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神情带着久居上位的冷漠和肃然,可他周身弥漫着大量水汽,神魂消散只在朝夕之间。
他看向胡玄时,眼底压抑着淡淡的不舍。
嘈杂声似乎潮水般涌来,重归怔然看着手中的茶杯。
滴答——
茶水荡漾开。
重归的心在这一瞬间像是开了一窍,又像是缺了一块。
他回想起,曾经地位至高尊崇,掌世间风雨的东海之主敖风,像胡玄一样,是他很重要的朋友。
他意识到,他的这位朋友,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股浊气涌上重归的胸口,他心跳骤增,耳鸣如鼓,那浊气涌到了喉咙下,重归捂住嘴,然而那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咳咳——!”
重归一口浊血喷在了蓝色锦袍之上。
那一瞬间重归感到一种病去抽丝的无力。
他神魂恍惚之际,脑中突然散开一股凉气,片刻覆盖了脑中即将涌上来的钝痛。
重归清醒了一分。
“重归,你怎么了?”
他的脑海中涌现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重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听到师祖声音的这一刻,眼底突然酸胀起来。
重归一时忘了开口。
宫无念说:
“不要怕,我很快就过去找你,知道吗。”那样熟悉的、散漫温和的声音。
“……好。”
“你数好,一百个数之内,师祖一定到你身边。”
“好。”
“大当家,你不是在说笑吧。”
“句句属实。”
“那,那银狐呢?现在何处?”
“是啊,大当家,说到这里了,不得不问一句这银狐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殿被这消息砸活了,热闹了,热切的眼神似乎能把殿顶掀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重归的异样。
“各位,急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且听我慢慢说。”
立刻有声音说:“真龙神骨竟只能做个引子,不知大当家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敖风死了。
在他们的口中,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引子。
胡岳张狂的本相渐渐突破了那层虚伪有礼的表相,他眼中似乎攒了一团火,说到这里这里时,火已经烧破了纸皮,熊熊燃烧起来。
“当然!若不是惊世骇俗的消息,又怎敢劳动妖川全族!”
“想必诸位知道,神骨之中藏着真神最醇厚的神力,而神力脱于天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七、八、九……
“内乱之后,我立即将此事报知家主,此事事关重大,当时只有我、胡玉和家主知道。”
“随后云十洲震怒,龙王封锁东海,家主认定那银狐就是狐族翻盘的机会。若想登上云十洲,这可能是狐族最后的机会。”
大殿之内各族心绪都被胡岳的话所牵动,听得聚精会神,一边心中还多多少少有些怀疑胡岳话的真伪,一边又涌起无限的嫉妒来。
凭什么偏偏就是只银狐,不能是银雀、银虎、银狼……
重归眯眼看向西座几位狐族长老的方向,虽在帷幕之后,但是他们却看上去神色平静。
怎么会?
即便是同族,狐王又是家主,可单凭妖川对云十洲推崇的程度,他们又怎么可能如此淡然。
那种喉咙下堵着东西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若不是刚刚师祖净心传音,他可能此时已经忍不住了。
胡玄……他怎么样了?
重归心里有极不好的预感,唯一支撑他的,只有师祖那一句诺言。
“这二百年的时间,家主一直在研究那龙骨中的神力。”
头痛欲裂的感觉涌了上来。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那银狐身负神骨,却连化形都做不到,原是因为它濒死之际神魂将灭,真龙以龙骨为锁,将银狐神魂封在体内。生死乃是天道,而天道不可违。神要救他,也得付出如此代价。”
重归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周围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可却只当他是听到这神骨,太激动所至。
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神骨若只为留住一条不能化形的狐妖性命,未免暴殄天物。若能将狐族送回云十洲,也当算它功德无量。”
“可惜那神骨已与银狐融为一体,无法完整抽出,究竟如何才能让那力量物尽其用呢?”
“为此,我兄弟二人和家主几乎翻遍了世间典籍。”
“天怜我狐族,终于被我们找到了。”
七十七、七十八……师祖,你为什么还不来?
重归不知道,他的眼白开始被一层黑色浸染,身上开始外溢出一丝一缕的黑气。
只有刚刚申岚回头时注意到了重归的异常,他拍了拍玄英的胳膊示意他去看。
重归的神态极为异常,他对胡岳所说的话也不感兴趣,他此时实在是想要去重归身边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奈何又怕自己动静一大出了什么差池。
“神力强大,非寻常一二可承受。但只要寻得狐族地脉中央,将银狐置于此地,脊背划开,露出神骨,以秘法牵线,牵连胡府各院设下的阵法,神力便可从神骨中抽出,以妖族可以承受之量,一丝一缕,融入每一只狐妖体内,造福整个狐族,直到,抽干为止!”
“嘭——!”千年木做的食桌被一掌拍碎,其声响彻大殿!
众座恍若惊醒,抬头朝声音处望去。
重归,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眼眶之内,只余一片浑浊浓重的墨色,周身黑气凝实不散,邻座无法承受那怪异的黑气,气血翻涌间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胡岳也不由得一惊,他不知道怎么会出现了这样的变故,也不知道这个诡异至极的人到底是从何而来。他不是只邀请了一个人族修者来吗,那人已经被他……
重归缓步从破裂的食桌之后走了出来,行动之间他的骨骼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此刻安静的大殿中显得异常瘆人。
“你是谁?”
重归没有回话,下一刻,他已经如鬼魅一般闪现到了胡岳一边,那速度在座没有一个人看清,他猛地出手掐住了胡岳的脖子,力度之大,霎时间就让胡岳脸色爆红,眼白翻出。
“胡…玄…在哪……”重归喉咙里发出了两个声音,一个尖锐,一个浊厚,夹杂在一起,刺耳无比。
胡玉站在身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激得愣了一下,等他看到胡岳处于危险之中,立刻施法,可围在重归身上的黑雾像是活了过来,顷刻间包裹了胡岳,被黑气淹没的一瞬间,惊恐充斥满了胡玉的瞳孔。
好像有上千只黑蚁在啃食他的血肉,又好像巨兽撕扯他的身体,耳边好像有人在温声低语,又好像在恶声谩骂。
“救……!”
“胡,玄……在……!哪……!!”尖锐的吼声响彻大殿。
黑气冲天而起,淹没整个大殿,在座各族见识到那黑气的威力慌忙逃窜出殿,西座上的狐妖还有长老也再坐不住,想要制住重归,却没想到这样情况下的重归似乎无人可挡,那诡异的黑气触之就无法脱身,缠住了大殿之内所有的狐族,绳索一样将他们锁住置于半空之中。
得不到答案,重归似乎疯了。
他要狐族死。
稠云密布天际,惊雷隐现,天地暗淡。
“重归!”
重归的身体一顿,他缓缓转过了身。
大殿门前,站着一个黑衣的身影。
他看不清,但是他知道那是谁。
重归黑漆漆的眼眶中,一条血线缓缓滑下,像是破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禁制,他喃喃着,低声:“师,师父……”
暴雨落下。
第63章 好消息
霎那间,浓稠的黑气缩回了重归的身体。
他的意识以极快的速度抽离,浑身一软。在他闭上眼的前一刻,感到自己落在了一个怀抱里。
熟悉的香味,安抚似的,将他带进沉沉的梦乡。
重归的异样让匆匆赶来的宫无念蹙起眉,他粗略一看,却发现重归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脱力。
宫无念微微呼出一口气,抱着昏睡过去的重归出了殿,走到了申岚面前。
“照顾好他。”
说这话时,宫无念的声音是哑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那是申岚从没见过的样子。即便是当时对抗鬼侯,师祖也没有如此的……
“好,好……”申岚连忙点了点头,将重归扶了过来。
宫无念安置好重归,微微呼出了一口气,转身,大殿门前站满了妖川各族,有因为刚才异状心生惊惧的,已经化出了原身。宫无念看着他们的目光,那其中的怀疑、猜忌、还有依旧看向殿内狼狈的狐族,显然,对于刚刚胡岳未说完的话依旧心生兴趣的。
暴雨连成厚厚的雨幕,若是眼一晃,还以为眼前站的是一道道鬼影。
宫无念缓步,水分从淋湿的衣袖发丝一寸寸分离,他走进了大殿。
沙哑、疲惫的声音穿过暴雨,不轻不重落在了每一个人耳边:“雨大,诸位还是进殿避一避吧。”
一场另有目的的寿宴,还有一群各怀心思的妖。
狐族的小辈将胡岳胡玉两人搀了起来。
胡岳还无法缓过来,胡玉更是丢了魂一般。
宫无念走到了胡岳的面前,胡岳指着他嗓子失去声音,只能发出气声:“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宫无念轻拍了拍站得有些不稳的胡岳:“我不是被两位当家以锁神丝困住,准备送去龙宫吗?”
神骨事还未了,又多出一个龙宫。
妖川已经太平了许多年,今天一过,似乎一切都变了。
青鸟族族长不禁问道:“大当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扯出了龙宫?东海不是早已封锁了吗?难道狐族和东海还有联络?”
见多识广一些的,迟钝地意识到:“等等,锁神丝……那不是云十洲上,专门用来困住罪神的么……狐族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器,又为什么用来困住一个人族修者?”
胡岳好不容易有了声音,连咳了好几声,大殿之内愈发吵嚷,在场所有都意识到,他们可能等到了一场机缘,一场迟了二百年的机缘。
为了稳住局面,胡岳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颜面,高声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听到他开口,殿内终于安静了些。无数道目光齐齐聚在了胡岳身上,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任凭他苦心准备了这么久,却没想到还是变故突生打乱了他的筹谋,他不仅暗暗看了宫无念一眼,在看清楚宫无念脸的那一刻,胡岳突然一愣。
怎么回事?
他目光急转,又看向那个躺在风族幺子怀里,刚刚差一点置他于死地的年轻人,脑中轰隆响了一声,什么都明白过来。
一叶障目,一叶障目,他中招了!
昨日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这宫无念施了什么术法,将他自己和那年轻人混淆,以至于他错认!
怪不得,他刚才还在想,这锁神丝可是龙王亲手交给他的,真神根本无法逃脱,宫无念若真是那个人,怎么可能逃脱?
原来他压根绑错了人!
锁神丝锁的若不是神,当然就锁不住。
胡岳一口浊血顶到了嗓子眼,然而此刻连给他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见众族的架势,明摆着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要把他拆吞入腹。
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这七零八落的戏台子上,继续把戏唱下去。
胡岳目光刻意从宫无念身上移开,高声道:“诸位可还记得,这是家主的寿宴!”
都这时候,谁还在乎狐王的死活?!
这个答案显然不令人满意,就在群情再次激愤起来之前,胡岳连忙开口说:“我刚才只说今年乃是家主大限之年,他刚刚应劫,却并未说,家主死了!”
气氛一顿。
这句话在众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们被绕了绕:什么意思,应劫,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吗?
宫无念站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插话,看戏一般。
胡岳嘴角僵硬笑了笑:“应劫当然可以不死!只要妖族能渡过天劫,便是得到了天的认可,不用跃龙门,也能登上云十洲!”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似乎被这句话激得愣住了。过了许久,不知道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是了,妖川存世几万年,他们甚至早已经忘了应劫飞升这条路。
哪怕是在场最年老,法力最高的妖者一生的记忆中,也只记得天劫就是死劫,应劫就是陨灭。
应劫飞升……真的有妖曾经做到过么?
看到众妖精神恍惚,胡岳抓准时机,继续说道:“家主原本就妖力强盛,又有神骨之内神力加持,应劫之日,肉身虽毁,可神魂却完整剥离了出来。”
大殿之内又是许久的沉寂,几乎能听到无数砰砰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问:“那……狐王呢?”
顺着众妖期冀的目光,抬起手,向上一指。
大殿之内,嚷声炸起,彻底乱了。
各族嫉妒地红了眼。
怎么偏偏是狐族?怎么偏偏就选中了狐族!
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众妖心中憋得,恨不能劈头盖脸将狐族臭骂一顿,可话也只能憋在心里,憋得胸口闷疼,像是心被人攥在手里捏碎。兜在嘴边,利刃一般把口舌划得血肉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