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的运??真的算不得好?,他在尸体堆里?翻找了?一天一夜,也并未找到卿长生?的尸体。
此时战事?方歇, 中途有?不少被派遣在外的小股文丘士兵在战场周边徘徊,时野却恍若未见般,只行尸走肉般机械性地重复着那一个动作。
好?在校尉及时发现了?他的踪迹, 处理完善后事?宜后便带着数十将士守在了?时野身边,校尉沉默地了?他半晌,试探性的上前开口问道:“将军可是在找什?么东西,不如告知我们,大伙帮着你一起找。”
时野一言不发,只摇了?摇头,便继续埋头于翻找成山的尸堆。
校尉又道:“起码先让军医将您腿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倘若再不管的话,恐怕整条腿都?会废掉。”
校尉所言非虚,时野腿上那条狰狞的伤口此刻早已发黑化脓,一看便知再耽误不得。
时野这次没再给出任何回应。
校尉同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终于不再继续劝他,只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守在他身旁。
其?实他们哪里?不知道时野在找什?么呢,只是这茫茫尸海中想找出某一具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大堆尸体经过了?一整天的暴晒,浓烈的腐臭味直冲鼻腔,让人只想捂着鼻子尽快离开,谁也没有?闲工夫去找什?么人,再加上他们对?卿长生?实在算不得熟悉,哪怕找到了?他的尸体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故而除了?守着时野,便再帮不上什?么忙了?。
时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翻看过了?多少具尸体,三千具?或者?四千?他没什?么印象,也记不清楚,此刻他的身体疲惫得再难支持,意识也早已迷糊,唯余一股狠绝意志,强撑他的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时野翻开某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后,他的身体猛地一顿,静默了?半晌后颤抖着伸出了?手?,自地上捡起一块沾满血迹的小小方牌。
那块方牌正面用洛城文字雕刻着长生?二字,背面是繁复精巧的平安纹,看模样还很新,显然主人自拿到它后并未过多长时间,虽是一方命牌,却比军营统一发的要精巧许多。
那是时野亲手?替卿长生?做的命牌。
一瞬天地皆静。
时野拿唯一还算干净的手?心小心翼翼擦净了?方牌上的血迹,接着珍而重之的将它放进贴近胸口的暗袋里?。
他有?些茫然地站起身,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喉头却突然泛起一阵腥甜,他猝不及防呕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竟生?生?昏死过去。
时野整整昏迷了?九天,头三天他的情况很不好?,竟是无论喂什?么药都?被他吐了?出来,一大碗药至多能喝下一口。
军医急的叹??,直道这是时将军郁结于心,他自己不愿好?,便谁也拿他没办法,倘若挺不过来,便只能准备后事?。
时野到底是不想死,第四天时军医觉得已没有?了?希望,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给他喂了?口药,却不想这次他再没将药吐出来,军医大受鼓舞,又连续喂了?他五天药,终于是将人从鬼门关处拖了?回来。
第十天正午时,时野睁开了?双眼,只过了?短短十天,他便瘦得脱了?相,一双眼睛如同深潭死水,再没有?一丝光亮。
守着他的军医见他醒来,哪怕察觉到这人似乎与以往已经全然不同,心里?终究是欣喜的,便兴高采烈恭喜道:“时将军能醒来便好?,前几日您一只脚几乎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所幸时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总算是安然无恙了?。”
时野抿了?抿惨白的唇,轻笑了?声。
“是吗。”
因?着太久没说过话,他的嗓音如同打磨过的砂纸般粗哑难听。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初时真的不想活了?,只任由自己的意识向一片漆黑的深渊里?沉去,可后来不知怎的又想起小卿的仇还没报,哪怕当时意识已经混沌,却仍是凭借本能奋力?抓住了?满目漆黑之中那唯一的一缕光。
转眼五年已过,因?着奇袭金孟城成功,破开了?通往文丘的第一道关卡,之后时野带领的夏国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在打下了?距离文丘国都?仅仅百里?之遥的利克城后,文丘皇帝终于向夏国递了?降书,称甘愿永世为奴,只求夏国留文丘一条生?路。
皇帝经过再三思索,最终还是收下了?文丘国的降书。
一场可能祸余百年的交锋,竟以迅雷之势被平定了?下来。
时野在此番平乱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被皇帝接连九道急诏诏回了?帝都?,甫一回京他便赶上皇帝在宫内设宴款待文丘使者?,于是连家门都?还没进便被接去了?皇宫。
筵席上一片觥筹交错,伴着歌姬娇软的哼唱和舞姬翻如莲花般的衣袖,竟一时令时野有?种身在梦中般的不真切感——他已经离开京城数十年了?,原以为一辈子都?将再没机会回到这里?。
文丘国为表归降诚意,竟是派了?太子来做特使,其?余手?下亦是文武重臣,此刻他们表面看似一团和乐,仔细观察却不难发现萦绕在大部分人眉间的忧虑之色。
毕竟家国命数自古便紧密相连,此番战败,他们谁也不知未来等?待文丘国和自己的将是何种命运。
皇帝见了?时野,高兴非常,直夸他是少年英雄,青出于蓝,并当着在场众人的面封他为神?武侯,赏金万两,良田千亩。
夏国异姓王侯实属少见,自建国至今也不过三人,皆是名垂青史之辈,皇帝宣布此项决断时众人有?一瞬的哗然,不过很快便重归寂静。
时野此番立的是护国之功,至少可保夏国百年无虞,此番丰功伟绩,被封个异姓侯又有?什?么稀奇。
皇帝似乎仍觉不够,又问时野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时野的目光在文丘使团中逡巡片刻,随后跪地拱手?道:“谢皇上厚爱,时野确实仍有?一心愿未了?。”
他伸手?指向席间的某一人。
“此人名为塔巴洛,在两国正式开战前趁夜偷袭我军,致使我军将士损失惨重,时野在那时便立下誓言,此生?一定要取此人的项上人头,来告慰死去兄弟的在天之灵。”
时野此话一出,原本缩在人堆里?的塔巴洛瞬间白了?脸色,他来时便知倘若此番碰到时野,必然无法全须全尾的离开,却未曾想过这人居然如此大胆,竟敢直接向夏国皇帝要自己的命。
皇帝闻言也有?些沉默,今日他设此筵席的目的是向文丘展现自己的交好?意图,虽然他并不在意这群人的死活,可这样的日子见血终究不好?。
时野看出了?皇帝的顾虑,却仍不愿放弃。
“时野无心高官厚禄,良田黄金,愿用方才皇上所允诺的一切,换得一个替战死兄弟报仇的机会,求皇上应允。”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再无转圜余地,文丘王子当机立断,朗声笑道:“时将军重情重义,我等?深感钦佩,不肖圣上开尊口下令,我等?这便自行清理门户,权当送给作为圣山此番盛情款待的回礼了?!”
说罢便同周围两人将瑟瑟发抖的塔巴洛拖出了?大殿,片刻后殿外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随后文丘王子又步入殿内,将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递给了?时野。
“时将军可满意?”
时野松开自方才便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接过了?那颗人头,这人被一刀直接砍掉脑袋,仍是满脸惊恐的表情,像是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身首异处了?一般。
时野仔细端详了?这颗人头片刻,接着开怀大笑道:“满意,自然是无比满意!”
筵席将近尾声时,皇帝宣布文丘正式成为夏国的附属藩国,定期朝贡,永世以夏国为尊,文丘使者?们莫不齐齐下跪,宣告永世效忠夏国。
时野在席间喝了?些酒,有?些微醺,却并没有?醉倒,筵席结束后也没回时府,只令马车去了?卿府,门房认得他,自然没拦,于是他径自来到许秋灵房前,撩袍便跪。
许秋灵自听闻卿长生?战死的噩耗后便生?了?场重病,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今晚也是早早便歇下了?,如今闻讯披着件外裳开门,一眼便看见跪在门前的时野,当下便哭开了?。
“你这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她抹着眼泪去扯时野的衣裳,试图让他起身。“伯母知晓你定比谁都?自责心痛,从来也没想过怨你,你何必如此!”
卿善这时也赶了?过来,他看了?时野半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说了?句:“地上凉,你快些起吧。”
时野没听,只三个头实实磕在地上。
“伯父,伯母,我替长生?报仇了?。”
许秋灵闻言,倚在卿善怀里?哭成了?泪人,卿善的眼眶也微微红了?。
卿善在过来时便差人去时府请了?时停云,眼下两人正愁该怎样让时野起身,时停云便在这时赶到了?。
他看着自家儿?子直挺挺跪在卿家夫妇面前,有?些恼羞成怒地向以往一样准备抬脚便踢,最终却还是没能下得去脚,他叹了?口??道:“也罢,这小子自小脾??就倔,他既自愿如此,你们便遂了?他的意吧。”
卿善和许秋灵没法只能命一名小厮在此看着,便回房歇下了?。
时野在许秋灵房门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回家后便又生?了?一场重病,修养了?半月才好?,而他的右腿原本便受过重伤,此次之后便彻底瘸了?,再没能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QAQ我替大家先哭为敬
22.命牌【完】
时野这一病便?又过了大半个月, 待他彻底转好时已是临近中秋,原本该是团圆和乐的日子,时府上下却没人敢提, 更别说准备庆贺了。
原因无他, 卿家那位公子的忌日也在这时。
府内谁不知道时野同他的关系最为?亲厚, 他们?实在担心时野会触景生情。
这日下午时野到?客厅时发?现叶秀正同时停云比划着什么,他仔细看了看, 发?现是在同时停云商量今年中秋能否一切从简。
时野觉得有些好??,开口道:“叶姨,中秋本就是喜庆的节日,自然越热闹越好, 大家该怎样?过怎样?过,没道理做什么改变。”
叶秀是他离家后?时停云因行动不便?而?专程雇的看护,她比时停云小八岁, 容貌秀丽,性格温柔和善, 唯一的缺点是天生不能讲话,加之家境也不优越, 故而?没什么人愿意替她说媒,一来二去便?成了老姑娘,之后?由于父亲病重, 便?一直在外做些零工养家。
时停云同叶秀相处一段时间后?,觉得这人甚合自己心意,便?与她合了籍, 也没对外声张,只关起?门来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
时野当初知晓时停云给自己找了个后?妈的时候着实震惊了很久,不过他也没什么意见?, 左右过日子都是冷暖自知,他爹高兴就好。
而?前几日他病着时也是叶秀忙前忙后?照看着,时野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切与疼爱,故而?心中对她的亲近难免又多了几分。
叶秀听了他的话,习一双眼?习惯性看向时停云,等着他拿主意。
时停云大手一挥:“这小子也不是什么矫情人,他说不介意便?是不介意,且按照以往的过法去准备吧。”
叶秀闻言点了点头,冲时野微微一??后?便?准备去后?厨准备晚饭,临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时野的声音,告诉她今晚自己不在家吃饭,让她不用准备自己的东西。
叶秀回过头,比划着问道他是不是跟别人有约了。
时野??着点点头:“算是吧,也不知他会不会来赴约。”
时府人只知道卿长生是死于中秋前后?,却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天,时野却记得清清楚楚。
正是今天。
他也没坐马车,拖这条瘸腿在街上慢慢走着,沿途买了一壶好酒,又想着该给卿长生带些什么吃的,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发?现他似乎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吃食,哪怕偶尔买些零嘴,也都是偷偷塞给时野的。
时野最后?又买了盒桂花糕,拎着东西走到?卿长生墓前时太阳将将落下,晚霞如同一层艳纱,为?整片天地都覆上一片朦胧光影。
卿长生的墓地并不在卿家祖坟,因着他是战死,连遗体都未能留下,只能立衣冠冢,故而?卿善特意找了风水大师算出?一块宝地,据说将墓地立在此处,魂魄便?能循着记忆回家。
此处是在郊外,除却周围立着的参差大树,几乎可以算荒无人烟。
时野将久和桂花糕摆在他的墓前,之后?席地而?坐,静默地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卿长生三?个字半晌,接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次来会有许多话同对方讲,自己的思念,自己的不舍,自己的愧疚,以及这五年间自己经历的点点滴滴。
以前他便?是这样?,最爱胡言乱语,什么都要讲给他的小卿听,一个人能絮絮叨叨说上半晌,而?卿长生往往也很捧场,像只什么温顺而?乖巧的宠物般,总是低垂着眼?睫将他的胡话也一字不漏地仔细听着。
可此时此刻,临开口时,他却又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他想,身旁鲜活温暖的人,和不知埋于何处的一抔冷骨,终究是有所不同。
时野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至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哀切的鸦啼,他才像猛然自梦中惊醒一般,将身体挪到?了卿长生的墓旁。
“一别经年,如今我已当上能留名青史的大将军,而?你却早已不再我身边了。”时野轻声??了。
“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