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明不知为什么, 心脏抽痛得近乎破裂, 那种仿佛身体被生生剜去一处的空茫与刺痛, 让他感到铭心刻骨的悲哀。
“你别走……”
浓得化不开的悲恸脱口而出,周长明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 不受控制地发足追了上去。
但落在储月熹眼中的情形,则是他忽然呕出一口鲜血,向后栽倒。
“小美人?这是怎么了?”他急忙去探周长明的脉象,“你振作一些!”
指下传来的脉象轻弱, 却称不上紊乱,反观周长明的脸色,也并不显得如何苍白。
储月熹不明白他昏迷不醒的理由, 身后却冷不防传来一声叹:
“他应该是在那粒红痣的作用下,陷入了神魂内蕴的状态中。”
“你忽然出声作甚, 吓了本座一跳!”
他顿时西子捧心状往一侧闪身,注视着身后的阴影处:
“不过本座本以为你不会再插手他的事 果然还是关心则乱啊。”
四下一阵静默。
片刻之后,从阴影里缓缓踱出一道身影来。
白衣如雪,风姿皎洁, 一头墨发松松挽就,更显得眉目如画,清俊疏朗。
不是蔺楚疏, 却又是谁?
但眼下的他显然并非实体,只是个尚算清晰的虚影罢了。
储月熹看在眼中,忍不住松了口气。
“过了这么些时日, 你的神魂好歹是能化形了,也不枉本座之前费了那么多功夫。”
“让你费心了。”蔺楚疏抿唇一笑,如舒月朗风,“多亏你帮助,我才能从那场天劫中活下来。”
其实在耗费精血构建血御阵后,他曾经来鸣玉坊见过储月熹一面。
或许是意识到了,局面即将到达不可挽回的临界点,储月熹不再对他加以隐瞒,而是将实情倾囊告之。
他之所以能与万物产生呼应,是因为他的金丹元婴并非独属于自身,而是这个位面因核的化身。
而所谓因核,简而言之,便是一个位面的核心所在。
混沌肇始之初,天地间还是一片朦胧。
存在于宙海之中各个位面的因核,凭借自身的强大吸引力,逐渐吸引天地灵气荟萃在周围,并循环往复,逐渐形成适宜生存的位面环境。
因核的强弱与位面的安危休戚相关。
倘若一个位面的因核完好无损,它的保护屏障也会极为强大,来自其他位面的力量根本无法进入。
反之,若是因核受损,保护这个位面的机制就会被削弱。
届时不仅来自异时空的能量可以随便闯入,甚至这个位面还会被其他的位面视作囊中之物,进而导致资源的肆意掠夺。
关于为何他的金丹会是因核化身这回事,储月熹也做出了解释。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强横至极的因核,必须化形于最为柔和弱小的形态之中,才能维持力量的强盛。
因此所谓生来不详,天煞孤星的命数,不过是因为体内的因核过于强大。
但凡万物与他距离得近了,便会被不自觉地吸取灵气,变得虚弱衰颓,运势自然也转为不吉。
那么按照这个说法,因核越是稳定,蔺楚疏理当越是弱小才对。
但周长明接到的指令,却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让自己成为三界修为至尊,世间无出其右。
如此一来,寄宿在自己体内的因核便会极大虚弱。
当因核衰弱,保卫这个位面的力量也会随之减弱。
来自外界的资源掠夺,与其他位面的入侵,则成为可能。
那么周长明的作用,究竟只是这个过程的一名推手,还是某种保障机制?
只是稍微动了动这个念头,他的神魂就有些不稳。
“你当心些,万万别妄动神魂!”
储月熹当即捏了把汗,但眼前这个人如今是魂体状态,根本接触不到任何外界灵力。
若非衣烬斓最后的那句猜测,蔺楚疏或许也狠不下心,尝试着剥离神魂。
缘于因核的存在,他确实没有失败,但剥离后的灵魂根本无法回归躯体,才落成了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局面。
“除非秋声缈那小子能从真无之地为你寻来神魂引渡的媒介,否则你便维持着这个阿飘的状态,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储月熹没好气地摆了摆手。
他可谓为蔺楚疏的安危费劲了心思,奈何这家伙生来便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不仅丝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连向来清冷淡定的性情,也被所谓情执冲得七零八落。
这回蔺楚疏强行剥离神魂,提前知会过他,他才能及时前往接应。
但饶是如此,当时那个人神魂虚弱的程度,还是险些让他招架不住。
“坊主,我其实一直很想知道,我于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蔺楚疏忽然幽幽道,“或者说,因核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若说周长明背后的人,一心所求便只有削弱因核的保护机制,掠夺他们这个位面的资源;
那么储月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费尽心思地保护着因核的安全。
他究竟来自何方,又为何会知道这个秘密?
“本座……”储月熹蹙起眉,“本座也说不清,只是隐约有印象,似乎与真无之地有着莫大的关联。”
“你也知道,不管是进还是出,真无之地都会以等价交换作为代价,而这样一来,一个人最重要的事物便会被夺走。”
“虽然本座不清楚自己被夺走的究竟是什么,但至少能确定的是,关于过往的记忆已经分毫不剩。”
“换言之,作为因核化身的你,便是本座与真无之地最大的牵绊。”
他悠悠叹息,“不论离开那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本座都必须保护好你,这是责任,也是本能。”
胸口似有热流涌动,蔺楚疏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从幼年与储月熹相逢伊始,这个人就一直明里暗里关照着他。
甚至在数次他面临生死威胁时,都曾力挽狂澜,救他于水火。
不论是他,还是殷想容,都是这世间难能可贵的,将一腔善意倾囊相赠给自己的人。
千言万语无以为报,他唯有尽己所能,圆他们未竟之愿,护他们余生周全。
“此行我也会前往真无之地,设法帮你找回失去的记忆。至于因核你大可放心,我已掌握了神魂剥离的术法,即使摧毁躯体,也能保证因核不灭。”
这一回险死还生,已经让蔺楚疏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或许以往,他或多或少会对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数感到不忿,但在知晓了背后的关窍后,内心只觉得震撼与感慨。
终究是他狭隘了。
原来身负天下并不是一句空话,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确乎是与这个世间息息相关的。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和小美人的关系?”
储月熹问道。
蔺楚疏眸底一黯。
在周长明受到那股禁制的限制之时,他们之间的感情确实没有平等可言。
也许自始至终那人都没有把他当做一位真实的伴侣,而是虚妄世界中,某种不切实际的慰藉罢了。
“坊主,他耳后的红痣究竟是什么,你可有探出?”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
储月熹严肃道:“想必你也猜到了,小美人之所以能往来于这个位面,通过夺舍反复更换身份,其背后的原因,便是他并非这个位面之人。”
“按照你的意思,这粒红痣,便是护佑他穿越位面屏障,不引起因核力量对抗的关键?”
蔺楚疏喃喃道,“莫非这也与他识海中的禁制同样,是幕后之人在他身上刻意留下的……”
“不然。”
储月熹打断了他的猜测,
“识海中的禁制根本没有考虑他的安危,但这粒红痣蕴含的能量极为温和,小美人数次濒临极限,都是它在其中斡旋,才转危为安。”
“但没有这股特殊能量,他只怕也无法穿越时空屏障,顺利抵达你我所在的位面。”
“所以,或许为长明种下红痣的那人并非恶意,却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成为了他穿越时空的工具。”蔺楚疏越是猜想,神情便越是凝重。
他甚至无法想象,当周长明得知这一切真相,内心将受到何等的冲击。
对于那个人,他怒其不争有之,爱恨交杂有之,却也不愿见到他悲伤痛苦,难以自拔。
“眼下小美人识海中的禁制不复存在,再度催动红痣的力量,或许能让他看到自己真实的记忆。”
“比起由我们告诉他,倒不如让他自己问个清楚。”
他虚虚一指,点在周长明眉心。
刹那间包括蔺楚疏在内,三人的识海被迅速接通,加之因核存在于蔺楚疏的神魂内,他进入周长明的意识,便顺利得如同溪流入海。
视野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
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蔺楚疏看见了两道极为肖似的身影。
除了周长明之外的另一人,身上的着装与这个位面很是不同。
他回忆了一番过往,心中隐隐猜测,此人或许便是周长明曾提起过的“弟弟”。
也是那人最深的执念所在。
但仔细观察,那个所谓的“弟弟”虽然与周长明长相极为相似,面上的细微纹路和微微斑白的两鬓,都说明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
此人究竟是谁?
蔺楚疏百思不得其解,但与此同时,幻境之中,周长明忽然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伸出手:
“……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加得我要昏厥了啊啊啊啊啊啊
想哭,说好的公务员不会很累呢
第64章 情丝化锋芒
喊出这个称呼的刹那, 萦绕在脑海中的迷雾终于散开。
难怪弟弟这个词对自己而言只是个空洞的符号,难怪自己脑海中不存在任何关于过往的详细记忆……
原来那个不可追回、永远失去了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呐。
周长明绝望地伸出手, 却深深知道, 自己根本无法前进哪怕半步。
父亲与他的距离, 已经是不可逾越的生死鸿沟。
静静站在对面的中年人轻轻摇了摇头,笑容悲悯又温和。
“阿明, 你总算是来了。”
轻柔的一声唤,如同流星划破黑夜,裹挟着潮水般的记忆呼啸而来。
破碎的记忆画面逐渐被拼接连续。
周长明看到,那个曾经幼小的自己跟随在一名身着制服的年轻人身后, 穿梭在遍布着光影代码的高科技建筑内。
那人带着自己来到一间会议室前。
正准备推门进入,却听到里间传来的激烈争吵声。
“……就算这个位面的资源即将枯竭,我们也不能破坏其他位面的生存。”
首先响起的声音温柔坚定, 来源于他的父亲,周章。
“妇人之仁, 小章,你知道我们位面的因核究竟衰变到什么程度了么?”
“这种程度的衰竭, 不是你那所谓的复苏计划能够挽回的,倘若继续放任下去,迟早有一天, 我们所有人都得完蛋!”
另一道声线则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周长明听在耳中,感到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它究竟属于谁。
相比之下, 周章显得极为淡定:
“阿远,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悲观。关于因核的研究还在深入,我们已经掌握了它能够再生的初步证据。此外, 宿主的生命体征也还算稳定,假以时日……”
“天灾连连,气候恶化,病毒肆虐,你我等得起,那些受灾受难的人民可等不起!”
另一人冷笑道,“联合政府全力资助你们研究所,却迟迟等不到成效,是时候将权力交还给我们军方了。”
“阿远,这事本身就急不得,你为什么不肯再耐心一些?”
周章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我们一直在加班加点地研究,成果也很明显,为何你们不尽力救援那些灾民,反而要苛责于我们研究所呢?”
“周博士,我曾以为,至少你会懂得我。”
男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是执意与我作对,届时休怪我翻脸无情。”
“哐”地一声响,门被狠狠推开。
年轻的研究员将周长明护在身后。
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男子身着一袭飒爽军装,身披大氅,容貌却并不如何孔武有力,甚至称得上秀逸精致。
最为引人注意的,则是他白净面庞上架着的一副金丝眼镜。
彼时周长明还不认得他究竟是谁,但十几年后,他们再次相逢,便是在一张冰冷的办公桌前。
那个人,正是年轻时的寰瀛科技总裁,钟思远。
“阿明来了?”
周章原本懊恼地揉着眉心,看到周长明的刹那,便将所有阴郁的情绪都收起。
他张开双臂,抱着周长明坐在自己膝头。
“爸爸,你和刚才那个叔叔,为什么要吵架呀?”
“我不喜欢他,他好凶,不像研究所里的哥哥姐姐,他们都很温柔。”
“他是军人,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周章眼底闪过无奈,“况且他和爸爸对一件事的看法不同,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他这才生气失态了。”
“可是,爸爸怎么会错呢?”
那时的周长明满面天真无邪,“没有人会和爸爸吵起来,如果有,那一定是他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