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墨渊带着一个仅穿了一身素白色的里衣、头戴面纱的人走进来,慕容明燏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说与旁人恐怕很难相信,他仅凭那身形和裸露在衣袖外面的那一双手,就认出了他。当初没能识破柳寒轻的真实身份,因为他和平常人一样,只看外表,而忽视了许多细节。可如今,他绝不会再被骗了。
“退下吧。”他对着左右的侍从说道。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三个人。慕容明燏走上前去,伸手拿掉了他头上的面纱。
只见洛红鸢低垂着头,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神情如死水一般平静。
慕容明燏注意到,在他的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还未结痂,显然是新伤。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慕容明燏将目光转向了墨渊,斥责道:“说走就走,连声招唿也不打,你知不知道这样寡人是可以治你的罪的!”
墨渊跪了下来,垂首道:“墨渊知罪,请陛下责罚!”“算了,看来你这江湖人的习气是改不掉了,”他摆了摆手,“你也先出去吧,休息一下。”墨渊瞟了洛红鸢一眼,迟疑道:“陛下……”“不必担心,既然当初他没有杀寡人,现在就更没有理由伤害寡人了。”说着,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洛红鸢,但他仍低着头,苍白如纸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感情。
尽管有些不放心,但墨渊知道他们二人有些话必须要单独说,最终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慕容明燏看着洛红鸢脖子上的伤口,想要触摸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只得用力握成拳头才勉强忍下了那股冲动。“你的伤,要紧吗?”他尽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在意他。
洛红鸢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淡漠地望着他,道:“我之所以答应跟墨渊来,是因为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的嗓音听起来比之前更加沙哑了,“你为什么只带着墨渊就来了腾龙镇?如果那是慕容明烁设下的陷阱怎么办?只是抓捕一名通缉犯,不必大王御驾亲征吧。”
听着他的话,慕容明燏忽然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寡人一听见关于你的消息,就一心只想马上见到你,无暇再顾及其他了。”“为什么?”他一脸的无法理解。“你真的不明白吗?”慕容明燏凝视着他,深沉的双眸里含着一抹化不开的柔情。
他用力攥住了衣衫的一角,冷冷地回答道:“我不明白,你最好说得清楚点。”“那好,寡人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慕容明燏轻轻牵起他的手,却又一次被那异常冰冷的触感吓了一跳,然而这次有些不同的是,慕容明燏的心也刺痛了一下,“寡人,想和你在一起。”
第九十九章
洛红鸢怔愣了片刻,随即就像被开水烫到了一般勐然把手抽了回去,“你疯了吧!?”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也许吧,”慕容明燏淡淡地笑了笑,“但既然寡人是一国之君,偶尔疯一次应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寡人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与寡人一起疯?”
注视着那双映出自己的倒影的眼睛,洛红鸢忽然觉得昨天那一战在身上留下的伤口全部在同一时间疼了起来,不禁痛苦地弯下腰,用双手掩住了脸。
“你怎么了?”慕容明燏担忧地问道。却听到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只见他慢慢放下手,脸上挂着一抹冷酷的笑意,道:“你在想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在你面前做的每一件事、写在纸上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欺骗你。洛红鸢也好,柳寒轻也罢,都是假的,都只是我为了接近你而伪装出来的人物而已。你知道,我曾是无间玄衣堂的一名杀手,很擅长这些。”
过了很久,慕容明燏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当真对寡人不曾有过半点真情?”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冷笑道:“你不也一样吗?你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我,说什么想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喜欢这副皮囊而已!”说着,他忽然转身拿起一只瓷制花瓶,掷于地上摔得粉碎。
一直守在门外的墨渊听到东西破碎的声音,立刻冲了进来。只见洛红鸢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破碎的瓷片。“你要做什么?”墨渊迅速挡在了慕容明燏的身前。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洛红鸢拿着那块瓷片,并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这是对我的解脱,也是对你的解脱。”洛红鸢凄然一笑,将碎片尖锐的一头贴在了自己的面颊旁边。
“不要——”慕容明燏惊唿出声。
墨渊立即上前,抓住了洛红鸢的手。可是为时已晚,他手里的花瓶碎片已经在那张娇嫩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嫣红的血液沿着精致的下颌线慢慢流下。
他对着墨渊俏皮地一笑,道:“你还是没有我快。”
墨渊愣住了,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碎片,茫然无措地转头望向慕容明燏。
“为什么?”慕容明燏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片沾血的碎片,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将其掉在了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他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你若实在爱这张脸,改天找个人来,我可以帮你做一张更完美的脸。”洛红鸢抹了下流到下巴上的血,淡淡地说道。
望着在那张美丽却苍白的脸庞上蜿蜒流过的鲜红的血,慕容明燏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脚步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墨渊手疾眼快地搀扶住了他,“陛下,你没事吧?”他摇摇头,手指颤抖着指向洛红鸢,道:“把他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平生第一次被关进牢房的洛红鸢,刚刚踏进去的一刻就感受到了那些穷凶极恶的囚犯们如狼似虎的目光。天生丽质的他,虽然在脸上多了一条丑陋的伤口,但是在这些人的眼中,仍然是一块鲜美可口的肉。
他刚刚挑了个角落坐下,一群人便围了上来,一边对他动手动脚,一边在言语上挑衅,“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事儿啊?”“小模样长得挺带劲嘛!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端坐在地上,冷冷道:“如果你们想让自己的胳膊腿儿都好好地长在原位的话,劝你们离我远一点。”
那些人都笑了,为首的一个刀疤脸的光头道:“哟,长得像个小娘子似的,口气倒不小!给老子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知道这里的规矩!”
洛红鸢轻叹了一口气,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喃喃道:“好,那我就成全你们。”
第一百章
“寡人知道了,”听完墨渊的讲述,慕容明燏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去休息吧。”墨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最终说出的只有一声:“是。”便告退了。“对了,”慕容明燏忽然叫住了他,“别忘了去看看朗昊,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寡人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关心你的。”“谢陛下。”
墨渊刚刚离开,内侍便上前通报道:“王后求见。”
“听说陛下这几天晚上都不得安睡,臣妾便从太医那里要了副药方,为陛下熬了一锅安神助眠的参鸡汤,陛下喝了吧。”上官雪蕊从食盒里端出一只碗,放到他面前,柔声道。慕容明燏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顺手接过碗,将那一碗散发着浓重的中药味的汤喝了下去。
“陛下最近好像特别累,”上官雪蕊贴心地为他揉着肩膀,“就算国事再繁重,也要注意休息啊。”他放下汤碗,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寡人知道,但是寡人登基还不足一年,实在是有太多政务需要治理了。”
“如此,陛下就更需要保重龙体了,大燕国的子民可都指望着陛下呢!”她打开食盒,又添了一碗汤,“时候不早了,陛下再喝一碗,就早些睡下吧。”
慕容明燏伸手去拿那碗,无意间触碰到了她柔嫩温暖的手,抬头望向她,忽然发觉自从大婚以来,自己还从未认真地看过她的脸。此刻看着那蜜桃般的脸蛋、柳叶似的眉、杏核般的眼睛和樱桃似的唇,虽然称不上是倾城绝色,倒是也还蛮顺眼的。若是余生一定要和一位女子共度的话,她似乎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然后一把将她拦腰抱起。“陛下……”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娇嗔道,“您吓到臣妾了!”他勾唇一笑,抱着她缓缓走向龙榻……
天色将明。慕容明燏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上官雪蕊,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并顺手拉上了床前的轻纱帘帐。
婢女侍候他穿衣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些奇怪:他记得和王后行了房,可是过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明明滴酒未站,为什么回忆起来一切都是模模煳煳的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最近太累了吗?
洗漱完毕,距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要去牢里看看。
由于这位大燕国的新王还是第一次进入王宫的大牢,狱卒们都有些惊慌。听到大王要见昨晚新关进来的那个犯人,牢头连忙从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中间挑出一把,打开了一间单人牢房的门。
“昨晚进来时他不是被关在这间牢房里面吧?”跟在慕容明燏身侧的墨渊问道。“这人在原来那间牢房里闹了事,小的就将他单独关押了。”牢头回答道。“闹事?”“噢,他把同牢房的八名犯人都打伤打残了。”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一幕,他仍心有余悸——谁能想到一个脸蛋长得比女人还清秀、外表柔柔弱弱的少年,竟然还有那样凶狠的一面?
而此时这个少年正蜷缩着身子,躺在一堆干草上面,从背后望去,更显单薄。
站在牢房门口看着那条身影,慕容明燏迟疑了,对墨渊道:“你一个人进去,看看他还好吗?”
第一百零一章
他似乎睡得很熟,有人靠近也不曾发觉。“你的伤怎么样了?”墨渊问道。他没有回应,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墨渊蹲下身,摇了摇他的肩膀,还是没能将他唤醒。
墨渊干脆用力把他的身子扳了过来,让他平躺在地上。可即使这么大的动作,也没能使他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按理说在这数九寒天,还是阴冷潮湿的牢房里面,人是不可能会流汗的。但在他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墨渊皱了皱眉,伸出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又立刻缩回了手。一直在门外看着的慕容明燏觉察出不对劲,急忙快步走了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竟是滚烫的。
“传太医来!”慕容明燏一边将他抱起来,一边高声命令道。
“这位公子是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和昏迷,”太医陈盈在洛红鸢颈部的伤口上涂着金疮药,说道,“微臣再开一副消炎愈创的药,炎症消除了,烧自然就退了。”
坐在一旁的慕容明燏忧心忡忡地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庞,“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这个,微臣也不能保证,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意志。”陈盈整理好药囊,起身对他施礼告辞,“稍后微臣会命人把熬好的药送过来,陛下切莫太过担忧。”
送走太医,墨渊终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该上朝了。等药送来之后,墨渊会亲自喂他喝下去的,请陛下放心。”慕容明燏仿佛没听到一般,正拿着条湿手巾擦拭洛红鸢的脸,动作十分温柔,每当经过脸上那条涂了药的伤口旁时,都小心翼翼的。
“陛下!”墨渊又唤了一遍。“寡人听到了!”他站起身,由贴身侍女为他戴上冠冕,又对旁边的侍婢吩咐道:“好生照顾着,若他出了什么闪失,寡人唯你们是问!”一众侍婢皆慌忙应道:“奴婢遵旨!”
散朝后,慕容明燏回到寝宫,正在让侍女为他脱去朝服,内侍进来禀报道:“王后差人来,请陛下到栖鸾殿用午膳。”
他叹了口气,一面换上常服,一面道:“跟王后说,寡人今天有事,改日再去陪她。”说罢,他就直接奔向了洛红鸢所在的房间。
“还是没醒吗?”他问守在旁边的婢女。婢女摇摇头,道:“喂他喝了一次药,没过一会儿,就都吐了出来。”闻言,他眉宇之间的皱纹又深了些,掀开床前的帘帐,便看到了那个形容憔悴的人儿,若没有鼻翼之间那一缕微弱的气息,简直与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了。
他在床边坐下,定定地望着这毫无生气的少年,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分解。不痛,只是麻木,从头顶到指尖都是麻木的。
屋子里的几名婢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暗暗思索这个生病的陌生少年和她们的大王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们都是几个月前刚进宫的,当然不会知道这个睡在大王寝宫偏殿的人,竟会是谋害先王的朝廷钦犯。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慕容明燏欣喜地盯住了他的脸,期待着。只见他发出一声难过的呻吟,眼皮颤了颤,终究没有睁开。
慕容明燏失望地垂下头,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搁在棉被外面的冰冷的手,低声喃喃道:“醒来吧,赶快醒过来吧。骗寡人也不要紧,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就好了。寡人答应你,只要你好起来,寡人立刻就送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想一辈子不再见寡人也没有关系。”
说着说着,他的头越垂越低,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洛红鸢的手上。
慕容明燏竟在低声呜咽。
“不要离开寡人,求你了……”堂堂的燕国大王慕容明燏,父王去世时都不曾在外人面前流过一滴眼泪,此刻当着一众婢女的面,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脆弱又无助。