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锦程仍旧有些迟疑,过了好半天,他猛然握紧双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曾说过,愿意与我在此处相伴一生,为了能久居于此,须得取回她的骨灰,重新做一个傀儡身体。”
“你可知道她的骨灰在何处?”
“应当是在我遇见她的山道附近。”
“既然如此,有劳公子为贫道绘制一张地图。”
“不必,我可以直接带你去。”
李松云眉头蹙起,看了看郑锦程形销骨立的模样,轻轻的摇了摇头。
“道长带上我一道吧,不然我着实不能放心。”郑锦程态度坚决,大有你若不带着我,我就不告诉你的意思。
李松云见他神色坚定,心知自己多说无益,只好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按向对方后心位置,将自身灵气度入郑锦程的筋脉之中。
郑锦程只感觉到一股暖流流入四肢百骸,原本沉重的身体,顿时松快了不少。
“我将灵力度入你的经脉,助你温养身体。今夜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再一并去寻那女子的骨灰。”
郑锦程点点头。
待到李松云离开,他独自一人坐在房内,视线落在桌案上那副尚未来得及完成的画作上。他面色沉郁,满腹心事,仿佛李松云之前的开解没有丝毫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引用自清 纳兰性德的诗。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君誓拟同生死。出自节妇吟。
本文架空的不能在架空,里面的风俗,传说,地名,诗词有的是借用,有的是瞎编,见笑了。
第8章 思无邪4
翌日师兄弟二人在郑府用过朝食之后,李松云便想按照约定,直接去寻郑锦程一道去找杏娘的骨灰。
没想到的是,郑锦程的婢女主动前来告知李松云,说自家公子要申时过后才能得空,届时再主动拜会道长。
李松云见眼前的婢女身着一身浅青色窄袖对襟上衣,齐胸系着襦裙,头上挽着双髻,鬓发上虽然未见珠翠,却装饰着桑蚕丝编织的红色头绳。看起来十六七岁,面容姣好,肌肤细白,好似上等的瓷器。
李松云听这婢女的声音,突然想起昨夜在门外打破药汤的女子,似乎就是眼前这名婢女。她看着年纪不大,音色却有些冷清,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超出她年龄的沉稳。
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郑公子可是一直由姑娘照顾?”
那女子低眉敛目,脸上一片空茫平静。
“主母怜我孤苦,半月前将我买进府中,因公子身边缺人伺候,才将我分了过去。”
李松云眨了眨眼,心中不置可否。那郑公子待这名婢女分明十分宽纵,若不是因为出自主仆多年的情分,那就是另有别的原因了。
萧晗在一旁冷眼旁观,看见自己师兄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眉来眼去”他心生烦躁。
他将碟子中的点心捻出来试了一口,只觉得点心又软又甜,丝毫不合自己胃口。萧晗皱了皱眉,将缺了一个半圆的点心又随手抛回碟子。
那婢女走后,萧晗也不去看李松云,只是单手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故意拉长了调子,语气有些不阴不阳:“这郑公子怕不是反悔了?”
“他反不反悔我不知道,不过这路他是一定会带的。”李松云有些心不在焉道。
“那师兄可用我帮忙?”萧晗斜倚着桌子,似笑非笑。
“不必,那里阴气重,不适合你。”
萧晗暗自冷笑,什么叫阴气重不适合。不应当是正适合自己修行才对么?
他已经确定对方和自己一样重生而来,必定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
只是这数月以来一直契而不舍的陪着自己演这么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真是耐人寻味。
是想学那禅宗的典故“割肉喂鹰,以身饲魔”还是抱着将祸患留在身边监视,暗中蓄力,以期一击必中呢。
但无论是哪种,萧晗自认都没什么可怕的。眼前这道士,随着时间推移,越发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相反,萧晗不怕李松云想杀自己,反倒是要处心积虑的保证对方不死。
在萧晗看来,那素未谋面的郑公子,还有今日那个身上散发出阴冷气息的婢女,只怕早就勾结在了一起,为得就是要引李松云入彀。
反观自己的便宜师兄,似乎也早就有所察觉,却偏偏又心甘情愿甚至是迫不及待的等着钻入对方陷阱。
也不知道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脑子被“道义”给骗傻了。刚才出手不好吗?反正这里的人命多一条少一条也没什么要紧。
“那师弟就在此处静候佳音。”萧晗眉毛一挑,嘴上答应的爽快,心里却想着到时候自己在暗处偷偷跟着,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吸一些女鬼的怨气。
郑公子着婢女传话,说是申时来寻李松云,却直到酉时才姗姗来时。
倒是日间郑老爷亲自来过一趟专程道谢,说是今日见到自家儿子,气色竟是好了许多,直夸赞李松云妙手仁心,态度较之昨日恭敬了不少。
郑锦程站在窗外小声招呼,似乎生怕惊动了家中其他的人。
“道长久等了,只因最近小生缠绵病榻,今日方才有所好转,若是贸然出门,只怕家慈又要担心。所以想着等入夜后,再与道长一道偷偷从后门出去,避人耳目,不要惊动家人。”
郑锦程说的诚恳,李松云也只是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似乎对对方的解释根本毫无兴趣。
自昨日李松云为他渡过灵力温养筋脉之后,郑锦程当时就觉得一股暖流流经他四肢百骸,今日一觉醒来,原本沉重的身体竟是松快了不少,就连脸色都好了一些。
他本来年轻力壮,虽然病了些时日,但毕竟日子不长,底子还在。此时跟在李松云身后,倒也不甚吃力。
月色正明,李松云目力过人,能将四周景物瞧的真切,便一直走在前面开路。郑公子一路跟着他,虽然有些跌跌撞撞,却也能勉强支持的下去。
路途虽算不得太远,但毕竟在山里,二人走了近两个时辰,才行至半路。突然间那郑公子像是累坏了,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跌坐在地上,半天不肯起来。
李松云倒也不心急,要是自己没有料错,哪怕不主动去找,对方也迟早会现身。现在临近子时,正是一日内阴气最深重的时候,估计余下两个时辰的路是可以省了。
“郑公子,不如我们干脆停下来稍作歇息。”
“不必。”郑锦程咬着牙,虚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滴落。虽然一路上,多是借了李松云的力气,但他此刻也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公子不必如此,不若就在此歇息,让贫道先去独自探个究竟?”
郑公子摇了摇头。
“我必须跟你一道,有些话我须得亲口问她。”
“你……这又是何必。”
李松云微微一怔,他看郑锦程眉间像是有郁结不开的愁云,那神态全然不似作伪,莫非是自己猜错了?
正想伸手扶他,却感到一阵阴刮过。与此同时天空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乌云将明月遮蔽。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四周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纵然李松云目力再好,他此时也不过是肉眼凡胎,一时间实在是难以适应。
只觉得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伸出手下意识的在眼前晃了晃,却毫无感应。
等他重新适应周围光线,发现郑公子已经消失不见。
“郑公子!”四下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草木的簌簌声响。
他心中暗道不好,郑锦程身体状态如此孱弱,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独自逃走。
他努力辨认四周草木是否有被人碾压过的痕迹,想辨认出郑锦程离开的方向。可是他却发现除了来时的方向,并没有任何新鲜的痕迹。
虽然他之前认为郑锦程和那女鬼有什么撇不开的关系,很可能是两人联手想要引诱自己自投罗网。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放任对方独自一人在这荒郊野外。所以李松云只得先四处搜寻郑锦程的下落,再做其它打算。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往哪个方向去找,最终都会绕回原地。
“糟糕,鬼打墙。”他心中暗道不好,虽然这并不能威胁到他,却一时难以脱身。
此时乌云蔽空,无法辨认方向,并且他现在也还不能御剑。想要解开这个困局,只怕是要等到太阳升起才行。
继续四处乱跑,只是平白浪费力气。想明白这一点,李松云干脆盘膝坐下,自顾自的打坐练功。
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心神似乎受到了影响。他闭着眼睛,神情越发凝重。突然间,他面容扭曲,露出痛苦的神色。下一刻只听“噗”的一声,李松云口中喷出一道血雾,紧跟着身体也摇摇欲坠,只得虚弱的倚靠在旁边一棵枯树干上。
他阖上双眼,脸上露出痛苦且疲惫不堪的神情。
毕竟是个开了灵窍的修士,血液中多多少少蕴含一些灵气。对于鬼怪而言,像他这么一个身负修为,气息紊乱,虚弱不堪的修士,无异于是一颗人形大补丸。
他闭着眼睛,呼吸十分紊乱,好像是根基不稳的修士被邪气侵染,心烦意乱下强行运转灵力而引发的走火入魔。
此时此刻,李松云虽然紧闭双目,却一直在侧耳倾听,仔细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他能感觉到一股阴邪之气就在附近徘徊游荡,可是对方十分谨慎,并不急于冒头,似乎也在试探他。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感觉那股阴邪之气向他靠近。此时天空中的云散了一些,月色清辉洒落在山野之中。
一个纤瘦的人影正一步一步向李松云慢慢靠近。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浓稠的黑气。那有如实质的黑气在那人的指尖逐渐凝聚,化作一道道黑线,眨眼间向着李松云的四肢百骸齐齐射去。
几乎就在同时,李松云睁开双眼,身型快如闪电,迅速避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黑线,旋即利落的站定在黑影的身前。
“你便是杏娘。”他眼神明澈,丝毫没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原来方才李松云只是咬破口中嫩肉装作旧伤复发引发走火入魔,目的只是为了引蛇出洞。
此时天上的乌云已经尽数散去,月色复又明亮起来。透过周身隐隐的黑气,也能看清那影子是一个身着齐胸襦裙,头上梳着双髻的年轻女子模样,五官神韵与郑锦程身边的侍女别无二致。
“果然是你。”
那女子歪了歪头,似乎想做出一个天真娇俏的表情。可是她的动作僵硬怪异,甚至在扭动脖颈的时候还发出咔咔的响声。
“道长一表人才,何必做个寂寞的清修之人。如此良辰美景,何不与奴家共赴良宵。”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李松云注意到,那女子的声音并不是从口中发出。从始至终,那女子脸上唇齿纹丝不动。他的目力比寻常人好上十数倍,他发现那神似妙龄女子的“人影”不过是一副虚有其表的傀儡。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发现附近有其他妖邪鬼祟的踪迹,那傀儡不像是被人操纵,反倒是鬼气森森,就好似那女鬼此时就附身在傀儡之中,已经与之融为一体。
他心中不由的感到奇怪,女鬼吸食了无数活人精气,身躯本应该早已经凝实的与活人无异了。可如今却附身在一具行动僵硬的傀儡之上,岂不是多此一举?
“道长,你怎么不说话?可是嫌弃我不够美吗?”
那傀儡脸上挤出一个诡异的笑,看起来邪佞非常。
“道长如此薄情,倒是让杏娘好生难过。”那傀儡抬起手,做了个拭泪的动作。活动的关节,不断的发出摩擦声,显得诡异至极。
李松云记得之前见过那名侍女,虽然当时碍于男女大防并未仔细查看,可那婢女的的确确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
既然已经有了肉身,何必非要打造一副木头身体。
虽然鬼物有时也能栖身在一些物件之上,但是想要让自身能很好的操控栖身的傀儡,一般需要一些与自身相关的物件做媒介。
如此看来郑锦程说杏娘是去山中取自己的骨灰,多半就是为了将自己与这具傀儡相互融合。
傀儡虽然精致逼真,却十分僵硬,可能是与骨灰融合的时日尚短,她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只是既然不能适应为何又要着急附身?
既然如此,自己干脆先破坏对方这具身体再说。
李松云身形一动,右手按住腰间的铁剑,眨眼拔剑出鞘,运转灵力全速向那傀儡的心口刺去。那傀儡的胸口黑气最甚,应当就是骨灰所在之处。
“住手!”一个急切的男声响起,李松云迟疑了一下,竟然被傀儡避开了要害,这一剑直接刺在了傀儡的左肩。
也不知那傀儡是何材质,竟是十分坚硬,一剑全力刺入,剑锋竟然就这样被卡住。李松云一时竟没能将剑拔出。与此同时,杏娘身上的黑气再次暴涨,直击李松云的胸口,他因为一时分神,被这股巨大的力道击中,连人带剑震出数丈之远。
这一次,他是真的被震得口吐鲜血,伤的名副其实。
郑公子扶着一旁的树,吃力的走向那名“女子”。
“杏娘,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杀人了吗。”他语调中带着一丝凄然。
杏娘僵硬而迟缓的转过头,面目呆滞的看向郑公子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