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这是一段没有记录下来的历史,但每个从政的人都心知肚明。周寥先艰难地说:“他们创造了……Alpha和……Omega……”
“创造”,这两个字用得多么贴切,席业说:“我的编号是A3427,柏瀚明是A3461。在我们中间本来应该还有三十三个人,只成活了四个。”
“我是……2780。”周寥先说,“前面的人……成功率更低。”
“成功率?”席业语气淡淡,周寥先却听出了嘲讽的意味,“我的父母各自提供了自己的DNA信息,用人工拼接的方式获得了五十枚胚胎。他们从中挑选了A3427。因为负责拼接的接生员告诉他们,这颗胚胎的质量最高,身高可以稳定到达1米85,同时疾病、肥胖率低于0.5%。A3427会有很不错的智商,皮肤上也不容易出现胎记。所以其他胚胎被杀死了,他们只要最好的那一个。”
“他们选择……了我们……”周寥先知道自己的家庭也是一样。他们都是旧历最后那场战争中的得利者,所以拥有了分割战利品的权力。那场战争到底死了多少人,没有人敢记录。被血洗过的大地成为了幸存者的新天地。
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世界尽在眼前。
“被选择的人才能活下来。”席业说,“Alpha必须是最优质的人类,为什么?因为我们需要阶级。改变一个基因就可以定制性别,改变二十六对基因又可以定制什么?人种,肤色,智慧程度,身体是否畸形……所有划定阶级的标准,都可以在胚胎阶段形成。”
“一切都为……巩固。你生来……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个话题成功触及了周寥先内心最大的痛楚,“不该……不该这样……”
而席业后面一句话更令他煎熬,他用那双薄情却仿佛看透世界真相的眼睛望着周廖先,语气平淡地说:“你也曾经有理想。”
“是……但我背叛了……”周寥先眼眶中浮现出泪水,“我想要……那个孩子……”
“那只是一个孩子吗?”席业说,“你要的是那个孩子,还是拥有的一切?你想要一个Omega,说明你承认了自己是一个Alpha。你标记他,在他体内成结,让他怀孕。你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要守护的东西。这些东西战胜了你的理想,你决定了停下了,是吗?”
周寥先崩溃了,眼泪疯狂从眼眶里涌出来,片刻打湿了脸颊两侧的枕被。席业说的没错,他曾是他们的一员,但他率先有了眷恋的东西,他需要权势来保护他的家庭。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他的选择好像错了,他的家庭是虚假的,孩子无法出生,同床共枕的人和他有二十对相似的基因序列。
“……我不知道。”周寥先喃喃地说,“我被骗了吗?……他到底是谁?”
“这是接下来要调查的事情。”席业说,“不过我有一个推测。北联盟的性别实验开始于旧历最后的三年,我们都是那时候出生的,还有一批全新的Omega。新的年历,新的人类,新的性别,新的社会体制,新的艺术品,新的教科书……他们在那三年里准备好了所有东西,才宣布了新时代的开始。”
周寥先讽刺地笑了一下,“新时代……到底什么是新时代……”
席业也露出这场会面中唯一一个笑,“谁知道呢。”
他的语气令站在一旁的助手打了个寒噤,幸而席业很快恢复了正常,接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
“他们管旧人类叫Beta,用虚造的记录覆盖记忆。”席业轻轻推了推眼镜,“旧历84年,12月11日,森纳尔战役,几万人死在雨林里。这不光彩,怎么办?编一首歌,再写一段新闻,改一个数字。一场侵略变成了解放三十万奴隶的正义之战,牺牲都变得情有可原。”
周寥先说:“但驯化……并非无所不能……历史是过去的事……修改注定会……留下痕迹。”
“是。”席业说,“放逐地里有的是人见过过去的世界,没有性别分化,没有夜间新闻,也没有持续不断的战争。互联网曾经全球化,世界上不是只有南北两个国家。”
“我去过森纳尔……”周廖先虚弱地喘息着,“和柏瀚明……一起去的。”
“我知道。”席业垂下目光,“柏瀚明回来以后,在我的地图册上画了一个圈。按照比例尺,那个圈只有两万平米,不到联盟一个小区的大小,根本不可能住下三十万人。事实就是痕迹。”
周廖先说:“总有……无法改变的东西。”
“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席业翻开了自己的右手,因为带着手套,掌心里只能看到皮手套的折痕。他盯着那些折痕,平静地说:“见过真实的人能够接受现在的世界吗?如果我是他们,我会做什么?会不会想要回到过去,趁还有可能回去的时候——”
他突然停下,将话题截断在了这里。因为他的手表显示30分钟的探望时间已经到了,护士很快就会赶来。
周寥先说:“所以他是……旧时代的人。旧时代在联合……”
“也许吧,我会调查的。”席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助手立刻抖开他的大衣,让他妥帖地穿上,并确保他身上的每一寸褶皱都被抚平。
“对了。”他从床上捡起了那本报告,“你需要见他一面吗?”
“……”周寥先沉默了几秒,这一次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我等你的……结果。”
“那也好。”席业向他颔首道别,“我会保证他的安全。”
他乘坐电梯离开了医院,助手开车,前往预定好的下一个地点。席业在后座喝了一点水,吃了一点补充能量的食物。柏瀚明失踪已经36小时,国会上下一片动荡,他要处理的事还有很多,几乎是每分每秒都在工作,只有在转场之间才能休息片刻。
“先生可以睡一会。”助手说,“车程还有20分钟。”
“不必。”
助手跟随他多年,清楚他的立场,是可以信任的人。但车这样的封闭空间并不安全,席业习惯在不安全的场合保持清醒。
他将周廖先妻子的检测报告随手放在一旁,并从车斗中取出了另一份文件夹。里头是一份遇袭报告,昨晚军方派去放逐地搜索柏瀚明踪迹的队伍遭到了埋伏,损失惨重。凶手是团伙作案,有远距离狙击手,也有负责引诱的地面人员。
他们先是狙杀了军车的驾驶员,使得军方车队大乱。随后他们伪装出撤离的假象,吸引军队的追击,并游刃有余地在放逐地狭窄的巷道间,击杀了数十名不熟悉地形的联盟军人。
显然这是一场准备充分的恐|袭,这个团伙用极端恶劣的手段挑衅了政府。在柏瀚明消失的当下,很难不令人怀疑这伙人与柏瀚明的关系。
席业翻看了几张车载记录仪拍摄下来的模糊照片,突然说:“去一趟邮局。”
“现在吗?”助手说,“邮局可能不太顺路……”
“现在。”
席业用随身携带的水性笔在资料的空白处写下两句简短的话,然后将周廖先妻子的那一份体检报告也塞进了文件夹中。助手在他拿笔时已经改道,15分钟后,他们抵达距离最近的小邮局,席业报出了一个地址。
“寄到这里——”他从后座将文件夹递出,“用你的假证,不要留下单据。”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想写但又有点怕死,最后还是怂了,所以这一章的某些内容可能有点潦草
第11章 一把伞
柏瀚明又在秦余家滞留了一个白天,无所事事,就打游戏。
在掌握技巧后,他的通关速度有了很大提升。到傍晚时,水管工已经可以一条命打到第六关,灵活地在一群胖头鱼之间上下穿梭。
秦余这一天没有额外的工作,把柏瀚明的画像搬出来继续画。因为某些原因,他决定修改昨天早上已经完成一半的构图。柏瀚明的四分之三侧脸被抹除了,只剩下小半张脸。本来明快的光源也被调整,背景用了很深的褐黄色,导致整张画的色调变得陈旧,像极了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
说实话,秦余有点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甚至有点不太想画这幅画了。他很累,腺体的地方也一直发烫,仿佛即将发生什么坏事。这让他昨晚一直没有睡好,今天头昏昏沉沉,好几次柏瀚明和他说话,他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热午饭的时候他也在出神。冰箱里其实还有一些剩下的食材,但他还是给柏瀚明吃了速冻食品。
他大概不会再给柏瀚明做饭了。
如果秦余是一种有壳动物,那么他已经退回了壳里。他决定安分守己,只待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绝不再给任何人添任何麻烦。
他把背景用的褐黄色揉进其他干净的颜料中,一笔一笔地刷出柏瀚明的头发、衣领、皮肤的阴影。
绘画是创作,创作是精神和情绪的表达。秦余正在刻画他眼中的柏瀚明,刻画他和柏瀚明之间的关系。这件事让他脑子里产生了很多混乱的想法。大部分时候,他都清楚地明白自己对柏瀚明一无所知。但在某些细小的地方,他却又固执地认为应当如此——柏瀚明要站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要向前走。一天他会走到有光的地方,但在那之前,他看起来会有一些孤独。
孤独。秦余放下笔,盯着画板中的人影出了会神。这两个字让他有点难过。
“怎么了?累了吗?”柏瀚明放下游戏机,在沙发上问。
秦余摇了摇头,把画笔放进水桶里,转过头说:“我出去买点东西,晚上吃盒饭可以吗?”
“都可以。”柏瀚明并不挑剔食物,只是隐约觉得秦余的兴致不是很高。
他这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垂着眼皮坐在画画用的圆凳上,偶尔抬手按按肩膀,一副疲惫的样子。柏瀚明不确定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鉴于自己对绘画一窍不通,也不好贸然发表什么意见。
秦余把盖画板用的布放下来,提着水桶去卫生间洗笔。柏瀚明按下暂停键,把游戏机插在充电座上,去窗户旁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昨夜突临的冷空气带来了今年第一场雪,外面已经冰天雪地,放逐地的马路上几乎没有公共照明,只有很少的人家点了朦胧的灯火。
秦余收拾好画具,去衣柜里拿外套穿。柏瀚明站在窗边看了一会,说:“买东西的地方远不远?”
“一公里,”秦余说,“不远的。”
“店里有监控吗?”柏瀚明又问,“这个点,新闻要开播了。”
秦余摇了摇头,答道:“都拆掉了。这里很少有人看新闻,每年都死很多人,他们查不过来,就不太管了。”
柏瀚明点了点头。贫困和疾病是致命的东西,放逐地里人口分散,每天都有人静悄悄地在角落里死去。那些尸体有时候会被发现,有时候直到腐烂都无人知晓。从前政府还会定期派人上门巡视,检查投影仪的使用情况,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些被时代抛弃的人毫无价值。他们要的是精神面貌积极的国民,是会跟随新闻一起辱骂南合众的“同胞”,而不是一群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老弱病残。
这些老弱病残每天只关心这个月的低保什么时候发,市中心开来的垃圾回收车里会不会有自己能穿的衣服。他们根本没有民族情怀,不关心环保,也不关心政治,他们的眼里只有“活着”。
这样的人只会持续消耗这个社会的资源,无法对社会做出任何回馈。
于是有些房子里的投影仪就被拆掉了。里面的零件和芯片在这个工业退步的年代非常值钱,不该被浪费在没有价值的人身上。社会,政治,阶级,每一个都是很现实的东西。吃不起饭的人连被监控的价值也没有。
柏瀚明是最知道这些的人。他安静听完秦余的话,在秦余拿出雨伞时说:“……‘人们只能看到明天,我们为了下一个世纪’。”
秦余不解地看着他,柏瀚明从窗边离开,走到他身边,抬手摸秦余柔软的头发。
“是以前有人对我说过的话。”柏瀚明笑了笑,“后面还有半句。‘要让他们读懂我们的付出,但不能理解得太多,因为金字塔的顶尖只能容纳少数人’。所以每个人都要读小学,但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可以上高中。语文只能读到初中,数学只需要学到方程,看新闻时要和家人一起,发表合群的看法——因为你要有‘恰到好处的聪明’。”
秦余浑身一颤,为柏瀚明的话,也为柏瀚明温热的手落突然在了他的后颈上。
柏瀚明替他把领子拉起来一些,“秦余,可以带我一起出门吗?”
“……”秦余嘴唇动了动:“不……”
柏瀚明低头望着他。
“可以……”秦余的声音很闷,像无奈的妥协。
柏瀚明的笑容更明显了。秦余垂头丧气,又转回衣柜,翻出了一件大号的防风衣。柏瀚明在玄关换好了谢,把衣服和雨伞都接过去,说:“谢谢,我来撑伞。”
他们并肩出门。外头雪很大,柏瀚明把秦余拉到左边,自己撑起伞替他挡风。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放逐地肮脏杂乱的街巷,去一公里开外的零售部买打折盒饭。
放逐地是个有点恐怖的地方。视野里能见到的门窗都很狭小,密布在开裂的灰白墙壁上,像一排排整齐的监狱。夏天,这里潮湿闷热,四处都是腐烂的气息;冬天,这里萧瑟荒凉,乌云压在空中,明明是有人生存的地方,却没有一点生的气息。
因为路不好走,秦余轻轻拉住了柏瀚明的衣袖。他们避开仅剩的几台道路监控仪,来到零售部一街之隔的地方。新历以后物资短缺,个体店铺大量关闭,像食物、日化用品、烟草、石油,这些重要的生活资源都被规整,由政府统一进行销售。其中贩卖食物和日化用品的部门就是零售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