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梦里的萧有辞茫然睁开了眼,小声道:“师兄?”
按照往常的步骤,他师兄该来了,挂着半拉要掉不掉的眼珠子,顶着一张腐烂的脸,问他为何不去救他。
可今天江止宴竟然没来,萧有辞一个人茫然地在那黑暗中待了半晌,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哥哥……哥哥醒醒……”
一只小手捏在他的脸上,萧有辞伸手捂住了那只手。
然后他就醒了,看到颜桐小小一只趴在他身上,眉头紧皱着。
萧有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他竟然守在一个孩子身边睡着了。
经脉中还是空荡荡的,没有多少灵气,真力用不出来,修为被压制着。
这……就是凡人的身体吗?竟然会不知不觉睡着。
萧有辞敛了眼睑,把颜桐推下去,轻声道:“我醒了。”
被推开的颜桐有些无措,他伸出手,冲萧有辞道:“哥哥……抱。”
萧有辞看着他天真无邪的脸,忽然觉得厌恶,他皱起了眉头,声音有些尖锐:“我说了,我是你师父,再叫我哥哥,我就不要你了。”
颜桐果然被吓到了,乌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恐慌,他很快改口:“师父。”
萧有辞瞅着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目光落在他纤细的脖子上,手蠢蠢欲动。
他想着,以自己这具没有修为的身体,用多大力气才能把这孩子掐死?
他仔细地盘算着。
却终究没有动手。
心里的暴戾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烦躁。
他修为没了,这种说睡就睡的状态,实在是让人不安,睡就算了,身边还有人,哪怕这个人是个孩子,是他刚收的徒弟也不行。
猛虎之侧,岂容得下他人?
而这时,颜桐的肚子却忽然叫了一声。
小孩儿怯怯地抬起头,小声道:“师父……我饿。”
萧有辞一顿。
他感觉不太好,因为颜桐一开口,他觉得自己也饿了。
烧心烧肺的饿。
9. 传闻 颜桐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
萧有辞有多少年没有品尝过饥饿的滋味了。
他是天生的修炼者,从小在临仙门长大,从有记忆开始,就是筑基了,筑基后洗精伐髓,修炼者就会开始辟谷。
他没吃过饭,虽然后来封朗行和封朗月上山之后,带给他不少人间的吃食,但萧有辞没体会过饥饿的味道。
颜桐不说还好,一说,他就觉得自己饿得不行,就是想找点什么填满自己的胃。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的感情一向很淡漠,连害死师兄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心痛,此时此刻,竟然会对没有生命的食物产生强烈的渴望。
这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食物控制了。
这种说法也不对。
萧有辞蹙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直到他看到颜桐忐忑的脸,萧有辞愣了一下,茫然道:“饿了……应该干什么?”
颜桐觉得,他新拜的这个师父可能不太靠谱。
他居然问他,饿了应该干什么。
颜桐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萧有辞的一抹衣角,低声道:“师父,饿了该吃饭。”
然后他们就下楼去吃饭了。
楼下人很多,大堂里,还请了说书人来讲故事。
这会儿不是吃饭的时间,堂里的食客多数不是来吃东西的,他们点一壶粗茶,配一盘西瓜子,就坐着听故事,也不着急走,一边听一边聊天。
萧有辞来时,他们正在讲仙道中的轶事。
仙道已经从人间隐退多年,故事半真半假,不过这种高来高去的故事,向来是凡人最喜欢的,堂内气氛很热烈,说到精彩处,众人纷纷喝彩欢呼。
萧有辞却有些不适应,他在天璇峰上住了五十年,天璇峰人最多的时候就三个,还常年落雪,静得不行,忽然一下子到这样热闹的地方来,被人群包围,自己还没有修为,总觉得十分不安。
颜桐坐在他身边,他身量还短,坐在凳子上时,两条腿够不着地,就那么悠闲地晃悠着,看上去很习惯。
萧有辞抿了一下唇,他徒弟都这么习惯了,他不能露怯。
他却不知道自己坐在角落的样子,格外惹人怜爱。
他生得瘦弱,坐着的时候,也看不出多高,穿着一身布衣,整个人缩成一团,容貌姣好,乌黑的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像是谁家走丢的小少爷。
萧有辞坐了半天,终于等来了店里的小二,小二忙得很,没注意这位客人跟旁人有什么不同,凑上前来笑道:“客观,来点什么?”
萧有辞头一次来点菜,眼神更茫然,仰头看着那小二。
小二愣了一下,看着人长得挺好看的,别是个傻的吧?
旁边颜桐却拉了拉萧有辞的衣襟,道:“师父,我想吃那个一个铜板一碗的小馄饨。”
倒是给萧有辞解了围。
他拿出两个铜板放在桌上,低声道:“给我们来两碗小馄饨。”
小二拿了铜板走了,不一会儿,送上来两碗馄饨,白白的小馄饨飘在碗里,汤汤水水上飘着几片被切碎的绿油油的菜叶子。
颜桐很熟练地从旁边的竹筒里拿了筷子,分给萧有辞一双,想了想,又拿出一个勺子,放进萧有辞的碗里,道:“师父用这个。”
萧有辞:“……”
这小娃娃是觉得他不会用筷子吗?
他……确实不太会。
萧有辞从善如流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看上去很清透,这就是凡人的食物?萧有辞的肚子又开始折腾起来,他没吃过这东西,但看着它们的时候却有一种渴望,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他没注意,自己在仔细看馄饨的时候,旁边的颜桐没动,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直定在萧有辞身上。
萧有辞自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就没发现,颜桐这几日的表现太异常了。
他表现得不像个早早没了父母的孩子,这些天,他甚至都没有询问过自己父母的下落,更没有闹着要回去。
六岁的孩子,还不是个能理解生离死别的年纪。
但是那又如何?
在萧有辞心中,“颜桐”只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工具,他虽然收他为徒,却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教授他些什么,估计等青俊大会结束,他就会跟他的“师兄们”一样,变成萧有辞养的阿猫阿狗。
颜桐垂下眼眸,一双小手捧住了热乎乎的汤碗,低头小口撮起馄饨汤来。
萧有辞没注意到他小徒弟的内心活动,他还在纠结地看着自己的馄饨碗,他刚才尝了一口,好吃是好吃,可是有种奇怪的味道,萦绕在他舌尖,让他怎么都咽不下去。
但已经进了嘴里,也吐不出来,萧有辞只能强忍着咽下去。
他仔细品位了一下,发现那股奇怪的味道是从那几片绿绿的叶子上传来的,萧有辞蹙眉,凡人都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小二从他身侧经过,看到萧有辞烦恼的侧脸,热情地低头问道:“这位客官,咱们店里的馄饨有什么问题吗?”
萧有辞蹙眉道:“你们的食物……为什么有种奇怪的味道?”
小二一愣:“没啊,这都是现做的,怎么会……”
萧有辞又道:“那个绿色的是什么?”
小二看了一眼萧有辞的馄饨碗,几片香菜叶静静漂浮在上面。
小二瞬间懂了,笑道:“客官,这是你第一次吃馄饨么?”
萧有辞道:“你怎么知道?”
小二无奈:“客观,这里面有一种叫香菜的食材,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咱们这边靠近湖羌,馄饨里放的都是香菜,您要是不喜欢,可以提前跟我们说。”
没说话的,那自然就是默认能接受了。
萧有辞的眼眸大了一圈,他竟不知道凡间还有这样的规矩。
他的这番对话也引起了颜桐的注意,小孩儿从馄饨碗里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怪异。
萧有辞皱眉:“好,我知道了。”
小二又热情地建议他换一碗馄饨,萧有辞却没理会,而是让他离开了。
小二走后,萧有辞无师自通地把香菜叶舀了出来,他左右看看,找不到可以丢的地方,瞧着旁边的小徒弟一口一口吃得香,他把自己的香菜叶子丢进了徒弟碗里。
颜桐:“……”
他内心深处,某个不属于他的灵魂躁动了一下,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颜桐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他抬头,认真地看着萧有辞:“师父,你在……我们的师门也是这样,会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丢给我的另外两个师兄吗?”
萧有辞认真想了一下,道:“我在临仙门的时候,不吃东西。”
10. 妄言 萧有辞发现自己新收的徒弟不是个……
吃了一顿饭,萧有辞发现自己新收的徒弟不是个傻子。
他很开心。
不过马上他就开心不起来了,因为楼下的说书人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临仙门的故事。
临仙门能有什么故事,萧有辞不用听也知道,讲得肯定是五十年前,临仙门首席大弟子江止宴以身殉界的故事。
可说书人真开始讲后,萧有辞又被震惊了。
“却说这临仙门啊,众所周知,它是天下第一仙门,门内人才济济,但说到人才,还是要说起五十年前以身殉界的首席大弟子江止宴……但是,你们知道这江止宴为何要去封印那魔头帝天吗?”
这说书人神秘兮兮,总让人觉得封印帝天一事,背后还别有隐情,其他食客也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一个说书的,知道什么?”
说书人惊堂木一敲,道:“我当然知道!我老爹当年是临仙门上的扫撒,他说啊,五十年前,临仙门掌门江鹤来虽然修为散尽,但临仙门内还有很多修为高深的峰主和长老,用不着江止宴用那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但他还是去了!”
“为何?”
“只因那封印的魔头帝天,与他的小师弟……也就是如今的临仙门掌门萧有辞有牵连,据说,是帝天逃逸的魔气附到了萧有辞身上,他为了不让自己的师弟被帝天影响堕入魔道,才着急将其封印。”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江止宴去封印帝天时,萧有辞没有出现!”
“却说这俩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可是青梅竹马之谊……”
他这话一出,刚才还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顿时翻脸,有人嘘了他一声:“你这说书的,胡说八道什么,两师兄弟,还冒出来什么青梅竹马了……”
那说书人顿时一脸八卦:“这你又不懂了……这……”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雷声。
这可是大晴天,晴天霹雳,众人脸色都是一边,而这时,角落里一道清亮的嗓音低低道:“不可妄言,激怒天道。”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这年轻人虽然一身布衣,但是难掩出尘仙气,长相也是极好的,肌肤雪白如瓷,一头乌黑长发倾斜而下,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从云端走下来。
他面前摆着两个空碗,旁边坐着一个小孩儿,小孩跟他一样,也是一身布衣,但五官软糯可爱,长大后,估计也是个清俊仙逸之人。
此时,这一大一小两人坐在一起,衬得堂内都明亮不少。
只是……这是父子二人?
却见那年轻人低头,认真看着面前的空碗,低声道:“吾乃临仙门人,与小徒弟修行走到此处,听到各位……”
年轻人微微一顿,似乎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雪白的耳垂微微泛红,但他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眼神也很平静。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听到各位非议我门中前辈,我临仙门大师兄以身殉界,护的是天下苍生,你们虽是凡人,却也受师兄庇护,不可再妄议他,否则……天道不容,以后是要倒大霉的。”
说书人只是想讲个新鲜八卦,谁料竟能撞到临仙门中的人,这好似背地里说人坏话,竟然被人当场捉住一样。
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
众人见那年轻人气质不凡,再加上外面的雷声,也不敢多言,忙对说书人道:“说的是说的是,咱们还是换个故事说吧。”
旁人给了个台阶,说书人立刻就下来了,他换了个湖羌与晋国的故事继续说,只是比起仙门轶事,这两国交战大家多听腻了,堂内的气氛也冷清下来。
萧有辞坐在凳子上,望着外头的蓝天发呆。
他又想起师兄去封印帝天那天,也如今日一般,天气很好,但天空中却时不时响起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