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野嘴上说着可惜,语气却是十足的幸灾乐祸。
“嗯。”卿长生感受着对方说话时喉结的震动,又忍不住拿脸蹭了蹭对方。
一别三年,上千日夜,他实在太想念时野了。
“以后他在惹你不高兴你尽管罚他,他现在是戴罪之身,哪怕之后向永安侯告状,对方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时野一听,乐了,这是还替自己记着中午挨尚宏才的那顿骂呢。
“嘿,我净当听狗叫了,谁像你似的这么记仇。”时野捏了捏他的后颈,像惩罚一只不听话的猫。
“我懒得管他,那么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来?”
“你知道的,阿野。”卿长生的回答依旧不急不缓。
时野今天生了太多次气,到了现在早再发不出脾气了,闻言只叹了口气,又问道:“自己主动来的?”
“嗯。”卿长生点了点头。“皇上上朝时说这里离京城太远了,他想派个督军去看看军中风气如何,当时没人答话,我便主动请缨了。”
“说得好像多骄傲似的。”时野啧了一声。“”其他大臣估计都在心里骂你傻呢。”
“人活一世谁不是为了自己,又何必在意他人眼光。”卿长生吸了吸鼻子。“阿野,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曾经跟我说过这辈子注定只能殊途,那就换我来走上你的这条路,你不需要生气,也不需要内疚,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所以不要推开我,好么。”
卿长生说这话时时野借着炭盆内燃起的火光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对方的视线也正一错不错落在他脸上,在暖黄火光的映衬下,卿长生的眼睛里波光粼粼的,像是在哭。
时野抿了抿薄削的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再张口。
卿长生一路舟车劳顿,强撑着精神同时野又讲了几句话后便沉沉睡去,哪怕睡着了也要紧紧拉住时野的里衣衣摆,似乎生怕醒后发觉这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好梦。
时野却睡不着了,他微微起身凝视着卿长生的睡颜,淡色的唇,清隽的脸,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大团浓密阴影,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似乎三年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这样的人合该在书院里挥洒笔墨,于朝堂上进献良策,却决计不该呆在这山穷水恶之地,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时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又往怀里搂了搂,卿长生被他的动作惊醒,却丝毫不见生气,只半睁着惺忪睡眼瞧了他一眼,便顺着他的力气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在时野认识卿长生的这数十年间,他一直都是这样乖顺又安静。
时野躺在床上,突然就回想起了两人以前的许多事。
时野第一次见到卿长生是在自己十二岁那年,彼时公侯大臣的孩子统一在太学院读书,时野早早就被他爹丢去军营,虽然仍挂名在太学院,十天半月不去念书也早已成了常态。
不过时停云望子成龙,虽然自己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粗人,却十分希望时野能文武双全可惜时野对读书全无兴致,想着法的偷懒耍滑,可差点没把时大将军气个半死。
他当时刚从军营回来,在家赖了几天后被时停云拿着棍子赶去了太学院,刚一进门便发现屋内多了个新面孔,这小孩坐的离他不远,看上去顶多十多岁,一身青衣干干净净,一看便知跟自己这种从小在泥里滚大的野孩子全然不同,两颊还有未褪干净的婴儿肥,看上去很乖很软,像个小团子。
时野多看了他两眼,见他只一门心思低着头看书,便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
第一堂课的夫子是个十分古板的老头,原本便冗长无趣的文章在他满口之乎者也的衬托下更显繁杂,时野没听一会便有些昏昏欲睡,他素来随心所欲,觉得困了也就直接倒头趴在书案上开始呼呼大睡,丝毫不理会夫子早已对他吹胡子瞪眼了老半天。
以前他在读书时也没少睡觉,夫子试图叫醒过他几次,戒尺,罚抄种种手段都用了个便,奈何时野是一点不该,下次依然我行我素,最后夫子无可奈何,也只能放弃了对他的管教,只在别人提起他时满面怒容的来上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时野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嘈杂声扰了美梦,他有些起床气,当下便怒气冲冲抬起头要找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却看见四五个人将那新来的小孩团团围住,低声恶狠狠跟他说了些什么后便开始推搡他,更有甚者直接拿起他书案上的书本,三两下便扯得四分五裂。
哪怕此处闹出了不小动静,其他学生也仿佛不知情般各自忙碌,像是对此情景见怪不怪。
那小孩一直含着包眼泪低着头,也只敢在书本被撕时怯怯抬起头看上一眼,一对上那些人的凶恶视线便又迅速低下了头,一看便知平日里没少受这帮人的欺负。
时野心里登时有些不舒服了,虽然他自己就是个爱逞凶斗狠的主儿,可他向来是看谁不顺眼了便光明正大同对方打上一架,从不像拉帮结派,更不要说欺负这么个小孩,简直丢人。
“吵什么吵,跟群苍蝇似的,烦人。”他猛地一拍桌子,语气不善道。“扰你爷爷我好梦,再狗叫信不信我挨个卸你们一条腿?”
那处的喧闹戛然而止,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他们同时野不熟,向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怎么就突然触了这个煞星的霉头。
不过时野好斗的凶名在外,加上他爹是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这几人也不想多生事端,冲他道了句抱歉后便恶狠狠命令那小孩随他们一起出去。
“道个歉就够了?我这辈子最恨有人打扰我睡觉。”时野却不打算轻易放他们走。“你们几个怎么说也该补给我点补偿吧?”
那闹事的几个又不傻,他这话的意思摆明就是要替这人撑腰了,哪怕再怵时野,毕竟他们身份也都不俗,从小呼风唤雨着长大,怎么能轻易忍受有人让自己落了面子。
“时野,你别多管闲事。”开口的那个时野认识,刘尚书家的大公子刘明诚。“你知道这小子的爹是谁吗?”
“嘿,你这话说的。”时野乐了。“我今天第一次见他,但凡你带个脑子都不会问出这种愚蠢至极的问题。”
刘明诚被他讽刺的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白交加,随后他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又继续说道:“他爹是卿善。平日里很不会做人,想来教出的小孩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这是代他爹管教管教他。”
卿善这个名字时野有印象,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为人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在办案时无论对方身份如何从不留半点情面,故而不多时便将京城内的权贵得罪大半。
原来是那些人没法给卿善使绊子,便将主意打到他儿子身上去了。
时野素来最见不得这种阴狠手段,当即便冷笑道:“你一说名字我便有印象了,似乎你的堂叔贪赃枉法,被人参了一本后案子便由他审,最后似乎降了两品官阶,还挨了四十大板,是也不是?”
这倒是事实,也是因为这事刘明诚才得了父母的命令,在太学院一定要让卿善的儿子吃些苦头,不过经由时野大喇喇连原因带结果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了出来,刘明诚的面子实在有些挂不住,便色厉内荏反驳道:“你可别瞎说,我堂叔为官清廉,是这卿善胡乱断案,这才蒙受此等冤屈。”
“清白个屁。”时野颇为不屑地啐了一口。“你当这京城谁不知道你堂叔是个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的狗官,我看这卿善案子判得确实不行,就该让你这堂叔人头落地,才好给百姓一个交代。”
一番话堵得刘明诚哑口无言,最终只得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身边几人,其中一人开口道:“你爹昨日上朝时才刚被卿善骂个狗血淋头,今天你居然还要帮着他儿子出头,时野,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啊。”
夏国朝堂上文官武将自成一统,文官嫌武将粗鄙,武将嫌文官酸腐,彼此谁也瞧不上谁,加之皇帝开明,上朝时准许所有官员各抒己见,故而双方的骂战时有发生,彼此间的嫌隙更为严重。
时野只知道昨天他爹回家后被气得饭都吃不下,在院子里练拳练了两个时辰才勉强消火,他隐约听说是挨了人的骂,倒是直到现在才清楚具体情况。
不过时野倒不是什么拎不清的人,卿善跟他爹有矛盾,那是他俩的事,吵架打架或者其他什么方式解决都行,却独独跟这小孩扯不上任何关系。
“真奇了怪了,我作为他儿子都没生气,你有什么好义愤填膺的?”时野冷笑道。“知情的知道是时停云是我爹,不知情的恐怕以为他是你爹呢这么急着替他出头。”
“你!!!”那人被时野噎得说不出话,吞吞吐吐了半天后最终只能梗着脖子开始放狠话。“我劝你别不知好歹!不然我们有的是办法要你好看!”
“怎么?你们也想替我爹教训我?”时野站起身,居高临下冷睨着他们。“那可正巧,最近几天都没活动筋骨,刚好想找人练练手,你们几个一起来?”
这几人可不傻,欺负小孩他们不怕,跟时野打架那就真是自寻死路了,谁不知道这人自小便混在军营里,到目前为止可是真刀真枪的上过好几次战场,他们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哪里是他的对手。
眼见在时野这里讨不到好,他们只能虚张声势地又吆喝了几句,接着便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时野跟这群人吵架吵得头痛,便想着出去溜达一圈,临走时余光瞥见那小孩正偷偷盯着他看,对方似乎有话要同自己说说,却有些怯怯地不敢上前,犹豫了好一阵后最终还是红着脸低下头开始整理书桌上乱糟糟的书。
还真是个小朋友,时野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时野,不仅是打架小能手而且吵架第一名!
以及卿长生的记仇小本本: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骂了我家阿野,我很生气,决定记录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复回去
11.命牌
时野四处溜达了一圈,待心情好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晃回了太学院。
他回去时夫子还没来,甫一进门他便发现了自己的书案旁多了人,坐姿端正,身段笔挺,哪怕此时个子尚小,也隐约能窥见长大后的端方身姿来。
看来自己还是小看这小孩了,时野心想,之前看着还以为他连跟自己搭话都不敢,谁知转眼居然整个人都搬来了自己旁边。
不过时野想起了这人白白软软的脸,倒也对对方的自作主张不多讨厌。
他回到书案前坐好,这小孩刚才还在认认真真的写字,一见他来似乎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哪怕脸上没什么表情,时野也能感觉出对方高兴得不行。
时野觉得挺有意思,便没有主动跟他搭话,只趴在桌上好整以暇地将手里的毛笔转来转去。
没一会那人便主动凑了过来,小小声地对他开口道谢:“刚才.......谢谢你帮我说话。”
嚯,连声音也软的不行。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似乎是看出了时野对他并不排斥,那小孩的胆子便又大了点。
“你难道不知道问别人姓名之前要主动自报家门吗?”时野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不过这次对方可没被他吓住。
“我叫卿长生,现在可以问你的名字了吗?”小孩脸上露出一个温软的笑。
“时野。”时野还是忍不住想再逗逗他。“我可比那几个人要凶得多,小心我那天一个不高兴就要揍你。”
“我才不信,你比他们都要好。”卿长生彻底对他放下了防备。“以后我可以一直坐你旁边吗?”
“怎么,害怕再被欺负?”时野睨了他一眼。
提到这个话题卿长生似乎仍旧有些恐惧,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时野从没受过欺负,从小到大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所以他也不是太理解这人为什么会害怕这帮酒囊饭袋,在他的认知里,被欺负了打回去就好,打不过就去跟对方拼命,只要狠上这么一回,保管对方下次见了你只敢绕着道走。
他想教育下这人要学会自立自强,但看了眼他细细瘦瘦的小身板,说教的话便凝固在了嘴边。
好吧,也许有的人天生就是软绵绵的性子,压根不懂什么叫拼命。
“你几岁了?”时野岔开话题,顺带捏了一把他犹带着婴儿肥的脸。
嗯,手感果然跟他想的一样,软乎乎的,确实好捏。
时野手劲大,虽然已经收敛了力气却好像依旧把对方捏疼了,可卿长生不仅不躲,还含着汪眼泪将小脸主动往他手边凑。
“我十岁啦。”
才这么小,居然就已经能把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读明白了么,果然人跟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时野有些愤愤,又想捏他的脸,最终却只小心翼翼伸出了根手指去轻轻戳了戳对方微微鼓起的脸颊。
虽然时野没明说是否允许他坐自己身边,卿长生却似乎默认为他已经同意了,这几天时野每每来时便能看见他十分乖觉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旁,一见自己便眉开眼笑的,高兴得不行。
时野很少跟这么乖的小孩打交道,一开始还不太适应,没过几天却又感觉还不赖。
毕竟他也是个半大小孩,这种被人全身心期待着的感觉,着实让他觉得新奇又受用。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月,时野要跟着他爹时大将军随皇帝去秋狩,约莫要离开个三五日,他原本有些担心卿长生再受欺负,转念一想这半月来那几个人还算安分,再加上圣命难违,也只能在临别前叮嘱对方几句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