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将头倚在冰冷的墓碑上,一如以往入夏的每一日,他都要枕着卿长生的膝盖才能安然入睡。
“你恨过我吗?”时野轻声说道,也不知这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恨过我,没能保护好你吗?”
他闭着眼?睛等了半晌,除却耳畔喁喁虫鸣,终究是再无人应答。
时野今日走了许久的路,实在有些累了,不知怎地便?靠着卿长生的墓碑睡了过去,也许是日有所思,这次竟让他做了一场好梦。
梦中有人拿帕子轻轻擦了擦他被夜露沾湿的额角,接着一双温凉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随后?那人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十分亲昵地蹭了蹭。
“自我离开后?,初时两年,我看着你消沉痛苦,心中竟莫名有种诡异的快慰。”耳畔传来他朝思暮想的声音。“只想着你痛苦一天,便?能记我一天,我希望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将我忘怀。”
“又过两年,一切爱憎似乎早已随时间淡去,独留你的悲悔依旧延绵不绝,我这才意识到?,或许是我的想法太过自私,已不忍看你仍旧沉溺于过去的回忆之中。”
“现如今,我只希望你能安好,此生已矣,这辈子一直是我追随着你的脚步,倘若来生有缘,便?换你来找我吧。”
那声音说道此处已有些哽咽。
“阿野,我从不恨你,我只恨我们?生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身不由己的时代。”
那人吻了吻他的额头,随后?缓缓起?身。
“是十分好月,却不照人圆,经此一别,后?会无期。”那人的声音如同被风吹散的流沙般开始模糊。
“再见?,我的小将军。”
时野猛然自梦中惊醒,身旁却空无一物,他仔细回忆起?梦里那人说的话,抬头朝天上望去,只见?明月高悬,满如银盘。
确实是十分好月。
自时野平定叛乱的那一日起?,他的英雄事迹便?传遍了帝都的大街小巷,就连皇上最疼爱的小公主都听闻了他的英勇传说,竟是不顾他拖着条瘸腿,说什么也要嫁给他。
皇帝有心同时家交好,自然依着小女儿的意,下了指婚圣旨,谁知却被时野义正词严拒绝了。
所幸皇上开明,见?妾有情而?郎无意,指婚一事便?就此作罢。
倒是时停云差点没被时野气?个半死。
“人家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看中了你这混小子,你跪着谢恩还差不多,怎么还好意思挑三?拣四?”
时野嬉皮??脸道:“皇上此举,拉拢时家之意再明显不过,如今时家在京中已是风头无两,不知成了多少?人明里暗里的眼?中刺,倘若此时再攀上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无异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当心盛极必衰啊。”
“去你的。”时停云??骂了声。“别说的这么大义凛然,你心里打着的是什么主意当我不清楚?”
“唉。”时野叹了口气?。“我一个瘸子,实在不好意思拖累人家黄花姑娘,早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打算了。”
时停云心知时野说的纯粹是屁话,凭借一身赫赫战功,哪怕他瘸了条腿,京城内想要嫁给他的姑娘依旧数不胜数,何来拖累之说。
他一个当爹的,自然最清楚自家儿子的品性,这么多年看过来,该清楚的他其实早已清楚了。虽然在他心里断袖之事有违人伦,可卿长生倘若或者还好,他总能想到?办法将两人拆散,坏就坏在卿长生已经去了这许多年,他又该如何跟一个死人计较?
眼?看着自家儿子岁数越来越大,却完全?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时停云心里火急火燎,还没法跟这混小子明说,今日好容易找到?机会拐弯抹角说了这半晌,眼?见?他态度坚决,时停云也只能只能眼?一闭心一横,随他去了。
时野在帝都当了五年闲散将军,某一夜入睡前突然感到?胸口有些闷闷的疼,却不算太难受,他便?没当回事,睡到?中途却突然被人叫醒,时野睁开眼?,只见?眼?前站着两个陌生少?年,一人着白衣一人着黑袍。
“你们?是谁?”时野下意识问道。
白衣那个朝他拱了拱手:“时大将军,您阳寿已尽,今日便?由我们?带您去地府。”
时野闻言,原本还有些不敢置信,及至猝然起?身后?却看到?另一个自己仍躺在床上,他这才知晓自己确实是死了。
“原来死后?竟真有阴曹地府。”时野喃喃自语,接着将目光转向面前两个少?年。“你们?便?是黑白无常?”
“正是。”两名少?年恭敬答道。
“传说鬼怪都是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却不想竟与常人也没什么分别。”
白衣的那个明显活泼些,还是少?年心性,闻言登时便???开了:“那是自然,可惜除了死人再没人能看见?我们?,终究是无能能替我们?正名了。”
时野还欲再问些身后?之事,黑衣少?年眼?见?话题越扯越远,只能颇为?无奈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时候到?了,时将军便?随我们?先走吧。”
时野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仍躺在床上的身体,许是梦中猝然离世,这具身体看上去颇为?面容安详,倘若不是没了呼吸,任谁也看不出?已经死去。
时野想到?第二天自家老爹发?现自己离世的情景,突然便?有些心酸。
只可惜自己命数如此,未尽的孝道便?只能等到?来世了。
时野随着黑白无常离开了自己卧房,路过时停云的房间时,他停下了脚步,原本想进去再看一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径自离开了。
多看一眼?也只是徒增思念罢了,如今有叶秀陪在他身边,他虽然会伤心难过许久,却还是会为?了身边活着的人而?打起?精神。
三?人来到?帝都主街,随着黑白无常点燃了引魂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出?现在了时野面前,时野在他们?二人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了阎罗殿,殿堂之上端坐一人,时野想这便?该是传说中掌管生死的阎王,于是他凝神看去,那人却是个眉心一点红痣的俊俏少?年。
时野回忆起?以往看的画本中阎王青面獠牙的模样?,突然便?觉得有些幻灭。
这样?看来,其实阴曹地府除却掌管死人之外,似乎与人间朝堂全?无区别。
时野还在胡思乱想,那少?年一拍惊堂木,率先开口了。
“本王已看过你生平事迹,因有护国之功,特准你转世时可自选身份,无论王侯将相,抑或文人商贾,本王皆能如你所愿。”
“是么?”时野闻言有些吃惊。“可我这一生杀了许多人。”
那少?年答道:“可你却救了更多人。”
时野闻言,不置可否般??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颇为?急切的开口问道。
“我有一名友人,名唤卿长生,十年前不幸战死,不知他可否有转世投胎?”
阎王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对这人有些印象。
“我记得他........他自死后?在这地府又呆了五年时间,似乎还时常向一些战死的孤魂野鬼打探你的消息,及至最后?再拖不下去,于是他在忌日那天向我求了个还阳一刻钟的恩典,再回来后?便?去投胎了。”
时野回想起?那日睡着后?听到?的喃喃低语,心说这果然不是一个梦。
“不知他如今......转生于何处?”时野又问道
“他不如你这般功绩卓绝,不能自选转世身份,随便?摸了根签便?投胎了——不过生前攒下的功绩足够他托生于一户小富之家,平安无虞的过完一辈子。”
“如此便?再好不过。”时野松了口气?。
也不知这阎王是性格如此,还是对时野特别优待,他似乎知道两人只见?关系不一般,盯着时野瞧了半晌后?眼?珠一转,颇为?热情地替他出?谋划策道:
“不然这样?,待你投胎后?我便?去找月老,让他给你俩牵根红线,来世你们?还能再续前缘,左不过他长你五岁,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时野闻言,似乎有些意动,低头仔细思索了片刻后?开口道:“多谢阎王厚待,恕时野不能领情,倘若我不愿投胎,可有其他再见?他的方式?”
“为?何不愿?”阎王闻言似乎有些吃惊。“哪怕转世你们?不也能再次相见?么?”
时野沉声答道:“我只是觉得,哪怕转世再见?,他可能还是他,但我却不再是现在的我了。”
他的小卿待他这么好,倘若轻易便?将人忘了,下辈子又该如何将这些好加倍的还回去呢?
阎王似乎被他的问题难住,愁眉苦脸沉思片刻后?,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既是你的要求,本王自当尽力?满足,也确实有这样?一个方法,本王可将你的魂魄灌注入一样?你中意的东西身上,如此你便?每一世都能与他再见?,只是........”
阎王话锋一转。
“因着此法的特殊性,平日里你绝大多时间都会陷入沉睡,只有感应到?这人的气?息才会醒来,从此以后?你与他的交集,每一世便?也只有这一面之缘了。而?且此法不可逆转,一经使用你便?再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阎王顿了顿后?,朗声问道。
“时野,你可考虑清楚了?”
这抉择实在两难,时野浓眉紧拧,半天也没做出?决断,阎王也不出?声催促,只静静等着他的答复。
突然间时野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迷茫的神色蓦地一扫而?空,他再次抬眼?看向立于高处的少?年,语气?再无犹疑。
“我已考虑清楚,请阎王施法。”
既是时野自己做下的决定,阎王也没再多说,只让他挑一样?寄宿魂魄的容器。
时野摸了摸怀里,自心口处掏出?一块刻着晦涩文字和繁复纹样?的命牌。
“便?用这个吧。”
待阎王施完法后?,趁着时野还清醒的空当,他又叮嘱道。
“此法本是逆天而?为?,你在人间切记不要插手一切事端,倘若无形之中更改他人命格,便?会遭到?天道绞杀,到?时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时野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你想栖身于何地?”阎王问道。
“洛城。”时野答道。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在阎王准备挥袖将他送走时,突然又问道。
“时野,你当真不悔?”
此时的时野已经困顿地睁不开眼?,闻言却还是强撑着精神答道:“我不会后?悔。”
之后?时野便?如同阎王所说那般,绝大数时间都沉睡于这块命牌之中,直到?等来卿长生时才会清醒片刻。
幸运的是也不知是不是卿长生同洛城的羁绊太深,倒是每一世总会因着各种缘由,以各种身份路过此地。
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是骑着骏马的商贩,是风尘仆仆的剑客,是首批剪下长辫的学生,是留洋归来的教师,是来此游玩的旅客。
初时时野的魂魄并不稳定,便?只能化作一缕清风,为?他带来一丝清凉,或是一棵大树,为?他遮挡片刻烈日。
再过些时候,他逐渐能化作人形,于是他便?成了与卿长生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后?来他能开口讲话,每一世便?成了一位迷路的旅人,只消借口问路便?能与他搭上两句话。
他栖身于这一方小小的命牌内,时光似乎在他身上静止,却又转瞬即逝,于他自己而?言不过是数十个眨眼?的功夫,外界却却如同沧海桑田般发?生了巨变。
朝代更替,世事变迁,曾经的连天城墙已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所替代,当年通报军情的各处要道上也建起?了公路,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
故而?每次他一睁眼?时,总觉得周遭似乎一切都变了,却又什么都没变。
在时间的洪流里,所有人事物都顺着自己的既定轨道飞速前进,只有他被困在原地,寸步难行。
他本以为?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再有任何变化,这次他在沉睡中却突然感知到?了某位神仙的强大灵力?,于是便?提前醒了过来,虽暂时还不能现身,却也算一直陪伴在卿长生身旁。
及至卿长生被人暗算,将将要被杀害时,那名歹徒一刀刺碎了命牌,他借着这股巨力?猝然便?挣开了命牌的束缚,接着自黑夜之中现身,与那三?名歹徒搏斗起?来。
那三?人的身手跟他比起?来自然不够看,他将三?人打晕后?一脚踢去了一旁,随即缓缓蹲下身,凝视着失去知觉的卿长生的脸。
这是这数千年来,他第一次再将这人的脸看得如此仔细。
是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长相。
时野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远处一声猝然响起?的鸡啼却唤回了他的神智。
时野叹了口气?,接着起?身将四散的命牌碎片一块一块捡起?。
他大可以不去插手此事,卿长生立时便?会去转世投胎,左不过自己再次陷入沉睡,至多继续等他一百年罢了。
可是,他想,这人终究不是卿长生,他的小卿早已埋于这浩荡山河的某处尘泥里,再无迹可寻,而?他这数千年的兜兜转转,苦苦寻觅,却也不过是因着当初没能救下对方,心里始终抱憾罢了。
时野原本凝实的身躯随着天边第一缕晨光照耀而?渐趋透明,他低头端详着自己逐渐消失的双手,心想此番更改了卿长生的命格,无论代价如何,自此之后?,他便?再无遗憾了。
卿长生自落鹤坡回家后?,没过几天便?接到?了谢屿白的电话。
“我托我一个对古文很有研究的朋友去查了那块命牌上的文字,他找了好些资料,才确定那是某个王朝中一支少?数民族的特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