,别急着下床。”
“我……”
“好好躺着。”
宫无念勾起嘴角,愉悦得眼睛也眯了起来。
师祖二字,太高太远,听着远不如师父亲切。他早就不想听重归这样叫他了。
可即便如此,宫无念也一直在等,他不愿意先说,即便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却宁愿藏在心里,他要等着重归自己记起他。
——亲口叫他那一声师父。
如今,宫无念听到那一声,心都是熨帖的。
仿佛两个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彻底不见,真正走近了。
他是他的师父,他是他的徒弟。
他们是这世间,除却父母兄弟外,最亲密的人。
重归没有父母兄弟。
所以他们就是世间最亲密的人了。
可宫无念有时对待一些在意的事,实在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刚听到重归叫他一声师父,他就立马要对自己最亲的小徒弟诉说委屈。
“你怎么才想起来?胡玄、敖风,都想起来了,偏偏今天才想起我。我可是你的师父。”
重归无法辩驳,只有沉默,可突然他想到什么,神色一变:“师父……”
还没等他说完,宫无念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止住了重归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抖开袖子,那里面竟然有活物动静,重归心跳由缓转疾,他隐隐有些预感。
宫无念抖了抖,袖子里活物刚刚还在闹,现在却好像怂了胆,躲在袖子里不肯出来。
“还不肯出来?刚才不是还急着见吗?”
宫无念微微用了用力,一团软乎乎的红影跌进了重归的怀里。
他有些慌忙地接住,一看,竟然是一只艳红色的小狐狸,身体比一般狐狸还要小上许多。
和重归记忆中完全是两个样子,可是见到那双长长的狐狸眼的一瞬间,一股亲切感顿时就涌了上来。
是他。
是胡玄,不会错的。
师父真的将他带回来了。
那小狐狸似乎羞于自己现在的样子见到重归,两只爪子挡住脸,眼睛却偷偷透过缝隙观察重归的反应。
“师父,他怎么会……”
重归想起在殿中听到的那些话,不免心神又有些动荡。
胡玄该吃了多少苦,那些极恶之徒……
他的手下一刻被宫无念温热的手掌握住了。
“我将事情从头来跟你讲,你要稳住心神,知道吗。”
重归看着宫无念沉静的双眸,心里慢慢安定下来:“……嗯。”
“你可曾记得胡府之时,我的房间曾闯入过什么东西,留下来极为特殊的踪迹。我当时心里奇怪想等你回房之后再探。”
“可却顺着踪迹找到了胡岳胡玉住的院子里,我见他们两个是去找我的,就先回去了。等他们将我引到了地宫里,用锁神丝困住,将我送到了一个地宫的百通阵前,就匆忙离开,没过多久就有虾兵蟹将从百通阵出现,试图将我带走。”
“我打晕了他们,毁了百通阵。却意外发现那串踪迹正指向地宫深处。沿着踪迹寻去,就找到了他。”
说到这里,宫无念微微叹了口气:“胡玄背上皮肉全毁,脊骨上连着无数丝线向地上连接,他正是沿着那细丝传出踪迹引我过去的。”
重归下意识低头去看胡玄,此时他背上的皮肉已经完全恢复,一定是师父。
“真是好烂的肺腑,好毒的心肠。竟然想到这样恶毒的法子,真是……孽畜!”
说到激动处,宫无念胸口一闷,险些咳出来,他微微咽了口气,不叫重归发现自己的异样。
重归心中戾气翻滚,如果不是手上一阵一阵温热传来,还有怀中热乎的小狐狸,他可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宫无念又是微微一叹。
“胡玄的皮毛被自己的血浸透了,无论我怎么为他清理,这赤色也褪不去,唯有这一点,无法恢复成从前了。”
“至于那神骨,我从他体内取了出来。为他重塑了脊骨。”
“他伤了元气,身形一时恢复不到从前,好好养一阵即可。”
听宫无念说到这里,胡玄的爪子动了动,移向胸口,那里有一个古朴的小坠子,里面隐隐有暗光流动。胡玄紧紧抓着坠子。
那里面锁着宫无念从胡玄身体里抽出的龙骨。
胡玄从宫无念的袖子里出来后,一直有些呆呆的,可是握着那坠子,眼里的灵气似乎涌了上来,似乎底气也变足了。他长目一勾,下一刻已经跳到了重归的胸前,两只爪子拽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晃,吱吱呀呀的。
好像在说:
不是让你照顾好我吗?
为什么丢下我?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
你知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一个人啊!
小狐狸就连吱吱呀呀的声音都是软糯糯的,可重归却心如刀割,他眼眶通红,只能一遍一遍说:“不会了,不会了。我以后都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直到宫无念也微微抚了抚小狐狸的头:“好了,好了,没事了。”
小狐狸才慢慢停了下来,他跌坐在了棉被上。微微垂下头,手中紧紧握着那吊坠,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肩膀微微耸了耸。
“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