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地面开始剧烈摇晃,混乱间听到了赤兔低沉的回答:“已经开始了。”
“什么......什么开始。”我被震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睁开眼,正对上赤兔那只红色的眼睛。
里面的红色像鲜血一样燃烧了起来,赤兔脸上是极力忍耐的痛楚,声音也变得嘶哑:“红眼的死亡开始了。”
曾在隧道里听过的嘶吼骤然加剧,无数红眼同时发出尖叫的声音穿透土壤和岩石,那声音凄厉至极,带着无与伦比的愤怒和不甘,整个红眼世界都开始躁动起来,仿佛末日一般。
我像被吓傻了一样,呆滞着听赤兔说:“首领统治红眼,但最恨红眼的人也是他。所以他选择在生命尽头降下最后一道命令,让所有红眼为他殉葬。”
我想起哥哥总是低于正常的体温和浑身的伤痕,“不,不会的,哥哥不会......”
“我接到的命令是在殉葬结束后,带您回归虫族社会......永远守护您。”
说到最后赤兔已经无法发出完整的语调,他是半红眼,抵抗自杀命令也要付出极大的意志,但他的四肢依然如铜浇铁铸一般保护我,也困住我疯了一样的挣扎。
我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渴望折断自己的骨头,碎成灰是最好,水会带我去到哥哥身边。
但即使是这样卑微的愿望也无法实现,铺天盖地的嘶鸣将我绝望的尖叫碾压成寂静,整个世界都在垂死挣扎,我的呼唤夹杂在这片死亡的浪潮里,身不由己地被冲往生的地狱。
第16章
赤兔是铁了心不放我走,即使他的身体和精神也在承受着痛苦,但只要分出一分力量,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我从最初的悲愤,歇斯底里,挣扎到没有力气,渐渐被深入骨髓的绝望包围。
这种感觉我曾经尝过一次,在等待叶的漫长黑暗中,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胆小懦弱感到厌恶,像一只引颈待戮的雀鸟,只能无能为力地等待命运围剿。我想摆脱这种无力,但现实又一次击打在我的身上,将我砸回苟延残喘的角落。
原来勇敢是没有用的,弱小才是原罪。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又是这样,哥哥可以为我铺垫一条生路,而我却连死亡都不能自主。
整个地底世界都在摇晃,山崩地裂,意识也如欲坠的山石滚落进黑暗。
我躺入黑暗的尽头,疲倦如潮水般袭来。
似曾相识的梦境,我牵起哥哥的手,很小心地询问可以和他一起睡在玫瑰园里吗,有刺也没关系。
哥哥抚摸我的脸颊,相触的皮肤如烈火舔过,钻心的疼。
我下意识瑟缩,梦境也动摇起来。
“你看,你还是怕的。”
哥哥笑起来,五官化为燃尽的焰色铺陈开来,填满梦境的每个角落。
黑暗被焚烧殆尽,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呼吸起来。
洞穴依然在摇晃,耳边嘶吼声不止,我所感触到的世界却天翻地覆。
视野好像被布擦亮过,时间也被拉长,我甚至能数清头顶坠落的一块石头在半空中裂开了几颗粉尘,耳边回荡的嘶吼也不再是混杂的一团乱麻,只要稍微意动,我就能分清那些吼声的远近和其中的情绪。
赤兔察觉到我的异样,他痛苦地睁开一只眼,“受伤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再忍一阵......”
“松手。”
“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镇定下来,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轻而易举就挣脱了赤兔的禁锢。
赤兔瘫坐在一边,像是惊住了,我从他大睁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亮起来的金色瞳孔,确认了事实。
没时间思考更多,我爬起来,扶着摇晃的墙壁来到封死的洞口,即使进化了,虫母的肌肉和骨骼依然达不到推开这些的强度。
我在心里默念抱歉,再次向赤兔发出了命令:“打开它。”
赤兔挣扎了几秒,还是没能反抗基因里的服从。
乱石堆砌的洞口开出一条缝隙,赤兔半跪在地,用尽力气攥住我的一片衣角,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别去,别去......”
我摸了摸他的脸,“别担心,我很怕死的,帮我照顾一下小西瓜,我很快回来。”我揉了揉赤兔颤动的触角,拿着枪钻出了洞穴。
隧道里阴风怒号,腥气肆虐,怒吼声激荡回旋。
我不敢赌濒死发疯的红眼会服从我的压制,所以靠着听力和嗅觉尽量避开他们,按照来时的路线摸索着赶往黄金巢穴。
但我很快就发现,死亡无处不在。
那些挥动着钳螯、扇舞着蝶翅、扭曲着触须的虫子,或美丽,或丑陋,都在疯狂争夺着一线生机。
没有虫子注意到从它们身边路过的我,死亡占据了一切欲望的上风,它们聚在一起不顾一切地厮杀吞噬,想要快速进化到高阶来抵抗自毁命令,打斗引来了更多不甘死亡的红眼,巢穴和隧道里到处都是断肢残翅。
更多弱小的低级种则是一边自残一边自我挣扎,它们发出悲戚的嘶鸣为皇后哀悼,随后身体逐渐僵硬膨胀,关节处发出几声的闷响,红眼熄灭,一具具虫尸如刀割麦子伏倒一片,望不到边缘。
我跑出来的时候没有穿鞋,便光着脚一步步踩在这些尸体和血块上。
黏腻的拉扯声清晰入耳,我已经麻木,偶尔被厮杀飞溅的残甲或者突然从墙边钻出来的虫子弄伤,我摔进尸堆里,又慢慢爬起来,沾着一身分不清来源的血继续往前走。
太滑了,走不快,这是我唯一的想法。
在地狱行走也不过如此了吧,哥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求死求生的吗?
小时候他明明比我还经常生病,却不像我能找人撒娇,他不哭不闹,疼得狠了就躲起来自己舔伤口,被我找到了还会很温柔地对我笑。
“哥哥不疼。”
我想起他流血的眼睛,哽咽着骂道:“疯子,骗子,那么疼为什么不说......”
忽然,混乱的声音里夹杂了不寻常的脚步声,我连忙躲到石堆后面,仔细分辨,居然是人类!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赤兔说的那支试图用叶的生物波段码诱捕我的人类特遣队,这种时候潜入红眼营,他们想干什么?
“卧槽,真大块儿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红种虫,这一镰刀下去,嘿!”
“别啰嗦,赶紧收集样本,注意警戒......信号组,报告红皇后的生命信号。”
“信号值正在减弱,不见了!他应该是感知到了我们的探测,屏蔽了信号。”
“妈的!都要死了还不便宜我们。”
“那队长......咱们还去吗?”
“去啊,浑水摸鱼谁不去谁傻逼,红皇后虽然是个疯子,但总比白皇后容易接近。总司令和全人类都在看着我们呢,一切为了塔穆斯计划。”
“一切为了塔穆斯计划!”
“没让你们喊口号!”
......
他们说的什么塔穆斯我听不懂,但是“红皇后”我听出来代表的是哥哥。那白皇后应该指的是母神。
我不想被他们发现,也不想让居心叵测的人类发现黄金巢穴钉位置,但是人类正巧挡在了我的必经之路上。
我攥紧了手里的枪,一咬牙,准星瞄准了目标。
激光枪是无声的, 幽魅的蓝光在空中一闪而逝。
“是谁朝红种开枪的!”
......
“红种暴走了,撤退!撤退!”
被激怒的红眼开始无差别攻击,隧道里到处是落石,我趁乱逃走,慌乱中丢失了叶留给我的枪,我回头看了一眼火星四射的隧道,没有去找。
我在黄金巢穴的玫瑰园找到了哥哥。
周围非常安静,所有红眼都逃离了这里,大概所有生命都畏惧死亡的味道,但我只闻到了甜蜜馥郁的玫瑰花香。
香气的源头是披着白衣的哥哥,见到我时,他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是倦怠地眨了眨浑浊的灰眼。
“怎么这么脏。”
他没有责怪我,也没问我怎么回来的,他像是打了一个盹儿,醒来看见从泥堆里打滚回来的弟弟,有一点不高兴,但更多的是无奈的宠溺。
“来。”哥哥很缓慢地走到温泉池边坐下,朝我招手,“洗洗。”
温热的泉水洗去身上的血污,哥哥把自己的白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闻到了更加浓烈的玫瑰香,他像是累坏了,下巴疲倦地搁在我的肩头。
这时我才发现,作为双生子,哥哥其实和我差不多高,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总是仰视他呢。
“你穿着吧,我感觉不到温度了。”哥哥按住我的手,微凉的呼吸扑在我的耳畔,“是......有东西忘带了吗,叫赤兔回来拿就好,脚疼不疼?”
“不疼,你别小看我,我现在可以自己走路了,而且摔得很少。”我低声恳求他和我一起走,“我可以背你。”
哥哥没有回答我,只用气音很轻地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用另一只手推我:“好啦,见也见够了,你走吧。”
我不动,反而抬起另一只被他死死抓住的手,骨节泛白,青筋毕露,攥得我都疼了,相反,推我的那只却没有半丝力气。
我低低道:“你是不是很害怕啊,哥哥。”
一直云淡风轻的哥哥愣怔了,半响,他全身都软了下来,好像卸掉了最后一丝伪装,放纵自己靠进了我的怀里,“是啊,我很害怕。”
“抱抱我吧,502 。”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用尽全身力气拥抱他,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哥哥你不要死,我不想你死!我们去求求母神,她一定可以治好你。”
“别傻了,进化失败,母神也救不了我,”哥哥缓了几口气,虚弱地开口:“别做多余的事,她还能容得下你。我在身体早就破烂不堪了,这些年依靠透支生命力压制红眼,早就撑不住了。我查遍了所有书籍,治不好的。”
“本来想着如果度过了这次进化就带你走,但可惜......”他伸手摸摸我的脸颊:“还哭,你是想让哥哥死了也不安心吗?”
我咬住嘴唇,闷声抽噎:“我、我可以去找人类,试试他们的医学技术。”
“人类?”哥哥不屑地轻哼,“也是一群傻逼。自己的种族都快灭绝了,狗急跳墙来偷取虫族的基因,除了派间谍就是强攻,就只能用爱情来骗骗你这样的笨蛋小幼母。”
我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被指桑骂槐了,抽抽嗒嗒地说听不懂。
哥哥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不要相信人类,你回去以后只管呆在母神身边,其他的事情自有他们处理。”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个不算笨的地球人,你听见‘卡文迪许’或者司令的称呼,尽量离得远一些,他......有点意思。”哥哥摸了摸我的头,“不是你这样的小笨蛋可以应付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记住了,”却难掩沮丧的情绪,闷声道:“以后不会再相信人类了。”
“你......”哥哥犹豫了一会儿,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关于叶明修的下落,我知道的也不多。”
我一时愣住,没想到哥哥会跟我说这些。
“我给142的武器是让他自保的,两个弟弟都爱上了地球人,没一个让我省心。”
“那叶......”
哥哥哼了一声,等我再次乖乖抱紧了他,才说道:“突袭结束后我就和人类终止了合作,隐约听到消息,叶明修应该是重伤昏迷,被人类舰队回收了。我不去评判你们是否真心相爱,但在强大起来之前,你们至少没资格去做承诺。正式成为虫母之后你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先保护好自己和你的孩子们,再考虑要不要回头看看吧。”
话还没说完哥哥就开始剧烈的咳嗽,吐了不少血,我惊慌失措地给他拍背,“我知道了,我都答应你。哥哥你别说话了。”
“话唠死好过哑巴死,我就要说。哼......”哥哥难得露出任性的一面,他指了指玫瑰园,“我们去那边。”
我把他抱起来,才发现哥哥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歪在我的怀里,细细的手腕仿佛一折就会断。
可他的脸庞还是那么美丽,挨着篱笆坐下,花瓣衔在他染血的唇边,颓靡将败的气色竟比盛放的玫瑰还要娇艳。
哥哥已经抬不起手,他让我帮忙摘下一朵,问我好不好看。
“和我们从前一起种的那片是同一个品种,”听见我说好看,哥哥高兴起来:“你从小就喜欢玫瑰,可是又怕疼,总要缠着我帮你摘。我培育过后已经没有刺了,你走的时候带上一束,以后可以自己养。”
我握着手里没有刺的玫瑰花,眼泪一滴一滴砸在花瓣上。
“可是我不喜欢没刺的。”
“不喜欢?”哥哥微睁双眼,他的瞳孔无光,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是啊,”我故意说道:“我喜欢玫瑰就是喜欢它的刺,没刺我宁肯不要。”
“这样啊......”哥哥的声音有些失落。
我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任性地提要求:“你再帮我把它培育回有刺的模样,我就要那种。”
过了半天,哥哥才回应我:“不行啊。”这次他没有对我百依百顺,“我没有时间了,小小自己试试看吧,要有耐心,不难的......”哥哥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埋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呼吸,心也跟着一滞一滞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