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怪物吃饱了,在一阵天翻地覆之后,所有还存活着的修士被吐了出去,传送到了洞穴之外的地方。
慕枝眼前景色一晃,等到再次站稳的时候,已经是来到了一处荒野之中。
荒野苍茫,杂草与碎骨缠绕在了一处,阴气森森。
慕枝转过头,想要查看景象,不料却先见到一个不想见到的人。
顾陵云依旧阴魂不散,就站在不远处。
他被慕枝的羽毛所伤,身上伤痕累累,一袭白衣被血迹染成了暗红。他的模样极其虚弱,以剑杵地,方才勉强站立着。
慕枝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装作没看见一般,要从一边走过。
就在与顾陵云擦肩而过之时,慕枝听见他艰难地说:“……你在恨我。”
慕枝微微侧头。
顾陵云一字一顿地说:“你应当是恨我的。”
怎么能不恨呢?
慕枝怀抱着满腔爱意,背井离乡离开长明峰。
长明峰如此的冰冷,不似梧桐乡温暖。慕枝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在这方天地中,等依赖的人只有他。
而他又做了什么?
他辜负了慕枝的信任,对于慕枝受到的委屈不予理睬。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的错。
顾陵云清楚的知道这一切,可在意识到慕枝会恨他的时候,心口还是传来一阵针蛰般的疼痛。
慕枝终于开口了,给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我不恨你。”
顾陵云一怔。
慕枝的眼瞳澄澈透明,爱恨一览无余:“恨因爱起。”
既然不爱了,那又从何而来的恨。
顾陵云的身形晃动了一下,之前受到的种种痛楚,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伤人。
顾陵云的胸口一闷,一股腥甜的血涌了上来,他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你怎么能不恨我?”
慕枝的眉头微微蹙起,疑惑不解:“为什么要恨你?”他平静地说,“会爱会恨的那个‘慕枝’已经死了——你亲眼看见的。”
从前的慕枝早就已经死在了长明峰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借着凤凰骸骨浴火涅槃重生,就算样貌恢复如初,可心境到底不是以前的那个“慕枝”了。
他不会善良,也不会怜悯。
见到顾陵云这般境地,也不会生出一丝动容,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慕枝说:“你我再无关系了。”
顾陵云的反应出于意料的激烈:“我不准!”他双眼赤红,固执地重复道,“慕枝,我不准……是你先喜欢的我,我不准……”
顾陵云本是不懂情爱的。
他从小无父无母,长于冰冷孤寂的长明峰,早就修成了一座不近人情的冰雕。
慕枝携着炽热而明亮的爱情闯入了冰天雪地中。
可顾陵云已经习惯了冰冷与孤寂,以至于还未明白心中的情愫,就让慕枝遍体鳞伤,最终心灰意冷地离开。
百年过去,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情爱。
可是太晚了,如今两人的身份调转,慕枝成了拒绝的那一方。
慕枝冷冷地落下了一瞥。
像是在说——关我什么事?
顾陵云的乌发散乱,身上伤痕累累,哪里还看得出是赫赫有名的长明仙尊。
若是不认识的人来了,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落魄丧家犬。
顾陵云不善言辞、寡言少语,可在这时,他说了许多从前不会说的话。
他说:“慕枝,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
他说:“慕枝,结契大典我已准备好了。”
他说:“长明峰上的梧桐树枝头翠绿,你与我一同回去吧。”
慕枝垂下眼皮,眼睫在下眼睑处落下了一片阴影。他静静地听着,等到顾陵云说完了,方才开口问道:“是陆山月又生病了吗?”
顾陵云愣住了,像是不理解慕枝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慕枝的声音缥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我想,他的病一颗内丹就能治好了,还需要用我现在的内丹吗?”
“我现在的内丹是凤凰火所化,陆山月用不了,你不用再费心思了。”他顿了顿,疏离而冷漠地唤了一声,“——长明仙尊。”
顾陵云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说道:“不是的。”
慕枝带着淡淡的笑容:“我都知道了,你其实喜欢的是陆山月,若不是为了陆山月,也不用如此委曲求全的与我在一起。”他认真地说,“如此,我就在这里祝二位百年好合吧。”
顾陵云的神色变幻,挤出了一句:“无稽之谈!”他解释道,“我与陆山月只是师兄弟之情,再无其他可言。”
慕枝点点头:“哦。”他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可是我不信。”
顾陵云犹如困兽,画地为牢,在其中打转:“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慕枝其实已经不想在与顾陵云纠缠下去了,听到这么说,目光微微一转:“人心复杂多变又隔着一层皮囊,百年前我就不明白,现在就更加不想去了解了。”
“长明仙尊,我不想相信你了。”
他做下了一个结论:“就这样吧。”
顾陵云哑声重复道:“慕枝,你要如何才会相信我的心意?”
慕枝将余光分给了一些给顾陵云,语气松快,像是在开玩笑一般:“不如,你把心挖出来给我看看。”
第26章 覆水难收
其实慕枝并不是真的想要看到剖心辩白的画面, 只是想让顾陵云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了。
慕枝下意识觉得,顾陵云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以前他被盲目的爱意所迷惑, 觉得仙尊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可等到感情冷却后,才知道顾陵云性格冷漠固执, 做任何事情不是权衡利弊就是按照规章条规——就算当初他如此苦苦哀求,也不曾偏心徇私一份。
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将一句玩笑话当真?
最多不过说上一句——慕枝,别闹。
而这样的话, 慕枝已经听了太多次了, 都已经免疫了。
他侧过了脸,声音有些冷漠:“若是你做不到的话,就让开, 别挡在我的面前。”
荒野之上, 一片死寂。
夜风在旁吹过,隐隐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的声响。月色清淡,落在了慕枝的身上, 更添了几分冷意。
顾陵云望着他, 突然觉得现在的慕枝太过于陌生,竟在他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一点过去的痕迹。
他恍惚了一瞬, 又产生了幻觉, 似乎能够听见一道道清脆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仙尊,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仙尊, 我们什么时候能结为道侣啊?”
“仙尊,你可不可以抱抱我呀?”
叽叽喳喳的小鸟儿。
快乐无忧的小鸟儿。
他的小鸟儿……飞走了, 飞入了火焰中, 连一点念想都没有留下。
顾陵云的胸口一闷, 血气翻涌。
过了片刻,他说:“好。”
是他做错了。
如果只要这么做,就能让他的慕枝回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顾陵云的目光沉沉,专注地望着慕枝,与此同时,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那是一双握剑的手。
手指笔直、指节分明,可见指尖吞吐着剑气,锋利非常。
顾陵云按上了自己的胸口,毫不留情地将剑气划过胸前,在皮肉上留下了一道鲜明的伤口。
皮肉划开,深可见骨。
顾陵云下手极恨,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都没有留下一点的迟疑。
随着皮肉划开,鲜血直流,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慕枝分过去了一眼。
顾陵云的心口鲜血流淌,已经濡湿了大半片衣襟,看起来皮开肉绽、格外地可怖。
不过以顾陵云的修为,就算是活生生将心挖出来也不会有碍性命,最多就是痛一些。
足够痛了吗?
好像……还不够。
顾陵云的右手垂了下来,一滴浓稠的鲜血从指尖滑落,滴落在了泥土之中。
他轻声说道:“慕枝,你的内丹我一直都留着,没有给别人。”
在胸口被撕裂的血肉中,可以看见一颗金红色的内丹悬浮在胸腔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顾陵云一直将这枚内丹放得很好,藏于血肉之中,恨不得与之化为一体。
慕枝的目光微微一顿,很快就又收了回来,问道:“那又如何?”
人类就是这么的奇怪。
在那个天真愚蠢的慕枝还存在的时候,顾陵云让他事事以陆山月为先,无论什么都要让陆山月一步,甚至连内丹都要双手奉上,给陆山月治病救命。
可当他真正取出了内丹,顾陵云又如此的珍惜。
所以,顾陵云到底想要什么?
慕枝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了。
他是梧桐乡的凤凰,又何必去了解人类的想法。
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慕枝还未等到回答,就先一步道:“留着我的内丹也没用,还不如给陆山月治病。长明仙尊,你觉得呢?”语气真挚,就像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
长明仙尊。
仙尊。
这两个称号之间不过相差两个字,却分外明显地突显出了远近疏离。
慕枝每这么唤一声,顾陵云的脸色就苍白一份,更显得失魂落魄。他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开口:“慕枝,你还是不相信我。”
慕枝微微一笑,眼中碎光摇晃:“我相不相信你,这重要吗?”他歪了歪头,幽幽道,“反正,对于长明仙尊而言,我的一切都不重要。”
顾陵云原以为,慕枝提起这段话的时候会伤心难过,可当他抬眸看去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张冷漠的侧脸。
顾陵云的喉咙生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重要,这是顾陵云曾经说过的话。当时他不知人间冷暖,高高在上地做出了这番评价。
可如今,这话如数奉还,似乎这样才能体会到,当时的慕枝是如何的无助茫然。
顾陵云想要解释,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其实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未想这么多。
可真因为如此,更显得当时是真的不在意。
现在他后悔了。
可是,覆水难收。
同样的是,说出的话、做出的伤害,也无法消弭于无形,更不能恢复如初。
顾陵云慢慢地低垂下了头:“慕枝,你要如何才会原谅我?”
慕枝轻笑了起来,语调轻松,但说出的话却足以让人刻骨铭心:“没什么好原谅的,其实,说起来一半的责任在我——是我不该喜欢你的。”
这一句话,将过去那些鲜明的感情、炽热的心动通通都抹去了,什么都不曾剩下。
顾陵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指缝中流逝了,想要阻止,可又对此无能为力。
他的手指紧紧攥起,刺破了手掌却丝毫不知,固执地说:“慕枝,再给我一次机会。”
慕枝生出了一些不耐。
对于他而言,重修无情道之后,一切的过往都与他再无关系了。可为何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要再凑到他的面前来,扰乱他的心境。
以前弃之敝履的,现在转过头来又捡起,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样的教训,他受过一次就够了,再怎么蠢,也不可能让人一次又一次地践踏。
慕枝的眼尾浮现了一抹嘲讽之色,不想再多言下去了。
他转身就要走。
顾陵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慕枝,你要看我的心,我便将心挖出来给你。”他顿了顿,“你……别走。”
慕枝连脚步都未停顿一下。
顾陵云的话语声飘散在了夜风中,还未等他做出动作,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道呼唤声。
“师兄。”
“枝枝——”
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像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
慕枝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白雀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与他一道的,还有陆山月。
当时陆山月病恹恹的,一副不用他的内丹立即就要死的模样,现在百年过去,却还活得好好的。
慕枝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
过去这么久,陆山月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精致无暇,犹如天上月光,让人想要捧在手中悉心呵护。
在慕枝打量的时候,陆山月也发现了慕枝,眼中闪过了震惊诧异等情绪,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恢复了一片平静。
陆山月来到了顾陵云的身旁,问:“师兄,你怎么受伤了?”
顾陵云现在看起来确实是狼狈,身上都是伤痕不说,就连胸口都留下了一道骇人的伤痕,差一点就能掏出其中跳动的心脏。
顾陵云没有理会陆山月,他像是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看着慕枝。
陆山月意识到了这一点,也看了过去,像是刚刚才发现慕枝的存在似的,惊讶地开口:“慕枝……你竟然还活着?”
慕枝没有理会他。
可这并不影响陆山月的发挥。
匆匆百年,所有人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比如李思远的成熟,再比如顾陵云的执念……而陆山月一点都没有变化,说话的语气还是一如往昔。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陆山月轻柔而和缓地说,像足了一个贴心的大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你不见了,师兄他都性格大变,变得偏执古怪了起来,困守在长明峰之中日日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